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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太太刚刚回到家里,就有马姨娘过来说老爷要见太太。甄太太见了妖精一样的马姨娘,拿乔的说了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马姨娘走了,才露出欣喜之色,急急的去见甄应嘉。

    马姨娘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方退出去,心中却道:充什么娘子太太,也不看看老爷一月到头也就初一十五在这屋里歇了。

    甄太太刚到书房,就看到甄应嘉脸色不好,甄应嘉也不跟她客套,劈头盖脸的就是今天上哪里去了,说了些什么。甄太太不敢隐瞒,委委屈屈的说了,甄应嘉又问了甄太太同去的两个丫头,知道甄太太并没有说不该说的,才略略放下心来,末了,甄应嘉说,今晚我歇在马姨娘处。甄太太听了满心委屈,却不敢说什么。

    江宁织造府的甄应嘉和府衙里头的林如海一般心思,数着七天的日子。

    七日之后,果然如林如海和贾敏所料,上千的灾民围住了府衙,把个府衙外头围得水泄不通。灾民还在往府衙涌来,再不疏导灾民,怕要生出祸患来。

    贾敏在府衙后头的宅子里,也不住使人打听衙门的情况,一颗心全悬在林如海身上。

    林如海坐在堂上,翻看案上公文,时不时的用朱笔圈画,做着笔记批注。这可把尹通判急得磨牙。

    前任知府调离之后,尹通判依旧留任原职,现协助林如海办事。林如海初来不久,除了翻阅前任知府留下公文案卷,并没有其他什么作为。尹通判原以为林如海探花郎出身,是有才干的,不慌不忙乃是成竹在胸,谁知此刻大火就要烧着眉毛,这位知府大人却依然不疾不徐的,尹通判心想:莫不是这位探花郎只是个书呆子吧。

    从今夏水患开始,尹通判就奔波于各处,真真疲于应付,听说来了位才识过人,得圣人看重的知府,尹通判将将松了一口气,谁知今日这样的情景,这位知府大人竟是躲在衙门里不敢出去,真真还不如前知府呢。

    “林大人,外头灾民喧嚣得很了,衙门再不出个人安抚一下,只怕一会儿就要冲撞府衙,惹出大乱子来。您可否先把卷宗放一放,拿个主意?”尹通判急得心中像猫爪子挠似的,实在等不得了,只得出声提醒林如海。

    林如海听了尹通判的话,才放下卷宗抬起头来,温润一笑说:“急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只怕就要解决了。”

    尹通判见了林如海这样,心中有气不敢发作,只想:知道林大人你是翩翩美男,但是你这好看的脸冲我个老头子笑有什么用?又安抚不了百姓,又变不来钱粮。

    尹通判正欲说话,外头衙役急急进来说:“林大人,不好了,外头几个灾民鼓动起来说大人再不出去,他们就要冲进来了!”尹通判听了更加来气,恨不能到巡抚面前告林如海一状,抬头看林如海时,他依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尹通判第一次觉得应该打花这样好看的俊脸。

    这头衙役气还没喘匀,那头又有衙役来报:“林大人,甄大人来了。”

    林如海听了方对尹通判一笑道:“这下是时候了,尹大人,随我出去吧。”

    衙役门前的灾民见衙门里头的官老爷只管躲着不出来,不管百姓死活,在几个灾民的鼓动下躁动得很。

    “朱二,你怎么说?”一个庄稼汉问另一个汉子。

    这个朱二便是起先一直鼓动灾民的积极分子之一,他原是当地一个泼皮,拿了银子得人授意在此鼓噪,但是那授意他之人又嘱咐他:你只需鼓动得灾民把声势造起来就算完事,并不能当真冲撞衙门,否者知府大人怪罪下来要落你罪,我家老爷可不保你。

    朱二眼见白花花的银两,哪里还管那许多,点头哈腰的应了,一把把二百两银子揽入怀中,生怕那人反悔。要雇他的老爷是谁也顾不得打听了,心想,这事容易办得很,衙门里头的人最是胆小,鼓动几句,灾民躁动一些,立马有人出来安抚,哪里冲撞得起来。

