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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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回

    京城,荣国府中,梨香院。

    薛太太正和宝贝女儿说话,一时听见外头丫鬟道,“大爷回来了。”

    宝钗站起身来,笑道,“哥哥回来了。”

    薛太太抬眼一看,可不是自己生的那个孽根祸胎么,便道,“你又那里去鬼混了,好好的一天半晚不见人影。有那许多空闲,与其出去玩乐,倒不如好好读书,管管家中的生意是正经。”

    薛蟠性子原就是个混的,虽也算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却因严父早亡,自小被寡母宠溺惯了的,人家甚至送了个人尽皆知的“雅号”给他,却是唤作呆霸王的。

    他到是不大在意在妹子面前被母亲训斥,横竖母亲也不过只是训斥一两句罢了,便嬉皮笑脸的道,“母亲不知道,儿子这是正经应酬呢。”

    薛太太啐道,“你哪里还能有什么正经应酬,我还不知道你,定是勾搭了不知哪里的纨绔一同喝酒取乐去了。”

    薛蟠笑道,“妈这回可是小瞧我了,我是给妹妹寻摸人去了,宫里出来的姑姑,我特意托了东府大老爷请他帮忙。好容易才求了个老太妃宫里出来的,因年纪到了被赏了恩典出来。也不老,才二十多岁,正是壮年。那边大老爷说了,妹妹正好要选秀,身边添个懂宫里规矩忌讳的人,就那如什么天意。”

    薛宝钗笑道,“哥哥说的是如虎添翼吧,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这个来了,我身边又不缺服侍的人,放个宫里来的人在身边,主不主奴不奴的,教我怎么对她呢。再说了,当年元春表姐进宫尚未寻什么宫里来的人,我这里弄来一个,可教人怎么看。”

    薛太太亦皱眉道,“你妹妹这话说的很是。”又道,“我本来也有意去请你姨妈寻个宫里出来的人教导,你姨妈也是这样劝我,况且当年元春也是没有另请教养嬷嬷的,只是府里的人服侍着罢了,还不是顺顺当当进了宫。你妹妹规矩又不坏,没得添个人给自己找不自在不说,还叫亲戚家笑话。”

    薛蟠本是兴冲冲向母妹邀功而来,听两人这么说,心里自然不虞,强自辩道,“人家家里的姑娘都有教养嬷嬷,也有许多是宫里出来专请来教导规矩的。便是贾府里的姑娘,身边也有几个嬷嬷服侍呢,唯独我妹子没有,倒像是我家不如人了。”又道,“人冯紫英家这回也寻摸着宫女准备请回去做供奉呢,还有好些小官宦家的,求都没路子求呢。这一个还是东府大爷请人独留下来的,咱家也不好白费了人家一片好心。”

    薛宝钗便笑道,“若真有这样好的事情,做什么那边大老爷不给四姑娘留着,倒卖咱们家这样一个人情,那还是他亲妹子呢。”

    薛太太也道,“你妹子原先也是有嬷嬷服侍的,还不是为着你在金陵惹了祸,咱们一家匆匆而来,原先许多老仆,卖的卖放的放,如今又住在别人家,就这么咱们这些人住起来尚有些紧巴巴的,哪好再添人呢。况且贾府的姑娘身边虽有几个嬷嬷,却也是家养的奴才,若有什么不好打了卖了都好拿捏,那宫里出来的却是不好当家下奴才了处置了。”

    薛蟠听得自家母亲又谈起在金陵的旧事不由心虚了几分,他虽面上不把杀了那人当回事,然而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怕的。只是后来长辈们帮他处理了此事,他方才能安下心来。不然身边一个如花似玉又是自己费了老大劲儿才弄来的的丫鬟,如何会等到薛太太点了头办了酒许给他方才圆房。因而他听了薛太太说起旧事,便也不在争辩了。

