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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感旧恩刘氏道中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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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姐因是第一次出远门,兼之服侍的人都不在左右,又是新鲜又是好奇,举目一望,但见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山光映水,平畦种麦栽葵。又道:

    数层茅屋尽掩翠,一带疏篱俱饰粉。桃李成群,棵棵枝头春意闹;鸦柳垂青,丝丝碧绦弯绿腰。树底炊烟犹湿,田间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门,阵阵栖鸟啼古树。端的是一派田园好风光。

    一时又看着河里游过去羽毛艳丽的鸭子,巧姐越发喜不自禁,忙扯住青儿的袖子直言道:“快看快看,这是谁家里养的,倒是好俊的模样。”

    青儿笑的捂住嘴,指着鸭子道:“那不是养的,那是野地里的鸭子。春水乍暖,他们才出来的,平常都宿在芦苇荡里呢。”

    巧姐闻言长哦一声,顿觉有如出了牢笼,天地豁然宽敞起来,一时开窍对青儿说道:“可知春江水暖鸭先知果真是有他的出处的。”

    青儿不大识字,故而不晓得她念的是什么,然而听着明白,便笑道:“你说的话可真是好听极了。姥姥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家里来,指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呢,便是我阿爹和阿娘见了你也定然会吃惊的。哦,还有我那个泼天猴头一般的哥哥,姥姥说你们小时原是见过的,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他现在也在家呢。”

    巧姐细想了一回,印象里倒是有个模糊的影子,只看不大真切,便敷衍青儿几句道:“大概是记得的,你的家在哪里呢,我怎么瞧不见?”

    青儿扬起手,指着前方道:“喏,那边的第二家就是。”巧姐不觉顺着她的指尖看了,见那一簇人家里头正有一家大门上钉了两个鎏金兽头门环的,门前一块地上稀稀朗朗不知种的是些什么,便是青儿所说之处了。

    她两个尚还说着话,恰有道路旁的一庄户人家打开了门扉,里头婆子出来唤鸡,瞧见青儿巧姐,不觉把手在衣前擦了一把,笑道:“青丫头你这是带着谁回来了?我听说你们家姥姥病了,在床上歇了好些日子,如今好了么?”

    青儿乍然吃惊,忙问着那婆子道:“李婆婆,我姥姥得了什么病?”

    那婆子哎哟一声道:“敢情你还不知道么?快家去瞧一瞧罢,听说都卧床好些天了。”

    青儿心内不由生乱,扭头看了巧姐一眼方回过神,忙拉住巧姐儿的手道:“咱们快走,回家见姥姥去。”巧姐被她拉的一个趄趔,未曾如此着忙过,慌慌张张的直觉一路坎坷不平的随着青儿奔跑过去。那婆子追在后头赶了一阵,才摆着手劝道:“我的小祖宗,慢些吧,当心跌破了皮。”

    青儿清脆的哎了一声,却不敢停下,直奔了三五射地,才跑到方才指着的兽首门前,拍着那门环叫道:“娘,娘,姥姥,姥姥,是我回来了,给我开开门罢。”

    一时左右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听得门里有人叫唤道:“青儿,是你么?你不是在城里住下了,谁送你家来的?”

    青儿听得是王刘氏的声音,忙在外道:“娘快别多问,开门再说吧。”

    王刘氏急走了两步打开门来,巧姐儿留神看了,见是一个瘦高的妇人,穿一件八成新的白线挑衫儿,底下露一截桃红裙子,外罩着蓝缎棉比甲,甚是和气蔼然。那妇人自开门时便见到了青儿旁边站着的巧姐儿,穿的皆是青儿家常穿戴的衣物,内里雪白中衣,外套着青绸褙子,梳一头双环髻,看年纪与青儿不相上下,瞧模样却有的一说。道是:芙蓉玉面,冰雪作肌,生来娉婷年及笄,袅袅倚门人独立。

    王刘氏心里只疑道是好面生的样貌,便不等青儿开口就问道:“你和谁一起家来的?怎的不在那边府上住着了?”

    青儿不及答言,拉着巧姐进门里去,才转身掩了门对王刘氏道:“我说出来娘可别唬着了,这位小姐就是姥姥常说的那个她给起了名字的巧姑娘,因着她家里事多,思量着出来静养些日子,我便带姑娘来我们家住了。”说着,一径把巧姐往前轻轻一扯,直送到王刘氏面前。

    王刘氏听闻家里来了个侯门小姐,当真惊得半晌不敢动作,眼珠子呆呆的瞪着巧姐儿好一会儿工夫,见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才慌手慌脚的就要磕头下去,嘴里一面道:“姑娘好,原是我没见识,竟有眼不识泰山了。”

    吓得巧姐儿忙蹲下一把扶住她,急言道:“婶婶使不得,我正自为来你们家叨扰好生过意不去,你再这样,不是折杀我了么。”

    说的王刘氏讪讪笑起来,站直身子再三品度了巧姐一番,才携住她的手不住摩挲着,对着青儿道:“你瞧瞧人家巧姑娘,真是个高门大户里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怨不得人喜欢她。只是怎么就只你们过来了,谁送你们来的?”

