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一剑霜寒 > 21.何为真相

21.何为真相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寒雾城,福满客栈。

    季燕然坐在前厅, 面前摆着一盏微烫热茶, 冒出袅袅白烟。

    脱离了那风呼雪啸的极寒苦地, 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这人间院落, 连墙角里的一声犬吠, 都听得分外稀罕。

    “王爷。”阿福站在旁边伺候, 又好奇道,“那山上当真发生了这么多命案?所有人都死了?”

    “往后有空了, 我再细细同你说。”季燕然问,“你们呢,在山下日子如何?”

    阿福老实答道:“挺好的, 大家就按照王爷的吩咐, 无论岳家怎么安排, 只管顺着他们便是。”

    在季燕然前往缥缈峰后,岳名威亲自出面, 将王府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一起迁挪到了一处大院里, 日日好酒好菜招待着, 三不五时还会请来戏班子唱戏解闷, 大方慷慨得很。而对于天边那阴沉沉的不散黑云, 只推说再过半月就会放晴, 到那时再上山接人, 也不迟, 让大家稍安勿躁。

    季燕然打趣:“听起来倒是逍遥快活。”

    “逍遥什么啊。”阿福抱怨, “我可天天都在牵挂王爷, 岳家酒菜摆得再好,也食不知味。”

    季燕然又问:“那风雨门的弟子呢?”

    “他们挺安生,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练功。”阿福道,“就是话不多,不热情。”

    “或许是嫌你话太多,所以懒得搭理也不一定。”季燕然放下茶盏,“好了,有人来了。”

    阿福收起笑容,疾步上前掀开门帘。

    来人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锦缎成衣,却不像财主富户,反而像是……带兵将领,看着分外精干结实。

    “萧王殿下。”他爽快抱拳,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燕然叹气:“原来是你。”

    对方名叫周明,原是大梁名将周九霄的副将,也算辅佐先皇立下过卓著战功,在朝中曾显赫一时。只是这人啊,若太过得意,就容易忘形,新皇初登基时,朝中本就局势微妙,人人夹着尾巴尚嫌不够低调,偏偏周九霄的独子嚣张不减,在同一天内闹市纵马、强抢民女、殴打老者,还险些烧毁了一座酒楼,百姓怒不堪言,纷纷涌去衙门告状,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周九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还想着要靠行贿遮掩,最后被朝中死对头抓住把柄,连带多年收集的罪证一起,上了一道折子。

    这对金銮殿上那位根基未稳,正谋划要收回兵权、杀鸡给猴看的新皇来说,无异于瞌睡有人递枕头,岂有放过之理。于是当天就颁下圣旨,将周九霄从二品大员直降六级,最后索性贬为庶民,套上锁链全家充军,连夜送往极南琼岛,周明与他沾亲带故,自然也未能幸免。

    季燕然道:“正月十五夜里,月州驿馆离奇起了一场大火,人人都说周家老小俱已葬身火海,现在看来,是早有计划?”

    “我与叔父自然要活着。”周明坐在他对面,“而且还想同王爷一起活着。”

    季燕然一笑:“你是朝廷要犯,本王是兵马统帅,如何能相提并论?”

    “王爷别忘了,我也曾是兵马统帅,一样为了江山出生入死过。”周明咬牙,“可后来又如何?武儿只是不慎伤了几名平头百姓,这芝麻绿豆大的错处,若非皇帝有意为难,又哪里至于毁了周氏满门?”

    季燕然吹了吹杯中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周副将此番,是跑来找我诉苦伸冤的?”

    “王爷是聪明人,何必和我兜圈子。”周明放低声音,“从古至今,谁家帝王能容忍兵权旁落,只怕周家的昨天,就是王爷的明天。”

    “周副将说笑了。”季燕然靠在椅背上,闲闲调侃,“我可没有二十来岁又惯会仗势欺人的大胖儿子,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在沐阳街上横冲直撞,踩死百姓又赖在爹头上,到哪里去找抄家之祸?。”

    “王爷是没有儿子,却有大梁八十万精兵。”周明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继续道,“这些年大梁百姓人人都在说,黑蛟营不认皇上,只认萧王。”

    “想必在百姓这份‘疯传’里,你周家也出力不少吧?”季燕然啧道,“本王前阵子还在纳闷,耳畔乌泱泱一片杂音,究竟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

    “只是稍作提醒罢了。”周明并未否认,“这些年王爷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日盛,骨子里又流着大梁正统王室的血,皇上天性多疑擅妒,在漠北动乱匪患横行之时,自不会碰率军大将,可现如今边境已固,王爷不妨猜猜,眼前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

    “周副将。”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凑近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撺掇本王,同你一起谋逆篡位吧?”