    却又听薛太太道,“前儿你姨妈与我抱怨了好大一通,正是说的这个。他家的姑太太膝下有一女,比你妹妹小上几岁,家里看的和眼珠子似得,估摸是宠坏了,便想着从宫里寻个宫女带回去做教养姑姑。那家姑老爷一个男子自不好去寻摸这个,便来请托了这府里的老太太,听说后头走了南安王府的关系,寻了个年老的宫女带回去。惹得你姨妈心里嘀咕,当年元春走时尚没这样的动静。我看你姨妈心里已是不爽快,咱们家可万万不能再叫她心里生出疙瘩来。”

    薛蟠听了这话,知道母亲心意已绝,倒也懒得再歪缠,便立意去回了贾珍。薛宝钗心里却有些苦涩。哪里是自己和母亲不愿意请嬷嬷,自己也是有青云志的,母亲也是从官宦家出来的闺秀,怎么会当真不知道从宫里来的嬷嬷能带给自己多大的助益,宫里出来的人,这岂是贾府奴才充当的嬷嬷能比拟的?元春没有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养,可是却是贾老太太一手养大,亲自教养。贾家的三位姑娘的嬷嬷都是奴才,可是二丫头和三丫头都是庶出,四丫头也不是这府里的,饶是如此,也担了贾府老太太亲自教养过的名声。便是史家云妹妹,候门闺秀,虽说嬷嬷也是奴才,可也是被两府候夫人教养大的。唯有自己,没有名声也就罢了,连个教养嬷嬷,也不能有。

    若是自己选秀哪怕有一线希望,母亲都会为自己想方设法的求了来。可惜,本来商人家的女子就不易中选,更何况因着哥哥的缘故,薛家的名声早就坏了,自己入宫越发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本来能帮忙的姨妈也并不希望自己入宫,更不用说远在外地的舅舅了。自己已是不可能中选,又何必再找个嬷嬷来叫人看笑话,又惹得姨妈不高兴,自己家就连个依仗都没有了。

    只可惜,这话母亲不会说,哥哥不会明白,自己也不能说。

    她忽然觉得胸口的金锁有些碍人,这是母亲前些日子为她打的。她知道,这才是她真真正正能够争取来的依仗。

    往日的京郊别宫,如今成了太皇所居之地。

    太皇居正殿,诸太妃分居各偏殿侧室。太皇原先最为宠爱的穆妃已经暴亡,如今掌管这里宫务的也只有跟随太皇多年的管事太监了。

    徒瑜是奉诏求见太皇的,奉的自然是当今圣上的诏书。

    太皇在寝殿见到了曾经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却并不表现的有多欢喜。他是被自己的大儿子和面前这个幼子所软禁在这里,自然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徒瑜当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就像从前一样,行礼,问安。

    太皇冷淡的问道,“你来做什么,皇帝让你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徒瑜道,“父皇身体康健,无论是皇兄亦或儿臣都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之想。”

    太皇冷哼一声,道,“你如今是忙人,无事并不肯来见我这糟老头子的。说吧,究竟是何事。”

    徒瑜道,“此事本当早报给父皇,只是先前父皇身体不好,怕叫父皇忧心,这才瞒着。如今儿子和皇兄商议许久,还是不敢再欺瞒父皇。”

    太皇一下子瘫在榻上,半天才道,“你不必为你皇兄打掩护,他究竟是不能放过他兄弟,还是不能放过朕。说吧,吴王没了,是不是。”

    徒瑜静了静,道,“父皇糊涂了,哪里来的吴王,是庶人徒珏。他没死,只是犯了颠症。”

    太皇终究放下心来,半是真心半是嘲讽道,“颠症,颠症也好啊,总比没了命要强的多了,他比起他两个兄长,倒是有福气的多了。”

    徒瑜道,“是,相比和朝臣勾结的逆贼,他犯得事儿也不算太大逆不道。”

    太皇被噎了一句,冷道,“和朝臣勾结谋逆,那你又如何?私带大军入城,一点也不比宫变的罪轻。朕把禁军交给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朕的信任的。虽是那两个逆子发动宫变,可若非你不是早有消息对策,又如何会想到带禁军入城。若你能早早回报与我,又如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徒瑜嘲讽道,“不知如果儿子没带那禁军入城,不知父皇如何收拾宫变。”

