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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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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花园。

    “臣拜见陛下。”

    “王叔不必多礼。侄儿先前便有言,此乃家宴,此处就你我叔侄二人,不必拘泥俗礼。”

    眼见对方要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赵昊也不再惺惺作态。于是,不再多言,静待对方开口。

    家宴?她想做什么?拉拢示好?麻痹于我?……

    此处并无他人,程知便大方地观察起这个令自己欣赏、钦佩的对手。

    之前大殿之上,乌压压的一片,低头敛目,也没看清。此时,隔案而坐,细看之下,赵昊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不像时人那般蓄有长须,而是修剪得宜,堪堪覆过下巴,显得英武干练,似乎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俨然一个中年美大叔。

    那厢,赵昊自是知道对方在观察自己,同样地,也不动声色地在观察对方。

    这人有着一副皇家人的好相貌,明艳动人,却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反而有些清隽儒雅。这两种特质,在她身上,却一点都不显得矛盾。仿若有种奇异的融合感,显得亲近而不失威严,给人感受到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姿态。

    程知眼见注目礼行的差不多了,便轻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实话说来,朕能登上帝位,功臣应当首推王叔。”

    赵昊听得这一句,差点没气笑出来。呵,这是来挑衅?自然,推恩令不正是你的扬名之始?扼制江南不正是你最大的功绩?你不正是凭借打压我,入了我那皇兄的眼?

    程知一直在观察赵昊,话音刚落,这一瞬间,见着他前额紧皱,唇角右侧微微抬起又迅速放下,仿佛听到他内心的一声轻嗤。

    程知莞尔,话音一转,“朕少年之时,曾见得一句,‘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患。’,朕深以为然。

    正如,王叔昔年棋差一招,未能如愿,这些年,许氏盘踞朝堂,父皇处处受制。正如,姚复昔年上疏进谏,父皇为王叔所阻,这些年,王叔逍遥江南,父皇辗转反侧。”

    赵昊随着这几句话,双眼微眯,神色肃然,“陛下何意?”

    程知不答,接着道:“昔年,王叔曾向皇爷爷进言,丁口滋众,土地买卖兼并已久。

    地籍紊乱,富者田产日增,而田赋并未随之增加,贫者田产日少,而田赋并不随之减少。赋税重轻不等,差役劳逸不均。一旦遭逢天灾,百姓不堪忍受,或纷纷逃亡,或出卖土地,投靠世家贵族为佃客。

    世家*田,逃赋税,实乃危害社稷一大流毒。

    皇爷爷对王叔信任有加,任王叔放手施为。王叔大刀阔斧,颁行法令,下令全国清丈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按土塙肥瘠定为五等,制定税数。同一等均税,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

    侄儿说得可对?

    赵昊不知皇帝用意,但想到昔日所为,忍不住热血上涌。又想到世家阻挠,赵晟捅刀,自己功亏一篑,不由惋惜暗恨。

    而眼前的,正是赵晟的女儿,正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自己面前,提起昔年之事。赵昊万般心思只能压下,淡淡地回了一句,“陛下好兴致,竟还知道昔年之事。”

    “方才大殿之上,侄儿有言,早闻王叔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这番惋惜,着实发自肺腑。王叔胸有沟壑,远见卓识,非凡俗可比。侄儿不才,拜读过王叔昔年所定法令,钦佩之极。如今亲见王叔本人,侄儿想试着浅论一二,还请王叔指正。”

    赵昊这下子倒真是愣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观她神态,诚恳至极,不似作伪,也没这必要。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这般夸赞过自己,也从未有人想要和自己谈昔年变革之法。

    就算是父皇,在我失败后,他封我来江南的时候,大概也是认为我错了的吧。江南那些幕僚属臣,敬服自己在江南所为,大概也是认为昔年京都变法是一次典型的失败的吧,而江南理政正是吸取了失败的教训,稳扎稳打,才能打开局面,做出成绩。

    就连自己,夜深人静,自省反思的时候,也忍不住会这般去想。

    那么赵珵呢?她还能讲出什么不一样的么?赵昊竟是有一丝莫名的期待。期待我的敌人?开什么玩笑?