    周明却问:“王爷意下如何?”

    季燕然提醒:“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王爷手握重兵,又自在嚣张惯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拘无束,只怕早已成了他人眼中钉。”周明发狠,“若不及时醒悟,只怕脑袋迟早要掉。”

    “这话还真是不客气。”季燕然坐回去,“既如此,那我也问一句,你们该不会觉得在雪山上建一栋房,再关起门来杀几个人,本王就会乖乖听话吧?”

    “缥缈峰赏雪阁内并无任何玄妙机关,只有最简单的杀人把戏。”周明意有所指,“可即便如此,王爷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亲手杀了暮成雪,甚至连那风雨门门主都未能保命,他可当真是最无辜的一个。”

    季燕然讥讽:“将军人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王爷天生战神,不过算计心眼与朝中那位比起来,像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周明暗示,“只怕将来……绝非对手。”

    季燕然转了转手上扳指:“那将军有何建议?”

    “王爷有兵权,主子有谋略。”周明道,“倘若联手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主子?”季燕然看向他,“那是谁,你叔父周九霄?”

    周明笑道:“王爷若想知道,主子此时正在望星城内,一去便知。”

    望星城地处中原,是大梁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也是自王城南下出海的必经之路。

    周明继续道:“倘若王爷还要继续举棋不定,那佛珠舍利,只怕就要远赴南洋异邦了。”

    “哦?”季燕然道:“舍利也在望星城?”

    周明许诺:“只要王爷愿前往一叙,无论将来能否合作,主子都会将舍利双手奉上,以表诚意。”他一边说,一边从袖笼出取出一枚金丝莲花托,正是失窃舍利的底座。

    季燕然继续问:“那前往望星城后,要找何人?”

    “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周明试探,“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一声窜天的信号声,拖着尖锐尾音在半空噼啪炸开。

    街头小娃娃只当是过年烟花,还在鼓掌盼望再来一个,周明倒是脸色一变,那是他所熟悉的暗号,说明事情有变。

    季燕然挑眉:“周将军,慌什么?”

    周明顾不得再与他说话,拔腿就往外走,门帘一掀,外头齐刷刷的一排寒光刀剑。

    “我家王爷还没问完话呢,你跑什么?”林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不耐烦道,“进去!”

    周明心知不妙,再一看,院中还五花大绑跪着三人,嘴里塞着破布,全是自己的下属,见到周明后,都“呜呜呀呀”挣扎起来,其中一个好不容易才将布团吐出,惊慌失措道:“周爷,暮成雪刚刚单挑拆了岳家镖局,还把岳名威给杀了,脑袋就丢在大街上。”

    周明脸色一白,转身看向厅中的人。

    “望星城。”季燕然笑笑,“是将军带我去,还是本王自己去?”

    “暮成雪没死。”周明惊愕道,“云倚风也没死?”

    “除了你的棋子,其余人都不用死。”季燕然道,“只是可惜柳姑娘,本王的贸然出手,反而害她没能在临终前,亲手杀了金焕。”

    周明听得茫然,不解他这番话是何意。

    季燕然用食指叩叩桌子:“将军算计旁人的本事,看来也不怎么样,嗯?”

    周明呼吸粗重:“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明显是一个圈套,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踩了进来。

    “柴夫、小厮、祁冉、金满林,还有金焕,你的人按照你的安排,全部死了。”季燕然道,“我原本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倒是清楚了,是想利用这一桩一桩的无头悬案,让本王意识到自己只会打仗,却不懂算计,将来万一与皇兄起了冲突,只有死路一条,从而考虑与你们合作?再或者,万一本王表现得太过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就找出了凶手,你们是不是还想干脆炸了赏雪阁,好提前扫清谋逆路上的障碍?不过无论哪种后果,都无非是忌惮漠北八十万精兵罢了。”

    周明死死盯着他,眼中快要滴血:“你是何时发现的?”

