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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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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过了上元宫里头便派人来宣了云中和独孤七。

    云中倒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入弘文馆为赵德仪生的七皇子恺伴读的命运,可独孤七却浑然不知,他问道:“为什么叫我呀?”

    传话的黄门是立政殿来的,对他也很熟悉了,便说:“是十一殿下指了你要你给他伴读呢。小郎君真是好命,这么小就能入弘文馆,让那些大师给你开蒙,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独孤七一听是杨十一亲自点的他,整张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啊?”

    这语气没大没小极了,黄门是习惯了他这样子,倒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一旁随着接旨的云中倒是黑了脸,连忙说道:“多谢大人了,请大人回去复命,我们兄弟二人即刻就会准备进宫。”

    黄门点了点头,笑道:“那奴就再次恭喜二位郎君了。”说罢领了王琳叫下人准备的赏金,笑着回宫复命去了。

    待黄门一走,独孤七又把自己那世家公子的皮给一掀:“我不要去给那个脑残伴读!”

    这话叫王琳听了也是心头一跳:“像什么话!”

    独孤七倒是有理了起来:“他多笨呀,八岁了还在玩球!推的球!我三岁都不玩那个东西了!”

    云中冷冷地看向他,脸上显然写着“你还没被关够么?”

    独孤七想起自己先前发过的誓,竟然脖子一梗:“我不要进宫去陪他,我也不要去弘文馆,我宁愿待在房里头……”越说越过分。

    独孤皎皎是女孩子而且宣旨的事情没她什么事,是以就躲在后头,可听见独孤七又作这番言论,脑子里血气腾的就上来了,这孩子怎么过了年熊了两倍!

    她上前去好言好语道:“照,这是皇后决定的事情,若是你不服气,去和皇后说!”

    独孤七确实有些怕皇后,他声音小了些,却还带着点歇斯底里的意味:“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他那都是装的!”

    独孤皎皎眉心一跳,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哼唧了两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独孤皎皎的心里头倒是有些清明,那位十一殿下恐怕是为了在皇后身边呆住,是以竭力讨好独孤七,这孩子本来就心眼多得跟莲蓬似的,天天揣着一副呆萌的面皮,脑子里估计比谁都清醒。独孤七熊是熊,有时候察言观色挺敏锐的,怕是杨十一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她翻了个白眼:“那能怎样,换衣服滚去弘文馆,你姐姐我想去都没这个机会呢!”去弘文馆听那些大师讲课,她心里头痒了好久了好不好,那天阿娘来和云中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她羡慕得直流口水,恨不得自己也能长出一根丁丁,这样独孤七不去她就能去了。

    这个年代社会风气虽然开放,女性地位比后世高了不少,可对女人的偏见贯穿整个农耕文明的封建王朝,两晋时期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最后还是在家相夫教子,而汉时大史学家班昭,直接高举“三从之道”、“四德之仪”大旗,独孤皎皎只能感慨幸好投胎投在了五胡乱华之后的隋朝,而非什么理学横行裹小脚的明清。

    她拍了独孤七脑门一下,默默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独孤七倒也察觉到了姐姐的失落,隐隐意识到这种失落和之前恼他胡闹的时候的愤怒并不一样,但他毕竟岁数小,具体的体味不出来。巧文领了他去洗漱穿戴,他却安静了许多。

    但是他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多久。

    出了正月一开学,独孤七和云中被送入弘文馆。杨十一年岁小,进度最慢,弘文馆从国子监特地调了个姓温的助教来给他们两个先开个小灶开蒙。

    开蒙就是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读起,认字。

    独孤七在家里跟着容与认过一些字,摊开来《三字经》竟然个个都认识,翻了两页就没兴趣了。上头温见庭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下面独孤七就开始东摸摸西摸摸,等温见庭念到“教之道,贵以专”的时候,他已经撅着屁股想从房间里爬出去了。

    温见庭一把戒尺打在了他的屁股上,独孤七哎哟尖叫一声,那声音尖利得杨十一都觉得耳膜一阵撕裂,哆哆嗦嗦端坐好,垂了眼皮一副乖觉的样子。

    温见庭揪住了独孤七的领子,斥责道:“独孤照,你在做什么!”