    太皇道,“总归不会骨肉相残。”

    徒瑜便不再说话了,半天才道,“若是异地而处,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由来帝王之争,便无骨肉亲情,这点父皇该比儿子们还要明白才是。”

    太皇心里明白徒瑜说的没错,可是想到三子,六子死去的惨状,如今七子也成了废人心下恻然。却又听徒瑜道,“更何况杀母仇人之子,又如何能当他们是骨肉同胞。”

    这一下饶是太皇也惊得非同小可。

    好半天才道,“其实你母后的死和穆妃并。”

    徒瑜截断了他的话,“母后难道不是因为难产而死,难道不是因为穆妃故意冲撞才会早产难产。穆妃是我们兄弟二人的杀母仇人,难道说错了?”

    太皇无言,半天才道,“这才是穆妃连全尸都不能留得原因?因为你们早就知道了?”

    徒瑜点头。

    太皇仿佛老了好几岁,道,“是朕对不起你们兄弟二人,朕知道了。你去吧,告诉你的皇兄,让他好生做这个皇帝,朕累了。”

    徒瑜其实对这个父皇其实感情颇为复杂,他是太皇幼子,从小便十分受太皇宠爱,他虽是太子抚养,可是太皇对他也从来不曾忽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徒瑜虽然没有母亲,然而一父一兄,也足够弥补他其实并不缺少的母亲角色。

    照理说他该对这样的父亲仰慕而敬爱,然而他又并不是那真正的幼童,纵然知道父皇疼爱自己,也始终去不掉对身为帝王的父亲的那一丝戒备。何况,还有一个对自己不怀好意的穆贵妃和不得不小心翼翼自保和保护自己的太子兄长,更不用说那个虽未见过,却让自己存活下来难产致死的母亲,还有这个父亲对异母兄长的偏宠,以及朝堂上的威严。这一切都时刻提醒自己,小心这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

    可是,纵然再理智的人,也并不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太皇作为父亲的好,徒瑜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其实并不愿意和他为敌。然而为人子为人弟,他总该站在一边,因为太皇对穆妃一系的偏宠,他选择的是作为同胞兄弟的皇帝。

    太皇宠爱穆贵妃,喜爱穆妃所出三子,却也同样器重自己的嫡子,甚至在先后死去多年后,无论如何穆妃如何歪缠都没有再立继后,又把皇后所出幼子交给太子照料。因为愧疚,所以对幼子十分宠爱,因为担心自己死后太子会记恨穆妃和穆妃所出的孩子,也担心太子登基后会压不住自己的兄弟,所以大肆给自己的孩子封王,早立君臣名分,无一不是尽力的在保护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不该偏宠穆妃,让穆妃仗着生了三个皇子又得宠爱,顶撞了皇后,致使皇后难产早亡,使得太子年少失母,幼子甚至没有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只是不该在事后袒护穆妃,致使太子和自己有了间隙,和穆妃所出三子成了仇家。只是不该偏宠穆妃三子,使得他们以为自己有了一争储位的能力和筹码。

    而最后,他也得到了他的报应,二子亡,一子废,最器重的儿子如他所愿成为了皇帝,却和他离了心,甚至不愿来看他一眼,曾经最喜爱的儿子站在自己面前却是告诉自己那个已经成了庶人的儿子犯了颠病。

    可是旁人呢,皇后死了,穆妃也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两个走的比她还早,一个已经成了废人。当今的圣上虽是九五之尊,却年少失母,甚至险些在宫变中败亡,更不用说那些在宫变和动荡中死去的人了。

    徒瑜走出京郊别宫,纵马回城。他忽然觉得心里很空荡,原本在穆妃的虎视眈眈下,自己只是想着如何让兄长平安继位,如何不再受旁人的辖制。很少想过,那之后会如何,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又好像是猛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成王败寇,他并不怜悯他的敌人。

    只是,他突然有了闲心去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他想知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或者说是原本那个不存在前世记忆的徒瑜,这个世界会是怎么样?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原本这个世界的主角:荣府的贾宝玉,还有林府的大姑娘,被自己救过的,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