    “小厮腿上满是冻疮,祁冉说是因为赌博输了衣裳,可看颜色又不像旧伤。”季燕然道,“况且两人既会功夫,那上山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我猜是因为要等其余宾客全部住进赏雪阁后,才好带人去布下炸|药,所以耽搁了大半天。”

    祁家是东北富户,也经营火油生意,这一行虽来钱却危险,其他少爷必然不愿意做,只会交给没资格挑三拣四的祁冉与小厮。

    柴夫死在了小厮所埋的炸|药中,而小厮死在了岳之华手里。

    “祁冉死的那晚,我一直守在附近,除了柳纤纤,并无其他人出入过观月阁,而那小丫头绝非凶手。”季燕然继续道,“所以只剩两种可能,对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高手,比如说被岳名威诱骗上山,故意扰乱我视线的暮成雪,再或者,杀人者根本就在观月阁内,比如说金家父子,是金满林干的吧?这样才符合你们的设计。”

    “什么设计?”周明问。

    “让每一个死人都曾是凶手,让事情更加乱无头绪。”季燕然道,“我承认,你们想得没错,山上那鬼哭狼嚎的血腥诡异,可比刑房里的严刑拷打更能诛心,想来换做普通百姓,早就疯了。”

    周明自知无法逃脱,反而爽快承认:“是,金满林杀了祁冉。”

    “为何要让柳纤纤上山?”季燕然逼问,“她与你们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明狠狠道:“她就是个疯子。”原以为只是个暗恋云倚风的丫头,想着强拦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又觉得即便上了山,也无非是乱中添乱,正好看看季燕然会如何处理,却不知竟是别有目的。

    “是,她疯了。”季燕然声音中隐隐有些怒意:“她是被金家父子逼疯的。”

    刚开始的时候,在柳纤纤身上的确有太多疑点,对云倚风毫无理由的爱慕、从未取下的易|容面|具,对金家父子时而体贴,时而又难掩厌恶,还有在每次凶案发生时的鬼神之语,都不像是为了要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是在添油加醋,往谜团上再笼一层云雾,俗称,搅浑水。

    云倚风曾对季燕然说过,她似乎根本就不想下山。

    所以在玉婶中毒时,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柳纤纤身上,假意冲出飘飘阁,实则守在暗处,果然看到了对方拔刀行凶。

    “我后悔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就该让她杀了金焕。”

    当时以为柳纤纤也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才会出手阻拦,却没想到金焕竟会毫无征兆地、疯了一般扑过来杀她。

    当时季燕然正站在柳纤纤身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扫见了金焕眼底闪过的一丝杀机,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装瞎,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秘密,于是当机立断,暗中在她背上按下一掌,打散了金焕的夺命内力。

    柳纤纤被当场震晕,云倚风也顺理成章,带着她的“尸体”离开了小院。

    当夜,在玉婶厨房的小隔间里。

    云倚风在水杯中化开药丸,小心翼翼替她灌下去。

    “咳……”柳纤纤悠悠醒转,在看清两人后,布满疤痕的脸先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双眼噙泪,愤怨道,“为何要拦着我报仇?”

    “姑娘先前只说喜欢我,可没说过什么报仇之事。”云倚风继续喂她喝水,“一声不吭就跑出来杀人,我们自然要拦。”

    柳纤纤试着动了一下,觉得周身刺痛,只得又瘫软回去。

    云倚风放下水杯:“姑娘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这些年为了练功,碰了不该碰的毒蛊,早就五脏俱损,回天乏术,溯洄宫并无如此邪门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柳纤纤颓然地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毒已渗入肺腑,此番又受了内伤,恕我直言,姑娘怕是撑不了几天。”云倚风继续道,“连走路都困难,要如何去杀金焕?”

    “那是因为——”柳纤纤咬牙切齿,原想怒骂两人多管闲事,却不慎牵动伤处,又咳嗽了大半天。

    “说说看。”云倚风替她拍背,“若真有大仇,我向姑娘保证,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听到这句话,柳纤纤猛然抬头:“当真?”

    云倚风保证:“风雨门答应的事情,从未反悔过。”

    “好,我说,我说。”柳纤纤用力吞咽了一下,将所有血腥与痛楚都强压下去,脸色涨红道,“我叫莫小雨,水遥城莫家那被金焕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两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订下的,原是门当户对,后头金家却攀上了岳家镖局,逐渐富贵显达起来,在对待未来的亲家时,更顺理成章多了几分傲慢。那年上门商议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回房后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参茸补药,一时血气上涌,竟将无意中路过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为只是个丫鬟下人,生生轮着糟蹋了。

    出了此等丑事,莫家自然如雷轰顶,莫老爷迂腐又怕事,不敢与金家闹翻,便转头与自家弟弟商量,要他将莫小雨许给金焕做妾——虽说传出去一样让人笑话,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忆及这段羞辱往事,柳纤纤、或者说是莫小雨,含泪恨道:“那时连我娘也来劝我,哭着说若我不肯,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云倚风皱眉,轻声安慰:“姑娘若不想说——”

