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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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海洋开始涨潮,水线无声无息地漫上来,一些两栖类生物出现在沙滩上。

    背甲是彩虹色的中型螃蟹实际上是外星入侵生物,因为人类接受不了它的口感,所以得以平安繁衍至今,几乎成了灾害。

    不过螃蟹的彩虹背甲颜色鲜艳,在夕阳最后一缕光下显得更加斑斓,远远望去,有种让人眩晕的美丽……

    陆中宵背靠椰子树盘腿坐,郁闷的刨沙子,“还说什么不会撒谎,你就是存心想套我的话吧?”

    那个问题太狡猾了!

    想要解释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当然会涉及很多其他的事。

    只是当抬头对上提尔比海洋更干净湛蓝的眼睛,陆中宵觉得,对方是知道自己可以看穿这个问题,才会如此开口的……

    “不过,用萨加星的秘密去交换我的家事,你不觉得吃亏吗?”

    扬起的白色砂砾落在衣服上,提尔拍掉一些,摇头:“只是……想更加了解你而已。陆上将很关心你,在希望号军舰上他可以把所有海盗都关起来,或者直接赶到逃生舱让他们自生自灭,考虑到你的心情才没有这么做。如果不是你刚才赌气的话,他应该不会动手。”

    “得了吧,难道以为陆一争和你一样空有超强战力却只当摆设啊?别看他那副样子,上学的时候还是个不良少年呢,小时候没少收拾我,从钛合金棍子到轻型外装甲……”

    听见陆中宵絮絮叨叨的抱怨,提尔颇为意外。

    那位不苟言笑的地球上将,居然还有这种“热血”过往吗……因为不太会用言辞表达心情,只好把满腔温柔融入饱含兄弟之爱的拳头里?

    “不过,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这样了,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他都不会动手,只是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我……”陆中宵刨沙子的动作停下来,细细的沙粒流向那个初具规模的小坑里,“十四岁的五月,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所以也没办法肯定是不是那一天。”

    既没有什么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

    北半球的五月气候回暖,阳光热烈,急躁的陆中宵已经在盘算该怎样度过即将到来的暑假,顺便把暑假之前的期末考应付过去。

    “地球的什么官员将军啊,都是没油水的职业,不过在外人眼里似乎还挺风光的?我爸妈由于工作关系不常见面,十四岁之前我都是和母亲一起,住在某个科研基地分配的宿舍里。”

    陆中宵在沙堆里翻腾出一块贝壳碎片,握在掌心慢慢捏成了粉末,“之后没有任何理由的,我被陆一争接走了,之前没什么感情基础,所以很不习惯,矛盾也不少。他没少对我发火,家法更是家常便饭,但就是从某一天起不再动手了,然后说,以后母亲做研究会很忙,不能常和我联系,但每年的生日礼物都会准备好。”

    当时陆中宵还是彻底的少年心性,想的不够多,再说越长越大,对家人的依赖就少了。只是在收生日礼物时,连个电话都不能给母亲打,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逢年过节的礼物都没有断过,平稳到有些乏味的生活持续了四年之久。

    “你的母亲,是出了什么事吗?”提尔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曾经在舰长床头看到的那张3d动态照片里,陆中宵和那个金发女人合影时年纪在十岁左右,时间线上似乎可以说通。

    小时候和母亲生活,长大一些被兄长照料……

    “早就出事了。”陆中宵看向远方,天边的光线微弱并不明亮,他还是觉得眼眶酸胀,“成年生日的前一晚睡不着觉,干脆起来散步,你知道我的潜行能力很好……”

    提尔轻轻点头,舰长简直是天生的夜行动物。

    陆中宵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背抵住眼睛,“在大哥的房门外,我听见他和老头子打电话,问什么时候一起……去给母亲扫墓。”

    房门被蛮横踢开的一瞬间,意味着维持了四年的谎言轰然崩塌,年少的陆中宵从来没有这样战力失控愤怒到暴走的时候!

