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先生请赐教姜星火朱棣 > 第三百八十七章 温茶【1万字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七章 温茶【1万字求月票!】

作者:姜星火朱棣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陛下,理学虽然被尊为官学,可它演变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国朝实际。”

    奢华的莲花灯组,从奉天殿的梁顶投下了温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显的阴影界限。

    台阶上,朱棣坐在龙椅上,与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对视,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后的阴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红的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上并未抬头的朱高炽。

    朱棣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阶。

    朱棣反常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炽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朱高炽的肩膀,用尽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岁的朱高炽与四十四岁的朱棣,在此刻仿佛是匍匐的熊罴与扑食的猛虎。

    “炽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你处理国事吗?”

    只有寥寥几人的大殿内,回荡着朱棣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感觉肩胛骨仿佛都要碎掉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可仍旧没有吭一声。

    “.儿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伱很聪明,你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正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做你其他两个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让你来。”

    朱棣看着儿子额头的汗水,仿佛雨帘一般滴落。

    “可你不该质疑,尤其是质疑朕的决策。”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朱棣揪着朱高炽的衣领,一把将其从地上抓了起来,父子两人的面孔紧紧相对。

    朱高炽整张胖大的脸仿佛都拧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当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职权后,朱高炽终于明白,他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难得一见地变得温柔,他贴到朱高炽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咱们一家,都是反贼啊.”

    “咱们是造反从建文小儿手里抢下来的江山,你不记得了吗?”

    说罢,朱棣强迫着朱高炽的头跟着肩膀一起扭过去,扭向一个方向。

    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静静地挂在那里,看着儿孙们围绕着“权力”的互相厮杀。

    “你爷爷在这看着呢,就在这奉天殿里。”

    “你要记得,当年你爷爷在时,就是因为这‘理学’,就是因为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给朕可他现在死了。”

    “没人能活到最后,朕也一样。”

    “朕今年虚岁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爷爷,到了那时候,大明的江山,传给谁?”

    这是朱棣在回避了大半年后,第一次明确地在儿子们面前,提及了立储的问题,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

    背对着三人的朱棣,声音高亢了起来。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诉你们,咱们一家是靠造反抢来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宽容换来的!”

    “你们到死都要牢牢记住!”

    朱棣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立于姜星火左右的两个儿子,他眸中仿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将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巴咧开了笑意,朱高燧则看起来吓得哆嗦起来,连忙往朱高煦的身后钻.这是他在表示自己并无意与两个哥哥争夺储君之位。

    姜星火则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像”的挂轴。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过来开启第八世轮回的,对于这个在无数人口中出现过的名字,他只能说,没能见到活着的老朱,属实是个遗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脱下鞋把现在还在威风凛凛、气场全开的朱棣抽的满大殿跑。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继续说道:“朕今日召你等进宫,便是要商议立储之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最后立谁,都得有个说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令朱高炽浑身剧烈颤抖,若不是朱棣依旧抓着他,险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没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劳,朕记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想说“谢父皇”,但是喉咙好像堵住了,眼眶里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成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阻碍,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地位,就像是朱元璋对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嫡长孙。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你们兄弟俩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们装,都给朕装不出个样子来。”

    “老大,你是嫡长子,按理说将来必须担负起振兴大明的重任。”朱棣说道,“可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

    “儿臣惶恐.”朱高炽挣扎着要跪下。

    “朕没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愿意看到大明亡在你们的手上,朕希望你们兄弟能齐心协力、守护大明,维系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该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继承朕的皇位。”

    “父皇,儿臣”

    朱高炽顿了顿,咬牙说道:“儿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炽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说完之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站却在原地没动。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长子,为什么朕要给老二机会?”

    朱棣冷冰冰地反问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璋的画像。

    “原因很简单,你爷爷错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若是二十年后,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孙身份继承皇位,是不是还要来一次靖难之役?”

    “还是说,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样,杀了他的所有叔叔,杀了朕的亲儿子们?!”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枪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交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淡”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佬,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佬,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

    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听到曹端这番话,高逊志忽地畅快大笑起来:“好!有勇气!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徐老沉吟道:“以大欺小未免传出去不好听,便让在座几位大儒的徒弟,与你年纪差不多的,来辩一辩经义吧。”

    事实上,在明代,由于之前元朝统治政策的影响,南北方的人口基数、文化教育、学术研究水平差异极大,江南和江西的中游考生,到了河南、陕西,都是能拿前几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曹端名扬豫陕,但在座的各位艰难大儒却不怎看得起他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同龄,但实际上让江南大儒的门生去跟曹端较量,本身对曹端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曹端……胆子倒是挺肥!”

    另一位大儒盯着曹端的背影看了半晌,缓缓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随着徐老的命令,很快,几个穿着整齐,带着儒巾,显露出儒雅模样的男子便被各自的师长叫了过来。

    “诸位。”

    徐老环视周围道:“曹端虽然资质稚嫩,但在豫、陕却有文名,乃是中原一等一的人物,现在他愿意挑战你们,你们务必全力以赴,不可藏拙,否则丢失颜面的,可不止你们。”

    “谨遵徐老吩咐。”

    这几个男子躬身行礼。

    很快,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朝着曹端作揖行礼。

    “曹贤弟。”

    他的语调清晰而流利,带着浓郁的江西口音:“曹贤弟在豫、陕声名远播,在下早就仰慕之至,此次前来参加荣幸之至,还请不吝赐教!”

    “好。”

    曹端深吸口气,同样作揖行礼。

    “请!”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江西籍贯的士子,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剩余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继上去与曹端辩经,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一一落败。

    曹端对理学的理解极为幽微深邃,甚至可以称得上颇得神妙,不仅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甚至随口反击,便让他们陷入困境。

    按照辩经的规则输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理论上只要能一直做到一招秒,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至最后一人曹端才略微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是热的。

    “心服口服。”

    最后一位士子叹息。

    他并不算什么顶尖人杰,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今日却这般轻易输在了曹端手里,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更复杂的是,刚刚他还在跟着嘲讽曹端的年纪偏小,资历幼稚。

    结果呢?转眼之间,人家就将自己击败了。

    “惭愧,承让。”

    曹端谦虚地说道。

    这时候,徐老开口:“曹端,这次你既然敢应战,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语调淡漠:“你资历太浅,纵使胜了这些弟子又如何?你能做到的,在场诸位哪一位不比你做得好?此次便当你在列位前辈面前露脸了,参与竞争名额的事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曹端顿时迟疑了。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尽力而为”,竟然引发了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端也不是泥捏的,对方即便是儒林宿老,可三番五次针对自己,若是不反击回去,难免让人看扁。

    曹端放下了温热的茶杯。

    “还请前辈赐教。”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曹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