    “我说!门主听完、听完才能帮我讨公道。”莫小雨激动地打断他,又平复了片刻气息,方才继续道,“我不想嫁,更不想死,于是就逃了,一年后,我听说堂姐嫁了旁人,几位哥哥也成亲了,他们过得很好,体面极了。”

    不体面的只有自己,为了报仇,拜了一个魔教妖女做师父,学了一套厉害的蛊毒功夫,导致容貌俱毁,五脏受损。

    “可我不后悔,只想着早日报完仇,才好安安心心去阴曹地府。”莫小雨道,“那真正的溯洄宫柳纤纤,是被掌门惯出来的,单纯得很,我假装自己是被火烧伤的可怜人,她也信了,还同我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云倚风问:“柳纤纤人在哪里?”

    “我把她打晕了,藏在肖家镇的老孙家里,师父替我看着她,说好事成之后,就送她回蒹葭城。”莫小雨眼底悲凉起来,“我易容成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我先前同她是一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云倚风拿过手帕,小心替她沾去了嘴角鲜血。

    “混上山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那父子两人警惕至极,连吃饭都要验三遍毒。”莫小雨道,“直到地蜈蚣出来捣乱的那天,我听到动静,就又趁机去了观月阁,发现金焕不在,而金满林竟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全身冰凉,已经死了。”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一眼,先前只是推测,现在看来,莫非金满林当真早已中毒身亡?

    未能亲手杀死这老淫|魔,莫小雨心中恨意滔天,举刀狠狠将他的头颅斩断后,又想起金焕还活着,自己不能过早暴露,便赶忙离开观月阁,恰好在花园里碰到了暮成雪。

    云倚风道:“所以你就灵机一动,假装与他纠缠,故意引他伤了你,从而洗清嫌疑?在听地蜈蚣说出有办法下山后,又担心金焕会就此逃脱,索性半夜冒险溜出去,砍了那些藤蔓?”

    莫小雨垂下眼帘:“是。”

    “今日真是对不住姑娘了。”季燕然叹气,对她道,“先好好在此养伤吧。”

    “我养不好了。”莫小雨摇头,觉得肺腑又隐隐剧痛起来,“师父也说,我活不过三月,现在看来,怕就是今晚了。”

    云倚风迟疑片刻,问道:“除了金焕,姑娘可还有何心愿?”

    莫小雨摇头,粗喘着说:“没有,我想杀他,我、我只想杀他,哪天他若死了,还请门主烧一封信告诉我。金焕……金焕,他方才疯了般想杀我,他怕是已经认出我了,我腕上有一大片胎记,他们父子二人知道,我平日里都是小心遮着的,不曾想他竟是装瞎,呸!”

    云倚风想说话,却被莫小雨打断,她拼尽全力道:“还请二位将我的尸首摆在后院里,我身上有莫家女儿的‘莫’字莲花刺青,云门主既提过水遥城退亲一事,他多疑谨慎,一定怕这刺青会暴露我的身份,引出他的丑事,便会想办法毁了它。”

    “我相信姑娘所说的所有事。”云倚风道,“何必要——”

    “要,我要变成厉鬼,血肉模糊最好,日日跟着那恶人!”莫小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表情狰狞,“门主……云门主……答应……”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还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头就向前无力垂下,彻底咽了气。

    而金焕也果然如她所料,第一时间就去毁了尸首。

    回忆消散,季燕然揉揉眉心,见天色已黯,便叫来阿福,让他去给隔壁的人准备晚饭。

    阿福答应一声,快手快脚到厨房点了几道清淡小菜,与一盅滋补鸡汤一起,端到了南边的客房里。

    云倚风道:“多谢。”

    “这都是我家王爷吩咐的。”阿福帮忙把碗筷摆好,又多嘴打听,“听说暮成雪刚才杀了岳名威,也是王爷与云门主安排的吗?”

    “与你家王爷无关,是我付的银子。”云倚风将床上的玉婶扶起来,对阿福道,“他上山时,身上居然连一张银票都没有,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我?”

    阿福嘿嘿道:“那倒不是,军中的账是老吴在管,想从他指头缝里抠出银票,比登天还难。二位慢慢吃,我去旁边看看那位……我听说他是盗墓贼?这人一直睡着没起床,估计这阵该饿了。”

    待他离开后,云倚风搅了搅碗中汤饭,递给玉婶道:“昏迷了这几天,胃多少受了伤,婶婶得少食多餐。”

    玉婶躺在床上,虽说身上依旧没力气,脸色却还不错,心不在焉吃了两口饭,终是忍不住问:“那柳姑娘,不是,那莫姑娘,当真命这么苦?”