    独孤七立刻摆出了一张委屈脸来,泪水简直收放自如:“先生,我已经听懂了呀。”

    “我才讲到哪里你就听懂了?!”温见庭把他塞回座位里,戒尺悬在他的头顶,说:“那你念念看?”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他嘴一张就开始背起来了,囫囵着背,连停顿在哪儿都不知道。

    温博士眼瞧着他一口气将一整篇的三字经给背下来,拧着两条稀疏的眉毛,鼻子下皱出了两道法令纹。他又甩出一本千字文,说:“行,那你这个会不会?”

    独孤照看了一眼,就瞄了一眼最前头的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又是一连串没有任何句读的背法。

    温见庭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在家学过?”

    独孤照嘻嘻一笑:“没,就听中哥背过。”说着又歪头问到,“先生我背完了能让我走么?”

    “等等!”温见庭寒门出身,寒暑苦读,快四十了才中第,如今五十好几岁了,还是个国子监助教,最是看不过这些顽劣的世家子弟。他冷笑一声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本《淮南鸿烈》。

    寻常世家之子,读四书习六艺,《淮南子》里头充斥着奇物异类、灵神鬼怪,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课余念着玩的闲书,开蒙的时候绝不会用这种书。温见庭是吃准了独孤照没有念过《淮南鸿烈》,估计也没有听过,把那书丢在了他的眼前,问他:“这个会不会?”

    独孤七看了一眼封面,数了数四个字,有点懵逼。但他也就懵逼了一下,把书给乖乖递了回去:“不会,先生念给我听吧?”

    温见庭看他老实了,随意翻开一章,抑扬顿挫地念道:“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他倒是没有念什么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共工怒触不周山之类的,上来就说了一段离两个小孩子很遥远的兵略。

    独孤七撑着脑袋听他念完一篇,几乎都要睡过去,温见庭念完抬头见他又是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两道胡须都要翘起来:“独孤照!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独孤七抬起几乎阖在一起的眼皮,“在听的,在听的,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他张口便来,依然是不带句读的背法,叫温见庭惊得下巴都掉了。

    杨十一坐在他旁边,面前摊着一本三字经,一动不动。这种背法,显然就是完全没有理解地瞎背,随意捞出来一句问他什么意思,必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温见庭却被他这种听一遍就能记住的本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独孤照像是豌豆射手吐炮弹一样一口气叭叭叭发射完,拢了拢袖子一歪脑袋:“先生我背完了可以走了么?”没等温见庭缓过神来回答他,他就已经脱缰的小野马一般,把书往袋子里头一塞就冲了出去。

    温见庭仿佛被天雷劈中烧了个外焦里嫩。他出身寒门,越是仰望那些贵族出身,能得祖上门荫的士子,心中妒忌的烈焰便烧得越旺盛。这个年代的教育资源大部分还是掌握在世族手中,世族家中的藏书,比他们这些寒门这辈子能摸到的还多。他们的孩子生来就是四体不勤的贵族,享受着最好的教育,他以为他们优秀是必然的。他的头脑不比那些世族出身的人差,只不过投错了胎,在书籍匮乏的情况下他也能中第并入国子监任教,而有些贵族家的孩子再怎么苦读,国子监中还是得乖乖叫他先生。那些人若是没有个好出身,就长着那么一颗榆木疙瘩的脑袋,便是卑微到尘土里的蝼蚁,他们背负的只有姓氏而已。往后科举在选官的比重中越来越重,那些销金窟绫罗庄里头长大的世族子弟们一定比不过他们这些寒门。

    可是独孤照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撕了个一干二净,他出身贵族,顽劣不堪,半分钟都坐不住,可他偏偏能过目不忘,这还是在没开蒙的情况下,等再过个两年,这孩子估计就能出口成章、骈四俪六信手拈来。他想恶毒地诅咒他一句“这孩子定不能成材”,可铺天卷地而来的全是自卑和负罪感。

    你他丫都姓独孤了,笨点能死么!!

    杨十一看着温见庭的脸又红又白,望着独孤七跑出去的方向,一双手捏着《淮南子》青筋都要露出来,小声说道:“先生,您给我讲吧?”