    谁知这位知府大人不按他想的来,凭外面多躁动喧嚣,竟是坐得住得很。此刻被鼓动起来的灾民问他拿主意,他反而着了慌,方才还叫得天响,此刻却露了怯,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得了命令化装成灾民的祁云、祁鹤混在人群中,早把几个鼓动的人认得熟了,此刻见朱二认怂露怯的样子,心中不禁好笑。又想:老爷爷真真料事如神,如果不是此次出发前老爷再三交代,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只管盯住煽动的人,不许有任何行动,只怕他二人早拿下朱二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祁云祁鹤也懂得,只要拿住朱二,老爷之围至少解了一半。

    此刻他二人见朱二露怯,才知道林如海如此吩咐必有重大用意。

    朱二被问得拿不定主意,冷汗就要流下来,好在这时,府衙大门洞开,林如海和甄应嘉并肩走出来。

    甄家连续施粥已近十日,甄应嘉怎能放过这样挣名搏利的机会,施粥时也去粥棚露过脸,此刻很多灾民认得他。

    朱二正急得汗流浃背,看到甄应嘉,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喊道:“看啊,甄老爷来了,甄老爷是大善人啊,他就是活菩萨,既然甄老爷来了大家就有救了。”

    众灾民循声望去,果见甄家老爷和一个穿着知府服制的官员站在一处,众人心中感激甄应嘉,却有些看不上新任知府。

    林如海朗声道:“众位百姓稍安勿躁,既然我戴了这顶乌沙,自当为一方百姓牟利,鞠躬尽瘁,不敢有辞。”

    众人心想:刚才这许多人没得活路,求到你知府老爷面前,你只躲着不出来,现在甄老爷来了,又出来说漂亮话,谁还信你?并不理他,嘴里只“甄老爷救命”“甄老爷菩萨在世”的乱喊。

    甄应嘉伸出两头略略压了一压,灾民聒噪声渐止,甄应嘉才道:“各位,各位,这位林大人是京中圣上派来的,才干远在我之上,他必能解大家之危,急百姓所急。希望大家多给林大人些许时日。”

    “我们怎么多给,再等下去就要饿死了。”

    “就是,就是……甄老爷你救救我们吧,这位知府大人是指不上了。”灾民们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渐渐成了声势。

    甄应嘉又举起双手示众人安静,才回头对林如海说:“林大人,你虽然才能出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许多灾民,总要有一冬的嚼用,度过眼前难关。我家庄子虽然也受了些灾,但是菩萨保佑,倒有几处波及不大,要不我先把这些捐出来。林大人再写了奏本快马上报,许能接上朝廷赈灾钱粮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好生感激甄应嘉,却见那知府老爷还不点头,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作派,让人看了好生生气。

    林如海没有立即应允甄应嘉的提议,却反问:“甄大人欲捐多少粮食?”

    甄应嘉道:“今年秋收加上去岁成粮,只怕也有七八千石了。”众人听了,好生感激甄老爷,竟一开口就是这么多。若是白米,折成银子也是二万多两了。

    林如海又道:“多谢甄大人仁义,不过如果下官甫一上任,第一件事就不能解百姓危难,就不配做这父母官。粮食房舍下官都有主张,唯有冬衣被子一样为难得紧。既然甄大人有此菩萨心肠,又任的江宁织造,这件事求谁都不如求甄大人管用,不如请甄大人把要捐出的粮食折算成被褥冬衣可好?”

    众人原本深恨林如海拿腔拿调摆官威,却不为百姓作主,听得此言,才觉得原来新任知府大人考量也是有理。就算大家有了粮食,没有御寒之物一样过不得冬。原来天灾之后,百姓日子日益艰难,多数人家已经把冬衣棉被当掉了,这时候林如海一提醒,方想起来,就算自己分得几升粮食,吃完之后又当如何?