    “是啊,是个可怜人。”云倚风道,“不过金焕已死,金满林也是她亲手所杀,勉强算是报了仇,将来还是别做血淋淋的厉鬼了,快些投胎到一个父母慈爱的好人家吧。”

    玉婶问:“她杀了金满林吗?”

    云倚风点头。在发现雪貂的秘密之后没多久,他就从那小胖团子的身上摸到了一张卷紧的纸条,上头是金焕的书信,质问对方为何要派人当真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人究竟是柳纤纤、暮成雪,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字里行间悲愤而又惶恐,连字迹都在抖。有了这张情报,再加上柳纤纤的临终所言,倒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经过——在对方原本的计划中,金满林只需要服药假死,却没算到当晚会有地蜈蚣摸上山,搅得整座赏雪阁铃声大作、搅得所有人都要跑出去抓贼。当时金满林已经服下假死药,金焕若一直待在观月阁,事后显然无法解释,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原想做做样子便是,可偏偏就是他被地蜈蚣一口毒烟喷瞎了眼睛。

    玉婶惶惶道:“听着就造孽。”

    “那晚当金焕听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后,以为只是安排好的假死,我当时为了安慰他,恰好又说了一句金满林尸首完整,他就更安心了。”云倚风道,“我猜他是半夜恢复的视力,所以第一时间就去了回廊看亲爹,不料竟是断首惨状,一时间悲伤震惊过度,不慎发出了声音,后又担心会吵醒我与王爷,索性装出中邪模样,抱着脑袋又推又叫,哭了半天。”

    玉婶脸色发白:“这些人,都疯了吗?”

    云倚风道:“嗯,是疯了。”

    金满林的惨死,终于让金焕隐约觉察出整件事情似乎是一个环,许多人都是其中一部分,却又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而当时的云倚风与季燕然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为了保护玉婶,便让她服下迷药,又在脖颈间制造出青紫淤痕,借由暮成雪一句“被人活活掐断脖子”,彻底打消了金焕的怀疑。

    再后来,就是地蜈蚣的自觉消失,以及暮成雪的假死——方法是云倚风教的,这位堂堂风雨门门主,不知是从哪里习得一堆装死的方法,比街头杂耍花样还多,逼真得很。

    玉婶想了一会,继续问:“金焕又是谁杀的?岳公子呢?”

    隔壁房中,周明同时开口:“那王爷可曾推断出,金焕是死于谁手?”

    季燕然道:“死了的柴夫。是你们设下计谋,诱他去翻动那堆干柴的吧?”

    他原以为老张当真只是个无辜的枉死者,直到后来在金焕的尸体旁,发现到了一根极细的线。柴堆里埋有暗器,藏得极精妙,毒刀弹射出后,机关会被后推散架,变成一堆细小废柴,很难被发现。

    云倚风也在慢慢解释:“若没有柳姑娘这个异数,那按照对方的安排,便会是小厮杀了柴夫,岳之华杀了小厮,金满林杀了祁冉,金焕喂给金满林假死药,最后再由死去的柴夫杀了金焕,金焕死了,装死的金满林无人看顾,自然也就真死了,中间缺了一步,所以我猜岳之华是被祁冉杀害之后再藏匿,这样刚好是一个闭环。”

    玉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之后才问:“图图……图什么?”

    “对啊,图什么。”云倚风又替她盛了一碗热汤,原本想说那人是图血腥、图残忍、图毫无头绪、图迷雾重重,从而顺利让复杂局势逼疯季燕然,却又怕吓到玉婶,于是只道,“幕后那人,或许当真是脑子有问题吧。”

    门外传来一声惬意而又舒坦的呵欠声,以及阿福热情洋溢的招呼:“这位大盗,您醒啦?”