    前世独孤七的聪颖和他的顽劣是一样出名的。大家都觉得他长大后一定是那种在平康坊墙壁上头写华丽艳词、在名妓的大腿上书狗屁策论,然后被编纂成小册子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中疯狂流传的纨绔,只可惜他并没有活到那个岁数。

    温见庭看了一眼这个天资不高却还算积极向上的十一殿下,终于回过神来,啊还好这个皇子还是需要他教的。

    他捡起那点可怜的自尊,捋了捋胡须,端坐好,摊开书又开始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还在上课期间弘文馆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独孤七出了房间在廊下把鞋套上,拎着个书袋就往外跑。独孤家的马车等在恭礼门的外头,等候的僮仆和马夫正在和恭礼门下轮班休息的监门卫打叶子戏,没想到独孤七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僮仆差点就要赢了,见到自家郎君跑出来,慌乱地收了一地的牌,塞进怀里,才讪笑问道:“郎君怎么那么快?”

    独孤照说:“书背完了课业完成了夫子就让我出来了。”说着就要踩在小凳往马车上爬。

    僮仆不疑有他,扶了一把把他推了上去。

    *

    独孤皎皎在家里闲出了鸟来,闲着无聊捧了本竖排本看,幸好大陆人民全都点亮了读繁体字的技能,这个年代的流行楷书,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还算能读得进去。她家老爷子毕竟是相爷,独孤家又百年积威,家里头攒的竹简纸书也不少了,倒是能念上一念。她阿耶独孤徹从御史台回来,瞧见自家姑娘梳着两个双环,荡着脚在树杈子上看书,笑着走过去。

    独孤皎皎翻身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家阿耶,笑得甜:“阿耶你回来了啊。”

    独孤徹家四个孩子,双生子长得和他最像,父亲对女儿又素来亲近,他便伸手捞起独孤皎皎看的书,问她:“你看的懂?”

    独孤皎皎说:“看不懂,就捡着几个认得的字瞧。”

    独孤徹抖了抖手中那本《蜀王本纪》,问她,“你看得懂几个字?”

    独孤皎皎说:“就看懂蜀王了……”

    她把话头一转,问道,“阿耶,你这回去了蜀地了么?”

    独孤徹才上任的剑南道监察御史,这一年光顾着整个剑南道的几个州镇瞎转悠了,蜀地自然会去。他说,“去了。”

    独孤皎皎想到天府之国热腾腾的麻辣烫、火锅,留了一树的口水,问道:“好吃么!”

    独孤徹:啥?

    那个时候的蜀地还是以自然风光与崇山峻岭著称,辣椒十五世纪后才传入中国,隋朝的蜀地才没有什么串串香担担面钵钵鸡。他把独孤皎皎从树上抱下来,说:“这两年吐蕃强势,蜀地也不是那么安稳了。如果是太宗时期,蜀地倒是当真是块宝地。”

    一旁王琳瞧着父女俩的对话,插了一句嘴:“此次去蜀地可见到了蜀王?”

    独孤徹说:“见着了,还不错。”他抱着独孤皎皎转了一圈儿,却没把见蜀王这茬接下去。

    独孤皎皎当然知道父母口中的蜀王,定然不是她手里那本书里头叫蚕丛的上古蜀地领袖,而是当今圣人的堂兄。

    当然这个蜀王和他们独孤家也有点血脉关系。她的曾姑祖母也是做过皇后的人,但是这位独孤氏在宫斗中还是没能打败开了挂的则天大圣武娘娘,走上了历史上唐高宗废后王氏的老路,被废为了庶人。不过她没有王氏那么凄凉,她膝下好歹有一子,武则天立为皇后之后,将这位独孤废后生的皇子分封去了蜀地。巴蜀之地远离长安,但是物产丰饶,倒也没有亏待他。老蜀王战战兢兢,等着宫内独孤废后死后,他也抑郁而终,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任的蜀王。

    独孤皎皎还得叫这个蜀王一声表叔。

    独孤皎皎被阿耶抱着转圈儿转得头都有点晕了,她爹才把她放下来,这个时候便听见前院马车停下的声音,僮仆跑进来说:“七郎回来了。”

    啥,他不才去上学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