    反复质问下得到的真相,谁也无法承受。

    早在数年前他离开科研基地不久时,母亲就因为实验事故产生的爆炸意外丧生,陆一争编造了完美的谎言,不再和弟弟过不去,像合格的兄长那样稳重,遇到问题更多的选择沟通而不是武力解决。

    只是他的沟通实在缺乏技巧,总是见不到什么效果。

    ……

    “哎,提尔,你说他们为什么只瞒着我呢?明明家里谁都知道,还是因为母亲死掉了而他们在从中受益,所以谁也没有勇气开口……”

    现在的陆中宵长大成人,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有无穷无尽的天真问题等待解答,却用一连串残忍的提问提尔无法面对。

    “因为你母亲的死……从中受益?”半晌之后,提尔的声音飘过来。

    的确,如果光是因为爆炸丧生,那么陆中宵不至于和家里决裂到这种程度。

    “当年那场出现意外的实验,最后还是成功了。”陆中宵扬起砂砾,在落下之前那只手用力握拳捶向海滩,情绪突然激烈起来!“人类中七成以上都是基因异变者,而那个实验的目的就是制造出抑制副作用的修复药剂……那个实验项目的总负责人是我父亲,在药剂上市之后,他名望大涨,选举成为地球对外委员会的一员。”

    几乎拯救了所有地球人的药剂。

    牺牲的母亲。

    当年那个实验引起的轰动不小,相关人员现在都是行业内的佼佼者。而那场爆炸的意外……有新闻报道过吗?

    陆中宵少年时喜欢打游戏,不看新闻。

    所以他不清楚,那条象征着母亲死讯的消息,到最后有没有出现在电视里……或者是出现过,却被他下意识忽略了?

    “不要难过了……”提尔想不到什么更有用的方式安慰,“你是在强行恨着家人啊……实验的意外无法避免,这不是你父亲的错。”

    陆中宵迅速转身扯起他的衣领拉向自己,燃着怒火的视线刺向提尔!“为什么不是他的错!那个项目的完成时间原本可以不用那么快,妈妈也不用拼了命一样泡在实验室里!完全因为他追逐名利的赶进度,才会导致出了岔子!成功的实验结果比妻子还要重要吗?这点真的太讨厌了……”

    脆弱的布料在可怕的力度下破碎,被抓出了几个指洞。

    提尔叹息,突然觉得和小孩子沟通是件让人无奈的事情。

    不,因为这一悲剧中没有坏人,才会感觉无奈吧?即使是陆中宵口中为了某种利益强行催化实验进度的父亲,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值得憎恨的行为……人类得到了宇宙中最好的修复药剂,连萨加星都会大量进口用来修补v细胞。

    事情的先后顺序很重要。

    毕竟,陆中宵的父亲不是需要权力,才会勒令妻子在某个时间内完成研究。

    相比在妻子因事故丧生后一蹶不振,顺势加入地球委员会发挥更多的作用,怎么看都是无奈下更好的选择。

    “……知道真相后我就离开家了,哪怕再怎么说服自己母亲是为了所有进化人类而牺牲,我都不能理解他们,连那几年过得没心没肺的自己也不能原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接受不了这样的家人。你觉得幼稚或者想从全人类受益的角度劝解我,还是省省吧,废话听得太多了。”

    和脾气好的人吵架真的很无趣,陆中宵松开提尔,明白自己再怎么发泄怒火,对方都不会因此反击。

    “谁说……最先受益的是全人类了?”提尔温柔哥哥一样开导他,“中宵,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平时恨不得一副太阳为你升起的自大模样,遇到真正的为你而生的东西,却那么抗拒啊……”

    忽略掉自大的定义,陆中宵有点迷惑地看着他。

    “从厄兰那里借了很多地球人的资料,似乎只有父母都是拥有拟兽基因的进化者,才会生出你这种诞生起就站在人类战力巅峰的孩子。”提尔回忆的语气有一些不确定,“为了自身安全,每个星球掌握的异族资料只有一部分……”

    “当然,我母亲的实力甚至在父亲之上,但她却是以科学研究著名的,很厉害吧?”表情苦涩之中带了一丝得意,陆中宵如此解释。

    “真是位优秀的女性……”提尔由衷赞叹,末了反问,“一切不都很明显了吗?”

    明显,什么?

    “地球人中七成拥有拟兽基因,这些进化者的战斗力并不平均,受到的负面影响程度也不同。实力在b-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进化异常的痛苦,但b级以上,尤其是你这样的,则会一生伴随这种不算疾病的症状……而你,随着年龄增长会受到更深的影响,对吗?”