    云倚风一笑,对玉婶道:“婶婶先好好吃饭,我去外头看看。”

    地蜈蚣靠在围栏上,还在感慨自己命大,前日在山上一觉睡醒时,旁边守着的竟然不是冰雹与雪狼,而是江湖第一杀手,虽然凶了些,但至少没有被抛弃啊,心中自是高兴万分。这阵摇头晃脑正在美滋滋,转身就见云倚风出了房间,赶忙嘿嘿谄媚道:“云门主,吃饭啊。”

    云倚风递给他一枚剔透碧绿猫儿眼:“此番多谢你背婶婶下山。”

    “云门主客气,这有什么可谢的。”地蜈蚣心花怒放,又抱拳道,“若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山高水阔,有缘再会。”这话说得豪情万丈,真真像是侠客一般,不过走路倒是没改旧习惯,放着大门不出,硬要翻墙爬树,背影如山间老猴,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屋檐中。

    季燕然余光瞥见窗外人影,于是吩咐道:“先将此人押下去,好好看着,切莫走漏任何风声。”

    “是!”下属领命,将周明拖出了门。云倚风一路目送,还踮脚想看看究竟要关在哪里,却冷不丁被人捏住了后脖颈,顿时惊得一缩:“喂!”

    “进来!”季燕然将人一把拉入房中,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声音冒火,“给我坐在这里老实交代,为何要擅自改了计划,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觉得自己甚是无辜:“不小心的。”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两人谁都没说话。

    风雨门门主是因为心虚,无话可说。

    萧王殿下则是纯粹被气昏了头。

    过了一会,云倚风主动问:“王爷在见到火场之后,可有嚎啕大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悔不当——”

    季燕然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嘴:“没有。”

    云倚风在缝隙里艰难长叹。

    郎心如 | 铁啊,萧王殿下。

    季燕然哭笑不得,也没了火气,松开手道:“那穴道只是做做样子,发力就能解,况且还有暮成雪在暗处护你。”

    当时虽说已经按照金焕的布局,假意中计“杀”了暮成雪,而金焕也已经死了,两人却不确定对方是否当真想像炼蛊一样,让缥缈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免夜长梦多,云倚风便打算自己主动躺平。考虑到山上或许还有别的眼线,甚至连卧房墙上都难保藏着眼睛,两人也演得挺认真,此时恰好又有一夜暴雪带出了岳之华的尸体,那这场即将到来的对战也就更加顺理成章起来。

    季燕然那一招点穴使得极虚,看似力道十足,云倚风想解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没料到会一屁股把蜡烛坐下来——后头一想,扯扯嗓子喊救命,让对方以为自己早已葬身火海,也挺好,省得还要等季燕然回来,再与他“决裂”打一架。

    熊熊大火燃起时,云倚风、暮成雪、玉婶与地蜈蚣四人,早已趁乱转移到了隐蔽处。果然,后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同先前预料一样,岳名威很快就上了山,季燕然也顺利清掉轰天雷,给后来下山的人铺平了道路。

    季燕然道:“按照方才审讯的结果,其实金焕已经是最后一步,他们并没有要埋伏杀你,也没打算挑起你我间的矛盾,只要收到暮成雪的死讯,他们就会上山,倒是白白多演了一天。”

    云倚风教他:“人在江湖,多小心些总没错。”想了想又道:“守信誉的杀手就是有这点好处,收银子便一定会办事,不管是装死演戏还是杀岳名威,都做得极干净漂亮。”

    “你即使不付银子,暮成雪八成都会主动去岳家镖局算账。”季燕然道,“堂堂第一杀手,被人骗上雪山,一文钱没拿到,只白白充当了一回扰乱视线的摆设,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

    云倚风戳戳他:“问出对方是谁了吗?那可是个精明人,既不想杀你,就连银子都不付给杀手,三言两语忽悠上山,推说过两天才会有任务,又省钱又省事,又抠门又缺德。”

    “只问出了周九霄,他是先帝手下一名大将,后来被革职流放。至于背后还有没有别人,暂时不好说。”季燕然道,“对方约我在望星城见面,舍利子也在那里。”

    “望星城啊,那可是个好地方。”云倚风点点头,站起来道,“那王爷先忙,我去看看暮成雪,他也该回来了。”

    季燕然疑惑:“回来?他方才派人带来口信,说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就此告辞。”

    云倚风瞪大眼睛:“就此告辞?他走了?”

    季燕然道:“对。”

    “那我的貂呢?”云倚风五雷轰顶,“我要照顾玉婶,让他暂时帮我带着的那只胖貂呢?”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压根没提这件事。”

    云倚风:“……”

    寒雾城外官道上,一匹骏马飞奔疾驰,山风徐徐,拂动白衣男子面上雪纱,眉眼慵懒,姿容无双。

    而在他怀中,正趴着一只银白雪貂,呼呼大睡,皮毛油亮,心宽体胖。

    雪片纷扬,沿途村落里隐隐传来鞭炮声。

    快到除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