    甄应嘉脸上却露出为难神色,原本他要捐出的粮食是劫的赈灾粮食,不用出力就博得美名,牵制林如海,竟是一石二鸟之计。谁知林如海当众要他把粮食换成冬衣,那可是真金白银的从甄府里头出了。虽然甄家豪富,但是凭白出二万多两,甄应嘉也觉肉疼。

    但是现下许多灾民看着,他若是当众驳了林如海的话,就白费这十多天的造势了。自然灾民们会觉得他不过沽名钓誉,只怕所谓七八千石的粮食也是凭口白说的。偏偏这些灾民原是他自己策划煽动来的,此刻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少不得还要忍疼接住,面上不能露出为难之色。

    想了一下略有不甘,甄应嘉又说:“人是铁,饭是钢,到底口粮比冬衣急切得多。我现下捐出粮食解燃眉之急,冬衣之事只怕还要林大人想办法。况且就算织造府所有工人绣娘加班加点,也赶制不出这许多来。”

    他看着林如海,心想自己把这烫手山芋先抛回去,看林如海怎么接招。

    只见林如海却不答他话了,抬眼眺望远处。众人循林如海目光望去,只隐隐听得那个方向有马蹄声。只片刻间,马蹄声就近了,那马竟是神骏非凡。众人心想,让这马踩上一脚可不是闹着顽的,少不得让开一条道来,让那马跑到衙门跟前停住。

    那马奔驰飞快,须臾稳稳停住,竟是千里良驹,只一身毛色杂乱,看不清品种。马背上人翻身下马,向林如海行礼道:“林大人,柳将军幸不辱命,溧阳县被劫钱粮已经找到,匪徒也已抓获,现在柳将军押运这钱粮正在赶来路上,今日便可入城。”

    甄应嘉听了神色一变,幸好他久经官场,才站稳了脚跟没有一跤跌倒。稳住面上神色,不等林如海说话,抢先道:“此话当真?这许久不曾破获的劫案竟然这样容易被柳将军破了?柳将军是何人?江南一省,并没有听过。”

    林如海不理他,扶起刚才报信之人,这人是柳将军的副将。林如海忙道:“陈副将辛苦了,先下去歇息歇息,我这里的事办妥了再来为柳将军陈副将接风。”

    众百姓听得劫案已破,粮食今日入城,无不欢欣鼓舞。如今粮食有了,只要甄老爷肯捐冬衣,这次天灾便算躲过了。来年春耕只要勤谨些,不怕无法度日。

    陈副将抱拳告辞后,林如海方回头对甄应嘉说:“如今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不知甄大人所言算不算数?若是甄大人肯把捐粮改为捐衣,下官代百姓谢过甄大人。”

    待到这时,底下灾民无不附和,甄应嘉骑虎难下,只得期期艾艾说道:“并不是我不肯,只是甄府却拿不出那许多冬衣棉被来。”

    林如海笑道:“这无妨,甄大人改捐布匹棉花也是一样,下官自有办法。”

    甄应嘉道:“林大人别来哄我,就算我整个江宁织造的所有女工加上我府里丫头婆子一并算上,也赶制不出来这许多衣物。”甄应嘉说完,见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甄应嘉见了林如海表情,心中一惊,悔道:自己该当直接否了府上有许多布匹棉絮才对,自己只说赶制不出,便是承认库中有原料的,现下否认已是不及。林如海的表情,只怕也猜到了,自己一时不查,落了林如海设的套,竟是少不得要出些财物了。

    这时,灾民群众有人叫道:“半个月前我见到好多车子不知运的何物到了织造府,竟是首尾相接一眼望不到头,只怕运的就是布匹棉絮吧?”

