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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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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清妍觉得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停在她身上,每每抬头去寻,对方总能早一刻将目光收起,避开她的捕捉,心中不由疑惑。看向慕容曒,对方讳莫如深地坐在椅子里,一脸认真思考的模样,根本没有在看她。郦清妍觉得慕容曒不可能无聊到这个地步,会和她玩目光的你追我赶游戏。眸子垂下去时,却没看见那男人缓缓浮现的笑容。

    慕容亭云敏锐地发觉了慕容曒的不对劲,眼睛在他和角落里的人身上扫了一圈,若有所思,手指在黄梨木椅扶手上轻轻敲着,平时积威甚重,倒也不显慵懒。他突然开口道,“此次袭击,刺客似对行进路线异常熟悉,连在哪处停留,哪处歇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怕车队里混进了细作,时时将情况传递出去。”

    “不需要细作,朕的车队,向来铺张,若是连这也发现不了,朕才要怀疑对方会否有阴谋。”

    “皇上的意思,是要引蛇出洞?”献王揣测他的意思。

    慕容曒拨了拨手中的小叶紫檀钏子,不置可否。

    詹王道,“改道后本就比走原来的大路要困难,现在又为贼人盯上,前路危险甚多,臣弟建议皇上与敬王先行回京,留臣弟继续前往木仓,布置周全,待贼人下次出手时,一并抓获。如此既能保护皇上安全,也不误剿清这些胆大妄为的人。”

    丰暕庞暤二人做惯了闲散王爷,年纪又还小,给不出什么有新意的建议,倒是都扭头去看敬王,想着他年纪大些,经历过的大小场合不知比他们多了几多,定有好方法解决眼前进退两难的处境。

    慕容曒也往慕容亭云看去,不过眼光转了一圈,最后却落在郦清妍身上,“兴晨以为如何?”

    正数到五百七十三就快要睡着的郦清妍“啊”了一声,抬头时一脸茫然,“皇上叫我何事?”

    献王的那声不屑嗤笑刺入耳膜,郦清妍却像未听见般不为所动,继续神色自若地看着慕容曒,以及在场的其他人。

    慕容曒将问题又问一遍,“眼下局势,你认为退好,还是进好?”

    还未做出回答,献王又嗤笑出声,这次所夹带的嘲讽几乎要凝成实体,“一介女流,不被吓傻就算不错了,还能怎么认为?”在场除了敬王,其他几位王爷显然对郦清妍能说出什么好话也不抱希望,虽不至于像和她有仇的献王那般直接讽刺出声,终究是冷眼旁观的态度。

    慕容亭云是郦清妍名义上的父亲,温阑的力荐,宁王与煊太妃的偏爱,加上亲身领略,他晓得这丫头和别家小姐不同,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此刻是带着五分好奇五分期待在看她,期望她能说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话来。

    慕容曒看到众人对郦清妍的态度,倒是放下心,距刺客撤退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并没有人讨论那支箭的事,看来当时看到的人的确不多,此刻冰箭早化成水,没有留下甚么证据,随行出的侍卫都不是会以讹传讹的傻子。郦清妍一个冲动做出来的举动,可算揭过去了。

    “眼下局势?”郦清妍笑着开口,语调上扬,“眼下什么局势?一群无组织无规律的毛贼胆大包天挑衅了皇家威仪,没有引起混乱,没有大面积的伤亡,自知不敌,连杀戮还未开始就跑了。就因为被这样一根小小的刺蛰了,各位王爷便怕了,准备打道回府么?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所谓天家皇族,也就这个胆量?”

    众人目光齐刷刷凝滞在郦清妍身上,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

    慕容亭云微眯了眼睛,“继续前行,如何保证皇上的人身安全?”常年待在他身边、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人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加上这种问话的方式,很少不紧张冒汗的,一个答不好,下场会很惨。

    郦清妍是那种和他“熟”到已经远超一个眼神变化就会乱了心神的人,就算此刻慕容亭云架了大刀在她脖子上,她也是平静的。见过这个男人在温阑面前的样子,知道他根本不是个可怕的男人,充其量是个在外面的人严重可怕的人,而这种级别,早已吓不到她了。

    “若马不停蹄,此处到木仓不过一天半路程,完全可以派人先行前去调兵过来护驾,军队在侧,再有不懂事的,一律格杀便是。另外,十二禤阁皇城聚集地离此处也近,可让母亲下令,让阁中高手前来,有他们坐镇,江湖上的人自然退避三舍,不会那般不长眼前来挑战。”

    詹王咳了两声,说的犹豫,“兴晨大约不知,此处到木仓,有一处道路很是险恶,依山而建也就罢了,还只能容纳一架马车通过,若是贼人提前在那处布下埋伏,就算有百万雄师傍身,怕也是施展不开。”

    “哦,是这样?兴晨的确不知。”郦清妍耸耸肩,“那就当我方才那番话从未说过好了。”

    众人:“……”

    慕容曒突然哈哈笑起来,“堂堂一国之君,若是为几个小小毛贼就吓到打道回府,那还算什么君主?就依兴晨之言,天亮启程,违令者斩。”

    “詹王说的不错,若有人在那处设伏,的确棘手。”慕容亭云一票否决。

    慕容曒阴沉地看着他,“皇叔就不会让人提前开道,把道路拓宽些么?”