    赵昊抿抿唇,明知不该放下戒备,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说。”

    “侄儿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叔海涵。

    侄儿以为,重新定税,要点有三:一是纠正税等,使良田税重,瘠田税轻;二是不征无生产田地,包括陂塘、道路、沟河、坟墓、荒地等;三是地方税收总额不能超过配赋总额,要保证税负均衡。

    王叔施行法令,清丈土地,若然成功,效果有四:一是,可以大大遏制隐田逃税现象;二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百姓负担;三是,短时间内,可以大幅增加国家赋税收入;四是,定级纳税,公平合理。”

    “喔?”赵昊心头一跳,只觉得,那人一字一句都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她对自己行事的厘清甚至甚于自己。这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这正是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可是,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来反对自己?

    赵昊忍不住自嘲苦笑,“陛下谬赞。它终究是失败了。”

    程知看见赵昊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展露情绪,还是如此苦涩的神态,难免心中触动。这个人,他没错,他只是当时年少,错估了形势。清丈土地,工程浩大,岂止数年之功?而新政变法,除了主持者要占据强有力的统治地位,还要拉拢一切可拉拢的阶级,各个击破。

    赵昊当年,虽有皇帝赵泽支持信任,形同储君,可却地位不稳,只是形同,最终被世家钻了空子,为赵晟所败。更有甚者,他初始便大刀阔斧,磨刀霍霍,向整个世家勋贵阶层动手,那他们不联合起来反了他才怪。想动世家,要么按照历史进程,由另一个士大夫阶层来取代;要么,就从内发动,让他们内部消耗。利益所趋,一切事在人为。

    “王叔昔年想法虽好,却是过于激进了。急功近利,急于求成,视整个世家勋贵阶层为敌,也难免会被他们群起而攻之。”

    “所以陛下终究也是认为我做错了。”

    “朕认为,昔年的昊皇子错了,而如今的赵王却未必会错。毕竟拉拢分化,利诱威慑,掌控人心,王叔已经很是熟练。”

    “陛下,”赵昊剑眉怒挑,双目圆睁,“臣安分守己,镇守江南,陛下何出此等诛心之言?”

    “王叔,此处只你我二人,你又何必装腔作势。侄儿以为,与王叔交手一年有余,我们彼此应该也算有些了解了。

    王叔手段不凡,昔年尚且经营江南不久,便把手伸向京都。姚复上疏所奏,竟是经由京都方家之口,悉数流入你耳。你得知消息,迅速联系各家,一则向父皇提及你谦恭无害、安分守己。二则接近世家,尤其是许济昌。许济昌为人谨慎,了解父皇性情,自会为自己备下后手退路。当时,想必没什么比外患未消、养敌自重更好的选择了。三则,挑拨姚复对头,让他陷入争斗,自顾不暇。后来,果然,姚复获罪,抄家被诛,削藩一事不了了之。

    再说近来,父皇意欲削藩在前,政令频出,而王叔你,不动声色,便令丞相史宛若泥胎木塑,漕运司沦为冗余摆设。非但如此,你还主动出击,引诱赵玠陷害我阿兄,利用父皇和许济昌的性格行事,打算掀起京都大乱。你在局外虎视眈眈,若是赵玠事败,走投无路,许济昌逼宫,与父皇兵戎相见,那么,京都迎来的就是你的兵临城下。

    王叔,你说侄儿说的对么?你明明心藏猛虎,志在天下,却又何苦装作乖顺绵羊?你真的愿意向你那个百般瞧不上的兄长称臣?你真的愿意向我一个黄口小儿俯首?”

    啪,啪,啪,赵昊这回是真的笑了,朗声大笑,还忍不住鼓起掌来。“你真的是赵晟的女儿么?你比他强上百倍。难怪他不是你对手,难怪你最终登上大宝。

    这一切你既然明了,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我的陛下。

    你既然揭破一切,莫不是想要图穷匕见?

    你手眼通天,昔年之事,如数家珍。你善谋人心,对皇帝心思、世家动向了若指掌。你眼光独到,善断事机,举重若轻便破了僵局。你天纵英才,长于内政,几番交手,我也知晓。

    只不过,你莫不是以为,以你现下实力,便能直取江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