    巧姐笑道:“是我家里人送来的,我嫌她们啰嗦,没让过来叨扰婶婶,在村头就让她们回去了,如今只怕是进城了呢。”

    王刘氏听见不觉哎呦一声惋惜道:“怎地不叫回家里坐一坐?咱们这里虽是蓬门荜户,但也知道来了人要敬茶敬水的道理,敢是姑娘们怕我们招待不周走的么?我们成日里窝在家里没见到她们也就罢了,青儿你怎么也不留一留姑娘们?”

    青儿瞧着像是怪罪自己,不免开脱道:“是姑娘说不用姐姐们伺候的,又因我在那里看了几日,也琢磨出好些照管的道理,姐姐们才放下心走的。再说,姑娘现如今还在咱们家呢,娘要是真想款待她们,等她们来接姑娘家去也不晚的。”

    王刘氏一面听一面点着头道:“说的也是个理儿,既是静养,姑娘就快屋里歇着吧。只因不知道姑娘要来,好歹还要容我们收拾一下才是呢,只怕进屋乱的很,不入姑娘的眼。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不能亏待了姑娘。”

    巧姐听到,不等她说完忙摆了手说:“婶婶多虑了,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们怎么住的就让我也怎么住吧,就当我和青儿一样就得了。还有,我们来时听到人说姥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青儿也道:“正是呢,前头李婆婆说姥姥都病了好些天了,我还正自疑心怎的过那么久也不见去接我家来,原来有这么一层缘故。”

    王刘氏道:“瞧我都糊涂了,姥姥前些日子不知起了什么心思,要去庙里还愿的,来时下了场雨,不提防路滑跌了一跤,把腰给拧着了,还亏得你柱子哥给背回来。这不才刚歇息下,姑娘来了,就跟我去见一见姥姥吧,她心里头没少惦念你和你母亲呢。”

    巧姐点头不语,想着刘姥姥必是听了母亲的话去还愿,才惹下这病来的。想不到贫寒之家竟有如此赤胆忠心,竟比荣国府的人还要有情有义,不免暗自慨叹几分。又想着刘姥姥和王刘氏未必知道凤姐已去的消息,恐在人前失了仪态,面上便不做声,与青儿手挽手跟着王刘氏往姥姥屋里去。

    却说巧姐儿一面走一面观量,见的又是另一种样貌。大抵是因为日子好过了些,王家的院子倒比来时路上见的人家都要长一些,进门的右侧搭了一个小小的灰棚,问过青儿方知是做饭顿茶的地方。离灰棚不远,又有一株桃树,枝梢间露着几点嫩绿,树下则是一口黑漆涂的似的大缸,缸上未防落叶另加盖了一层案板,缸的一侧便是四四方方的一个井口,亦是用案板盖住了。

    院子东西是不大不小的三间偏房,一间用作膳房,另外两间则是青儿和板儿住的地方。又有一间柴房,房门半掩,露出里头的堆得整齐的柴禾垛来。正对大门的便是面阔三间的正室,中间的一个用作了厅堂,左右延伸出的连房一间是狗儿夫妇所居,另一间便是刘姥姥的住处了。

    大概是开春,厅堂上并没有悬挂连帐,只虚虚的半掩了门,王刘氏殷勤开门引领巧姐进去,这才打起里间的青布帘子,不等进门就叫唤道:“姥姥你快起来看看罢,看是谁来了。”

    刘姥姥正觉腰疼,刚躺下合眼不久,这会子听见嚷嚷,也不曾抬头,便在床上怨道:“常日里还说板儿不老成,我看你也和他一样了。叽叽喳喳的,像什么样子,这功夫还能有谁来呢?只说我不好,一早歇下了吧。”话毕,头脑昏昏沉沉的,就要睡过去。

    王刘氏见她不起来,尴尬的笑看了巧姐儿一回,青儿在旁瞧着不由笑道:“姥姥,好些日子不见,你老人家就不想我了?”

    刘姥姥身子一怔,这才忙从炕上爬坐起来,仰头看向帘子开合处,眨了几次眼,尤为难以置信道:“敢是我这在梦里头么?青儿怎么回来了,还有我的巧姑娘,你怎地也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