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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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轻车熟路,更衣束冠一路向南,周遭置身之处,就是繁华京中。

    李承祚与蒋溪竹两人出宫同游的时候从前也是常有的,从前更比现在多。

    蒋夫人求爷爷告奶奶,拜遍了庙里的菩萨才得了蒋溪竹这么一个独苗儿。蒋阁老倒是老当益壮,几年前才刚刚纳了第五房姨娘,嫡子虽然只得蒋溪竹一个,庶子庶女倒是接二连三地生,于“子孙昌盛”一途实在地不落人后。

    蒋家人丁兴旺,但是蒋溪竹在府里却时常觉得尴尬——在府里他是嫡子,在朝堂他是丞相,蒋家上下都指着蒋溪竹一人光耀门楣,其他的兄弟姐妹要么与他年岁相差不少,要么嫡庶有别亲疏有分,敬重与爱护都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严格说起来,如果不提那些君臣有别的虚礼,他与李承祚的关系,反倒比自家兄弟姐妹更亲厚一点儿。

    然而这九五之尊与他八字不合一样,自己没谱儿,还偏生要拐带别人跟他一起“近墨者黑”——太傅授课他睡觉,习武练功他耍滑,处理国事他听不过三句就要斥责官员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唯“纨绔”一途样样佳,吃喝玩乐斗鸡走马,无师自通。

    蒋溪竹敬佩先帝,却时常觉得先帝确实不知为何伤了子孙运气,大儿子呆,二儿子猾,其余几个不是资质平庸就是脑筋不清醒,唯独一个七皇子李承祀还算不错,然而先帝归天那年,如今的睿亲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若是以这小小的年纪承了大统,恐怕要勾起无数别有用心之人的蠢蠢欲动。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继承大统的,还是浑身上下无一处靠谱却命好的李承祚。

    作为臣子,有个不靠谱的主子是何等战战兢兢的一件事,先帝驾崩的第一年,蒋阁老家的门槛快要被另外两位阁老踏破,一众朝臣每每瞧着天启皇帝在吵得热火朝天的朝会上打瞌睡,纷纷害怕明天一觉睡醒,江山就易了主。

    那段日子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说来蒋溪竹都觉得神奇,李承祚即位三年,虽然脾气秉性丝毫没有变成一代明君的架势,然而阁老们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辽东虽然有战事但总体不算吃亏,朝中有蛀虫却也没伤及根本,就连先帝那原本野心勃勃的皇长子如今的齐王,竟然都没想起来造反,如今想来,十分可喜可贺。

    可见李承祚这个国君也许真的受命于天,顺风顺水的当着皇上不说,老天爷都偏心。

    被老天眷顾的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察觉旁人的羡慕嫉妒恨,微服出宫游玩地乐不思蜀,一出宫门,就跟离弦的箭一般,八匹马都拉不住,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可见是在宫里闷狠了。

    蒋溪竹觉得他这副败家浪子的模样十分碍眼,却也不愿意承认地觉得,每日每夜地把他关在四面高墙的皇宫里确实也不太好受,因此对他这“出门疯”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蒋丞相一眼没看住,这“没有见过世面”的皇上已经眼睛一亮地扎进街边鱼龙混杂的集市里,蒋溪竹隔着人群瞧不见他,正在路边干着急,不一会儿,李承祚却已经回来了,手里抓了两根糖葫芦,十分自然地递了一根过来,桃花眼微微一笑:“还记得你爱吃。”

    他站在那光芒里一笑,无论他做过什么,蒋溪竹都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他。

    李承祚笑起来实在英气,明媚阳光之下,他一张面容都似被这春、意沾染,不愧是古往今来靠皮相治国的第一人。

    蒋溪竹被这一根含笑递来糖葫芦投喂得五味陈杂,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隐隐泛起一点贴心的暖——他少时胃有积食的毛病,手边常备着山楂丸,若是一时没有,山楂也可,然而山楂果酸,吃不了几口牙都要酸倒,还是某次李承祚和他溜出来看灯会的时候买给他的一串糖葫芦他吃的舒心。

    只是没想到,一串糖葫芦能让李承祚记到如今。

    李承祚在蒋溪竹面前全无皇帝的架子,一口一个山楂吃得开心,吃完了,随手将竹签一扔,好像想起了什么,凑在蒋溪竹耳边道:“老七的人刚从南边儿回来,捎回来一套翡翠棋,这南人的东西做的就是细致,墨玉和白玉的棋子,整块儿碧玉雕的棋盘,朕瞧着新奇就留下了,你最爱这些东西,明日朕让人送你府上去。”

    李承祚随手赏丞相东西是常事,幸好他不是对谁都这样,不然国库都能让他大手大脚的赏空了。

    蒋溪竹棋艺是京城出名的好,棋中善谋,亦能静心,以前在太傅门下念书,时常与太傅对弈,胜负不计。李承祚倒是时常也来凑个热闹,然而皇帝是个行走的臭棋篓子,又没耐心,“臣子棋”都有本事下的兵败如山倒,因此满朝上下除了蒋相,没人愿意和皇上下棋。万人嫌而不自觉地皇帝从此算是彻底讹上了好脾气地丞相,死皮赖脸也要从他这儿磨一盘棋。