    提尔还记得在海盗星的时候,陆中宵从蜂巢拍卖会匆匆离开后难看至极的脸色。

    这就是进化的副作用,可停止进化就意味着种族失去未来。

    陆中宵喃喃:“是的……哪怕地球人寿命普遍延长,进化者也没有普通人活的那么久。在母亲的研究成功之前,只有效果相当一般的修复药剂可以使用。我,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命的用最短时间做到改良配方,我……”

    “你可以不在乎自己活多久,但是你的母亲,不能。”后半句话,提尔几乎用一种残忍的态度补充完整。

    没错,太残忍了。尤其是将他用来当屏障的最后借口打碎,连强词夺理一句“老子可以轰轰烈烈的去死,只要她活着”都说不出。

    陆中宵现在才觉得,自己其实是辜负了最在乎的人……

    “修复药剂的实验的确很重要,可在你母亲拿出完美的成品之前,又不是找不到低效的代替物。”提尔决定把这份残忍进行到底,“陆上将是在进入太空军后通过训练才将战力提升到极限,他不是生来的巅峰进化者。迫切需要药物缓解症状的并非所有进化者,甚至不是他,而是你。”

    陆中宵全身的血液被风吹冷……

    提尔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资料上说地球人都是要哭一顿才能缓解心情的,你放心,我不会看。”

    “……早知道就让厄兰少给你乱七八糟的资料了。”陆中宵恨恨的表示自己不会哭,却没有把脑袋从他的肩膀上挪开。

    额头抵着坚实的躯体,一动不动。

    直到提尔再次开口:“听你的描述,父母分居两地,陆上将和你的父亲居住,而你则是从小就和母亲住在科研基地?”

    “嗯……”

    尽管对修复药剂实验的进度负责,但老头子归根结底是个政客,不能总是守在基地,而陆一争那时候也开始为了进入太空军准备了。

    “那么,她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也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你吧。如果出现什么异状,在科研基地总比普通的住宅里方便。”有些事总是当局者迷,离得近了反而看不透。

    提尔弯起那双洞悉一切的蓝眼睛,“她真的很爱你啊。”

    海原辽阔,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心境变得通透起来。

    陆中宵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却又想到了什么,情绪沸腾:“——可是为什么,当我去找他们质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像这样解释给我听?甚至是默认了我‘让母亲送死的’的看法!多少年了,陆一争也好,他也好……”

    “你真的是个重视感情的人啊……”肩头的脑袋毛茸茸轻微晃动,像什么动物一样,提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你的父亲同样无法原谅自己吧……所以宁可选择成为这件事里的恶人,被你厌恶,否则直接坦白真相,你该有多自责?不如一切交给时间,你看透了,就会明白真相,而看不透,又不会太过内疚。”

    直白又冲动,如果明白母亲是为了自己才会不计后果地完成危险实验,哪怕伤害自己都会阻止吧?

    陆中宵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这一切。

    很想说,一点都不要别人为他付出。很想说,他已经强大到能独自解决问题。

    但现在所有进化者都有了修复药剂,不用再为生命提心吊胆,哪怕一句不懂事的埋怨都是对母亲的性命和心血的玷污……

    “他们向我隐瞒的,并不只是母亲的死讯,还有死因。”

    凉凉的声音回响在沙滩上,陆中宵像寻求安慰一样抱紧提尔,用力到全身微颤,“陆一争知道全部的真相,在科研基地里,他和老头子都在场。我……我在他的记忆里,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她不是死于爆炸,你知道吗提尔!因为最后阶段的人体试验需要高战力的志愿者,而母亲为了更直观的了解药剂的作用……干脆用自己做试验了……我看见了的,不成熟的药剂让她的基因崩溃,她、她……”

    猛地抬头直视提尔,陆中宵恨不得把自己脑海中的画面直接传递过去:“我看见了的,她最后,死得像个怪物。”

    躺在无菌病房里奄奄一息的母亲,身体上露出来的部分生长出银亮鳞片,骨骼加速变异,关节处有暴突的骨刺。那头淡金色的短发和浅到几乎透明的蓝眼睛依然美丽,只是掩盖不住越来越像兽类的凶光……

    直到生命抵达最后一刻,仍然在向助手口述自己的感觉,还会微笑着提议“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再帮忙试验一下其他药剂”。

    陆一争被透明玻璃隔离在病房外面,接受不了似的拭去泪水,转头时看见父亲颓丧的背影……

    就是这一幕。

    “我到底有多不成熟,他们才不愿意让我也帮忙分担痛苦?”陆中宵讨厌这种感觉,“真是的,装什么悲剧的主人公啊!”

    提尔难得会赞同他的看法,“的确,隐瞒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我会沟通。好了……既然你也讨厌他们的行为,不如我们回去……认真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