    这次喊话的却是乔装过的祁云。众灾民中也有不少见了好多车子拉着不知什么进织造府,哪里还容谁否认。灾民又被鼓动起来,要冬衣棉絮的喊声震天,这次却是甄应嘉生生吞了苦果。

    甄应嘉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少不得应了林如海的请求。这时,有小厮上来在林如海身边耳语一番。

    林如海边听边点头,末了,抬起头来朗声说:“下官初来乍到,遇到这样的事,少不得也要出一把子力。虽然不敢跟甄大人比肩,但是拙荆听说今年水患,受灾者众,已经命人去当铺里头当了几件嫁妆,得银八千两,也要为大家尽一份力。

    拙荆听说此间情况后,又道,现下虽然有了口粮和冬衣,只没有春种,所以这八千两拙荆指定了差人买了春播需要的粮种,凡有需要者,半月后到衙门登记造册,查明受灾属实的人家,明年春耕皆可来领取粮种,并不要钱财。”

    众灾民听到这里,才知道先前是自己误会了知府大人,地方父母官就当这样,不但要考虑到眼前,还要周全百姓日后生计。人群中有人喊道:“知府大人英明,知府太太仁慈!”灾民附和声成片,竟是绵延不止。

    林如海举手示意灾民安静些,灾民见知府大人还有话说,喊声渐止。

    林如海又说:“这次水患,受灾者众,毁了良田房舍无数,只怕有些田地已经荒芜,我会着人打听,若有大片田地荒芜,我会买下来赁给大家耕种,头三年不收租子,日后遇到灾年不收租子。只这一条:和春种一样规矩,要赁田地者到衙门登记,灾民优先。若经查证或被人举报所言不实,少不得会被追回田地,赶出庄子。”

    灾民听了,又是欢声雷动,直呼青天大老爷。

    林如海高举双手,下压两下,灾民止住欢呼,听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话说。林如海又道:“自助者天助之,虽然大家遭了天灾,十分惹人同情,但是可不能白白等着救济,还要奋发图强才好。冬日就要来临,受灾民众,家里有清壮的,明日到府衙登记,在各处河堤薄弱处加固河防,不能过了今年不管来岁,否则明年大水,大家又要流离失所。开春就有春汛,所以河防之事必须要在冬日里加固完成。这乃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家园,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度过难关。”

    众人越听越觉得这年轻的知府大人办事妥贴,能力非凡,自己想一步,人家十步都打算好了。以后只要跟着知府大人行事,不怕日子过不好。人群中又有人高喊青天大老爷。

    只附和声还没成声势,又被林如海止住了,林如海接着说:“凡事上工加固河防的,按出工出力多寡计功,出力多者,可优先赁田地。还留一部分男丁,则选地盖宅子,用来安顿流离失所者,凡家中有女眷会针线者,明日亦到府衙排队登记,只待织造府布料棉絮送来,就开工做冬衣。盖宅子和制冬衣的,亦算作工时,凭此优先赁田。咱们既然遭了难,就要自给自足,自强不息。”

    灾民听了这话,谁还不服林如海?恨不能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末了,林如海又十分感激了甄应嘉出财出力,众灾民少不得亦是无比感激,对甄应嘉称颂一番。

    安抚好灾民,柳将军早就到了,扎了营房,大批粮食府衙放不下,先放在营房里头,有军队守着,安全得很。军队扎营驾轻就熟,快得很。又在第二日扎出大片营房,用作灾民中女眷集中赶制冬衣棉被的工坊。那起有心领了棉花布匹后偷偷贪墨一些家用的人家,见大家都在一处赶工,少不得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温书针线极好,剪裁也好,等布匹到手,并不让妇人们开工。而是一一问了谁擅长剪裁,考校过后挑出擅长剪裁者,单负剪裁一职,这样便可少浪费布匹。又将妇人们一一分组,专司自己擅长的一项来做。有条不紊的赶制下去,除了针脚比织造府出来的略粗一些,其他不差什么,速度还快。只这是后话了。

    且说那日商议妥当,遣散灾民,林如海和甄应嘉客套一番,送走了甄应嘉。甄应嘉气得仿佛被人打落了牙齿,却不得不和血一起吞入肚中。次日依旧点了布匹棉絮等物,大车拉来,送到柳将军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