    谈话至此盖棺定论,众王爷退下,郦清妍不动声色也要跟着出去,结果龙辇在放走最后一位王爷后啪地关上,差点夹到她的鼻子。

    郦清妍摸着劫后余生的鼻梁,小心朝大窗户挪动,门没了,还有窗子嘛,她又不是傻。

    “早上修窗棂的工匠把它锁死了,那里也出不去。”慕容曒头也不抬说道。

    “经历一场骚乱,皇上肯定累了,兴晨不便继续打扰,想去和聆昐一同睡,还望皇上恩准。”

    慕容曒忍不住笑,“朕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我当然不担心你会碰我,但是睡到一半突然过来摸摸碰碰怎么办!郦清妍心中咆哮,想起永安的一句话:暧昧有罪,喜欢就直接娶回家,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若是能早点理解这句大胆的话,估计就不会在栖月精心布置的温柔陷阱里陷得那么深,以至于知道真相后会那么难过。

    “你似乎经常这样,突然就不说话。每每这样时,你在想的是什么?”

    郦清妍的眼睛四处打量,“在想该从哪里出去。”

    “你在这里面也待了不断的时间,辇内的机关在哪儿都了如指掌了罢?可别碰错地方了。”

    郦清妍当然很清楚,因为一开始慕容曒就甩给她一张图纸,完整介绍这个庞大马车的复杂结构,各式各样的机关,几乎每一处都藏了致命的武器,堪称移动的巨型杀器。而让她了解的原因,慕容曒的解释是怕她不小心碰错地方,自己伤到自己,或是万一在他不在时遇上危险,为人包围,不至于束手无策。

    被这样一说,不由更加泄气,因为她清楚除了门和窗户,龙辇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口,就是那张主位,此刻慕容曒正坐着的那个地方。纵然经常把骨气这种东西抛于脑后,此刻的她却是不怎么想从他身下钻出去的。

    慕容曒看她皱着眉想了一阵又一阵,眼看就要认命接受今晚又要在这儿凑合一夜,便开口道,“听你方才的语气,十二禤阁现在并不完全听从你的调遣?”

    选择接受今晚命运的郦清妍盘腿坐在角落里厚厚的毛毡上,将小桌子拉近了些,就着茶水吃起糕点。“不是不完全听,是完全不听。我只是个名义上的少阁主,没有半分实权。”

    “可朕看衱袶和焕逐二人,对你言听计从得很。”

    “因为母亲这样吩咐过,他们不敢不遵从母亲的命令。”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会利用这股力量?”

    “栖月也这么说过。”郦清妍冷笑,“他还说过要教会我怎么运用,可是并未兑现。”

    慕容曒看着她的眸子有一瞬的阴暗,转瞬间又恢复清明,“你知道温阑是怎么掌握的这力量么?”

    “杀,杀到他们服为止。”咽下口中的糕,中肯评价,“母亲很强。”

    慕容曒继续问,“那你知道为何不会武功的她如何能够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没有引起叛变,反而让十二禤阁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么?”

    郦清妍想了想,“因为恐惧?”

    “靠恐惧能建立起来的威信能维持多久?恐惧堆积,演变出来的是比恐惧可怕百倍千倍的东西。”慕容曒敲了敲额角,“靠的是脑子。”

    “那善意和诚心呢?”

    “以诚待人,人会否以诚待你?人都是自私的,包括你,包括朕,都有私心,也有贪念。忠义之士或许能为一饭之恩为你赴汤蹈火,但十二禤阁能人异士那么多,你能保证他们都是忠义之人么?”

    郦清妍嚼东西的动作缓慢下来,眉头敛起,并不十分赞同这番话。

    “可以心存善念,但是不能以善念为生,不然必将寸步难行。”

    郦清妍几乎是脱口而出,“若你心里还有善存在,为何要那样对庄梦玲?”

    慕容曒也是想都不想地回答,“为了复仇。”

    第一次听到他的亲口承认,郦清妍有些恍惚,不真实感衍生出怀疑,“只为了这个?”

    “也许不是。”慕容曒笑的意味不明,没头没尾一句,“芯子已经烂透了,不觉得么?”

    “那你为何留了……”

    “留了什么?”

