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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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敢问王爷可曾想过,若是当年登基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被逐出宫的那位爷,现如今皇上和您的处境会如何?”

    弘昼原本迷蒙失焦的眼睛,在听到这一问话后猛地瞪大了,连弘历也一脸诧异地望着和珅。

    和珅稍稍停顿,接着道:“奴才斗胆假设当年那位爷继了大统,恐怕今日皇上就没有机会站在这亲王府和您说话了。”

    和珅话里的意思,没有人会比弘历、弘昼两兄弟更明白了:他们的三哥弘时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每每弘历被长辈称赞时,弘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积攒了多少怨气。假若他真的登上了皇位,第一个要除去的,必然是他的四弟——弘历。

    和珅在现代研究爱新觉罗家族史时,就隐隐觉得:或许雍正最终选择了弘历,除了他最得康熙帝喜欢这一条原因外,更看重他身上,酷似其皇玛父的仁厚。都说知子莫若父,雍正帝选择了弘历,某种程度上也是为弘时留了一条后路。就像弘历在雍正帝死后所做的那样,将弘时的宗籍恢复了,同时善待弘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弘昼面上平静依旧,心里却已经顺着和珅的话假想下去:他想起儿时弘历教他读书习字,在他背不出书时悄声提醒他;他想起兄弟两人切磋武艺,弘历的功底比他扎实,却总会偷偷让他赢几个回合;他想起自己犯了错,弘历要求和他一起受罚,两人一起在庭院里扎马步。

    在小小的弘昼心里,弘历是最好的兄长。可是随着他们逐年长大,先是封王,再是封亲王,大家逐渐默认了弘历是储君。母妃告诉他,日后见到弘历要行礼。

    他们都出宫建了府邸,一年到头除了上朝议事,私下里也碰不上几面。在朝堂上弘时和弘历为了差事,时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好几次弘昼带着棋谱去到弘历府上,却被告知宝亲王外出办差未归,次数多了,弘昼也就识趣地不去叨扰了。

    再后来,弘时被削了宗籍,弘历坐上了那个位置。他站在丹陛上,看着高处端坐在御座上的弘历,忽然觉得他变得如此陌生。弘昼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弘历究竟能够容忍他到什么程度。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个人敢质问弘历,也只有他一个人,把皇上的伴读打了还能毫发无损的。

    弘历对他最够宽容也足够好,只是他心里一直有根刺,就像是非得反复印证:这还是当年那个对他极有耐心,疼宠备至的四哥吗?可是偶尔他又害怕,弘历是九五之尊,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也有可能会像弘时一般,亲王爵位毁于一旦。在他心里,埋藏着一种畸形的期望:为什么最后坐上皇位的不是弘时呢?如果是三哥的话,那么他与弘历便依然平起平坐,兄弟情分便一如既往。

    可是和珅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他们是天家的孩子,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的三哥,一旦登基绝对容不下弘历,哪还有什么天伦亲情、兄友弟恭可言。

    “四哥......四哥!”弘昼如梦初醒般唤着弘历,形销骨立的手臂在榻边摸索着。弘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弘昼的手。

    “哥在这儿......五弟别怕,我保护你。”

    “小五,背不出来不打紧,哥哥教你。”

    “小五,皇玛父给了我好多新奇玩意儿,这块西洋表,是用来看时辰的,这个是......”

    “四哥陪你一块跪,正好练练体格,先生说了,咱们满洲的儿郎,不惧这个。”

    弘历就这样握着弘昼的手,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好哥哥,弘昼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跟屁虫弟弟。

    和珅在一旁看着,轻轻地松了口气,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掌心才有了痛感。弘历低声道:“赶紧去上药,将御医都叫到正厅,朕一会儿就过去。”

    和珅领着永璔出了门,将孩子安顿好,又宽慰了吴扎库氏几句,方才召集太医院众人前往正厅等候。

    一炷香后,弘历见弘昼睡熟,便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悄声离去。

    正厅中,一众太医拿不准皇上的心意,惶惑不安间只好向和珅求助:“和大人,我等愚钝,不通圣意,还望和大人能指点一二。”

    和珅笑了笑,劝慰道:“诸位不用惊慌,只需尽力医治和亲王的病即可。皇上看重和亲王,和某恳请诸位,但凡有保险的方子,不妨拿来一试。治好了和亲王,诸位定有享不完的好处,若是治不好......皇上发起怒来,就是和某也不敢担保各位的安全了。”

    和珅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让一众御医苦了脸,尤其是太医院判,眉头都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弘历踏进正厅,就感觉到一种凝重的氛围,一堆子太医都低着头。弘历一边吩咐把正厅的灵堂撤了,一边问道:“依诸位看,和亲王此番得的是什么病症?”