    其实陪李承祚下棋也不错,起码他没有输棋就砍脑袋泄愤的陋习,赢了还能得奖赏,慷慨得非常讲道理。

    西南有个小国叫做贡榜,主动向大虞俯首称臣,年年纳贡。此国出产美玉,只是这些年境内屡有战争,玉矿难寻,玉石越发稀奇了起来,只有南边儿富贾多,有价有市,偶然能够流出些个。

    翡翠玉料如今更是难寻的很,又巧得一套墨玉一套白玉凑得恰好,不知要废多少工夫,这东西,看着低调,其实奢侈地很费心思。蒋溪竹不是那么浮夸的风格,原本不想收,一抬眼就看到李承祚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期待的光,满脸邀功请赏的神色,仿佛不是他赏了别人,反而像个有了成绩要奖赏的孩子一样。

    蒋溪竹被这眼神一瞧,拒绝的言辞已到嘴边,就是没说出口,转了一圈儿改口道:“臣替您收着。”

    李承祚没听出话里咬文嚼字的玄机,又或者是听出来也不在意——他目的达到,送出手的东西必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无论什么说辞,事已成定局。

    送礼成功的皇帝莫名很高兴,于是得意忘形:“时候还早,君迟,你说咱们现在是出城踏青还是去酒楼用席?”

    他出宫不带随从不带侍卫,蒋溪竹却心里有数——皇帝身边一直跟着暗影,无事不露面,有事一当十,十分的可靠。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带着李承祚出城乱晃,更不敢不干不净的带着他乱吃,思索半晌,只好道:“不如去臣府上。”

    难得这不好伺候的皇帝对此也没有异议,欣然赴约了。

    蒋溪竹尚未婚娶,并未单开府邸,仍旧住在蒋家主宅,与一众蒋氏亲族比邻而居。

    今日蒋宅热闹,蒋溪竹和李承祚相携刚至府门口,便见了停在外面的华盖。

    华盖是绛色的锦缎,前面挂着一对儿灯笼,灯笼上有个“丰”字。

    蒋溪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李承祚瞧着那华盖上的字了然一笑,一双桃花眼亮的分明:“朕今日来的可巧,恰好遇上丰城侯也来府上,朕可要和侯爷喝一杯,君迟你不能拦我。”

    他说着就往府里走,蒋溪竹有心想拦也拦不住他这横冲直撞,只好几步抢到他身侧,为他引路。

    蒋府下人几年不曾见李承祚,远远一看没认出来,却见他家少年得志的丞相亲自为他引路,只当是哪位显贵,走到近前一瞧是这位祖宗,膝盖一软,纷纷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李承祚吊儿郎当,全然不管自己惊掉了多少眼珠子,也不听旁人万岁万万岁,径直往前厅走。

    前厅众人听到了动静,全都迎了出来,左边年岁高的是那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的蒋阁老,右边儿那位,就是外面那顶华盖的主人,蒋溪竹的舅舅丰城侯宋祯。

    丰城侯今日不知因了何事跑到蒋府来,却不料撞上一只微服私访的皇上,一打照面有些措手不及的模样,慌忙跟着蒋阁老一同往地上跪,口称不知圣驾到此有失远迎。

    李承祚往来蒋府比主人还随意,毫不客气地坐了上位,一抬头看见地上还乌泱乌泱地跪着一屋子,面子上笑得忒可恶:“这么拘谨做什么,朕微服出来的,不必多礼,都起来,赐座。”

    地上跪着的全都爬了起来,就坐的就坐,伺候的伺候。

    然而端坐上位的那个名为“皇帝”的混球却不肯消停,满屋子人鸡飞狗跳地侍奉他一人他犹嫌不够,转脸就笑眯眯地使唤起蒋溪竹:“君迟,朕在你家用午膳可好?你家厨娘好手艺,朕一直惦记,劳烦丞相替朕安排。”

    这吩咐的如此大材小用。

    但是鉴于他一向是个徒有其表的昏君,暴殄天物地理所应当,谁也没有也没敢有异议。

    布置膳食细枝末节的事情自然轮不到蒋溪竹亲自过问,蒋溪竹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李承祚寻个借口给他解围——蒋溪竹一根糖葫芦没吃完,丢也不是藏也不是,掖着躲着挨了半天,那别扭劲儿就甭提了。好在所有人都围着李承祚转,没人注意到他,因此不至于丢人,没想到还是李承祚瞧出来了。

    蒋大人没有那不知变通的硬脾气,领了这份情,给个台阶就下了,却仍然礼数周全地进行了点到即止的寒暄,才转身绕去了后院。

    李承祚侧目看着蒋溪竹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低头取了茶盏抿了一口,再抬起那双桃花眸。

    眸中那实诚得让人有些糟心的笑意转瞬不见,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淡漠挂在眼角,人还是慵懒而随意,周身的气质却变了,唇角一勾,眼尾一扫,冷冽肃然地姿态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丰城侯宋祯立刻会意,一扬手屏退了左右,与蒋阁老双双侍立,面皮紧绷到露出了几分惊慌,这一起身,就再没坐下。

    李承祚无甚表情地敲了敲桌面,“哆哆”两声,响动不大却蓦然让人觉得心重。

    “说吧,宋祯,辽东是怎么回事。”李承祚出声,吊儿郎当的语气透出几分冰寒的肃杀,“你们瞒得过君迟瞒得过兵部,却瞒不过朕这不聋不瞎的耳目,朕能饶人一次,却不见得能有下一次,侯爷和阁老可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