    本来想问为何要留傅家,可是现在傅家已经等同于没了,而且下处决令时不见有多么挣扎,当初傅伾可是一力支持先皇后的,若慕容曒真的和前世一样,除掉一切参与了逼宫的官员,保留曾经支持保护过先皇后的人,在看到傅斯然和鄞炘后,完全可以封锁所有消息,只说鄞炘对皇后大不敬,单处决鄞家便是。甚至可以单处决傅斯然,而不影响傅家继续壮大。上辈子的傅斯然沦落冷宫,可是半点没有妨碍到傅伾飞黄腾达的。

    名单之外的家族出现,慕容曒的本意也许真的偏离了单纯的复仇,郦清妍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这一世,已经有太多的东西不一样了。

    搅局已成过去天真的幻想,现在的郦清妍也在这滩水里泡着,随波逐流,提防着一个大浪打过来,把自己拍死在礁石上。

    又是颇长的一觉,也不知是否因为身体消化那些鼓动的寒意,很是耗费体力,郦清妍最近总是睡的很多。一片暴雨拍打声吵醒她,又大又沉重的雨点用力落在龙辇的顶上,几乎要将车顶打穿。

    不过早春,就开始下这样大的雨,今年瓜果的收成怕是好不了了。

    车队已经在路上了,雨中行进不易,颇有些颠簸,摇晃中梳洗不便,郦清妍随便擦了擦脸,从屏风后绕出来,发现慕容曒正站在那扇琉璃窗前,往外看着什么。

    雨水将琉璃外侧拍打得狼藉,原处的景致看不清,近处的也模糊,郦清妍勉强看清时,发现车窗外居然是道断崖,断崖之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还没问出口,慕容曒率先说了话,“四弟说的那处危险之地,就是这里了。”

    雨声太大,郦清妍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什么。“雨这样大,怎么不等雨停了再走?”

    “雨是才下的,已经到了这里,停下来等同于等死,不如继续前行,快速过了此处。”

    郦清妍扒在窗上看了一会儿,啧啧摇头,“这种情况,若是不布置点什么,都对不起这般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想朕死的是你,你会在此设伏么?”

    郦清妍眉梢扬起,斜着看他一眼,“你觉得我会不会?”

    “自然是会的。”慕容曒笑起来,“会设下怎样的埋伏?箭雨,巨石,还是居高临下的车轮战?”

    还没来得及说出答案,龙辇突然一个巨大的起伏,然后往一边直接倾斜下去。站立不稳到处找东西以抓住不让自己跌倒的郦清妍兢惧大喊,都快哭出来,“乌鸦嘴!垮了!你的龙辇把道路直接压垮了!”

    几乎是一瞬间,慕容曒已经揽上郦清妍的腰,一掌劈开龙辇的门,一跃出去,在随龙辇掉下深渊的马匹上借力,想要往更高处跃上去。这一跳因为当头掉下来的巨石未能成功,慕容曒脚下一拐,往一侧的虚空飞出,想要躲过快速落下来的巨石。

    没曾想刚出巨石笼罩范围,铺天盖地的箭雨紧随而来,简直躲无可躲。

    郦清妍眼睁睁看着一支箭往面门而来,被慕容曒抱着在半空中强行扭转一圈,一个失手把她朝崖壁甩出去,替她挨了那一箭。

    郦清妍为这大力一甩,背部硬生生撞上崖壁上的山石,猛吐出一口血来。也不知是否老天眷顾不舍得让她就这样掉下山崖摔死,居然在那处长出一株枝条纤细的树来,让她不偏不倚落了上去,架在上面。

    老天爷想让她活,现实却是残酷的,因躲避箭雨又没有找到借力点,手臂还中了一箭的慕容曒,下落瞬间一把抓住了郦清妍垂在空中,为雨湿透变得结实、故而没有被一把撕碎的厚重裙摆。

    承受郦清妍一个人尚且吃力的树枝顿时剧烈下弯。

    慕容曒方才说的那些全部灵验,郦清妍此刻眼睛都要冒火,大吼,“你放手!”

    “不放!”

    “快放手!这树杈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拉朕上去,然后你跳下去就能承受得住了。”

    “凭什么!”

    “凭朕刚刚替你挡了一箭,凭朕上去了可以让人去找你,然后厚葬你,凭朕若是活下来,你这句话就能灭掉九族!”

    “呵!现在我族从慕容亭云名下,要灭九族,你可是包含在内的啊伟大的陛下!”

    “别废话,拉朕上去!”

    “偏不!你快松手,树枝要断了!”

    “断了好,反正活不成,拉一个垫背也好。”

    “你能不能有点九五之尊的样……”

    树杈应声而断。

    “慕容曒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好,好得很……”极速下坠将声音撕扯碎裂,“正好咱们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