    御医们左右看了看,还是院判上前禀道:“回皇上的话,和亲王形销骨瘦、兼有咳血之症,血色鲜红,恐是......痨病。”

    弘历闻言一阵恍惚,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判,厉声问道:“你确定?”

    痨病就是现代人常说的肺结核,中草药无法根治,在古时候几乎等同于不治之症。

    院判在弘历的质问下迟疑道:“这......”

    和珅却不着痕迹地瞟了院判一眼,他知道御医是项极有风险的工作。病治好了,皇帝一高兴,即刻名利双收;可一旦稍有差池,保不齐下一秒脑袋就要分家了。因而院判这一席话,极有可能是往重了说。好消息是,弘昼未必就得的肺痨;坏消息是,弘昼此番当真病得不轻。

    弘历沉声道:“若你们之中有人能将和亲王治愈,朕就赐他一处宅子,且官升两品。”

    众人沉默良久,在弘历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有一人出列道:“微臣不同意院判大人的说法。王爷虽然咯血,且血色鲜红,然观其口内,舌红苔黄,此症状与痨病不符。兼之肺痨患者,两颊虚红,但王爷脸色蜡黄,因此微臣认为,王爷得的并不是痨病,而是肝火犯肺。此病也会出现咳血的症状,但与痨病相比,是很容易治愈的病。”

    弘历看着跪在地上的官员,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回皇上,微臣是太医院吏目徐杰,此番负责为诸位大人记载病册,提拿药包。”

    弘历蹙眉道:“和亲王的病,你有几成把握。”

    徐杰应道:“微臣有六成把握。”

    弘历缓缓颔首道:“和珅,领他去开写药方吧。”

    和珅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徐杰去了。太医院判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的脸色,吞吐道:“皇上......徐杰不过是个九品吏目,资历尚浅,实在难当此重任啊。”

    弘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照你诊的,可有能治愈痨病的方子?”

    院判低下头,小声含混地答道:“没......没有。”

    “既然你并无救治的良方,为什么朕不能让徐杰放手一试?”

    正厅中院判被弘历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偏房里徐杰正反复斟酌药方。

    和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徐杰擦了擦额际的汗,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和珅。

    方子里都是些常见的药材:龙胆草、黄岑、当归、车前子等。徐杰指着纸张上方,从容地解释道:“这一道药汁名曰龙胆泻肝汤,王爷次此肝肺俱损,此汤有清肝祛热的功效。”

    和珅又去看另一张方子,这一道的药材更常见,桑白皮和甘草,就连和珅这个中医的门外汉也曾听过。徐杰见和珅看得认真,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淡笑道:“这一道名曰泻白散,主治肺热咳喘,与龙胆泻肝汤配合着服用,半月后便可痊愈。”

    和珅点点头,一面将方子交给王府的下人,一面笑道:“徐大人医术高明,在下佩服。”

    徐杰不过是个九品吏目,何曾被和珅这样品级的官员礼遇过。他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如同碰见知音般打开了话匣子:“和大人,不瞒您说,和亲王此番病得蹊跷。我行医资历尚浅,可和亲王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平日里也养尊处优,他的肝肺受损却如此严重,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和珅笑了笑,挑眉道:“徐大人,行医者只需对症下药、专心治病救人。有些事不该问的就别问,你说对么?”

    徐杰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应是,看着和珅离去的背影惊出了一身冷汗。

    和珅走在王府的回廊上,脑子里却一直回想着徐杰的话。弘昼的肝肺受损严重,恐怕与他常年抽大烟脱不了关系。在清代,因着大烟是王公贵族才有财力吸食的玩意儿,加之吸食过后精神亢奋,被普遍认为是提神醒脑,延年益寿的物什。弘昼身份尊贵,家财丰厚,长期吸食,便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如果不能戒掉大烟,就算这次侥幸救了回来,不久之后还是会被这“慢性杀手”夺走性命。

    这样想着,和珅不由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