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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出宫·新帝与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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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三十年九月初二。

    新帝继位,拟年号德光,但今年未过完,为计年方便,也为表“尊敬缅怀,无改父道”,仍然沿用旧年号。

    这是先皇驾崩后的第十天,德光帝登基大典后的第一天,远空的阴霾还没有散去,徘徊在天京城上空的哀哭已经消声觅迹。

    清晨的浓雾,温柔而周密地覆盖了这座皇宫的每个角落,崇政殿的飞檐上,镇守之兽不论如何凶悍生动,都隐藏进了浓浓的迷雾中,伺机而动。

    两排禁卫肃立在蟠龙阶梯的两侧,迷雾顽皮地在他们的眉梢聚集,汇成一股清流,顺着他们冷肃的面孔蜿蜒滑下,却分毫无法撼动他们冷硬的表情。

    浓雾深处,宫墙便,隐藏了一排穿灰色麻衣的内侍,神情空洞麻木,目无焦距,瞪着面前空茫的白雾。白雾将他们的麻衣全部打湿,垂坠的宽大袖子纹丝不动。

    一只晨起的飞鸟,“啾啾”欢唱,在枝头呼朋引伴,指引虫子的方向,竟然成了这片模糊的天地之间,唯一的生动。

    ……

    忽然,一个白衣飘飘,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从浓雾中缓步行来……

    他走到蟠龙阶梯下,丝毫没有犹豫,踩向龙身,逶迤而上……

    像是那只有皇帝能走的盘龙石阶,只是平常。

    任何一个新来的禁卫都被事先告诫:宫里有一个只穿白衣的楚王殿下,绝丽无瑕,清冷出尘,美丽得令群星失色,日月无光。

    他才智出众,胸有千秋,又心怀天下,仁义慈悲,相传他是天上星宿下凡,护佑我大幸万万年。

    唯有新的皇者和最尊贵的楚王殿下,才可以将蟠龙石阶上的八八六十四条盘龙,踩在脚下。

    楚王纤细的身影之后,还有四个影子一样的锦衣武将跟随,为首的一人身穿紫衣金绶,腰间佩剑,眉目冷峻,气势威严。

    就算不认识楚王,也该认识为首的这名穿着一品国公锦服的大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皇宫御林军曾经的大统领,先皇天授帝唯一义子,护国公!牟渔!

    他明面上的职务虽然只是楚王府仪卫官,却并不减损他在御林军中以及所有人心目中的威严。

    作为楚王最倚重的心腹,最敬重的兄长,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一个国公爵位,还不是他的巅峰。

    更别说,他还牵扯一个隐秘却强大的机构——夜行卫。

    ……

    他领着其他三人,不踩蟠龙,分开两侧,坚定踏着两旁的台阶紧紧跟随。

    ……

    浓雾似乎更爱亲近楚王的美丽,白色水汽扑在他精致的脸上,让他清扬的眉与纤长的睫毛变得更加浓密黑亮,衬得一双美目清透明澈,晶亮有神,平添一点纯真的剔透,耀眼的明媚。

    他穿着四爪的亲王服,不是御制的绛红色,而是如云的洁白。轻薄的衣料已经被浓雾浸透,贴在身上,显得这具年少优美的躯体有些单薄纤弱。

    可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昂首行走的傲然,淡然从容的优雅,却无不散发一种能稳定天地的力量。

    多么让人敬畏的王者。

    殿外的内侍空洞的眼神开始聚焦,又再次恍惚。直到一声尖细的嗓音穿透迷幕,直达云霄:“楚王殿下驾到!”

    “楚王殿下驾到……”

    “楚王殿下驾到……”

    “……”

    一声接一声,将来者的信息传递给寂静无声的崇政殿。

    这是九月初二,昨日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这一天的朝会让所有的人记忆如新,却依然讳莫如深。

    ……

    德光帝很年轻,却已然在这座皇宫中耳濡目染,也或是从他已逝的父皇那里学会的——用沉默与面无表情武装自己,掩盖一切喜怒,君心难测。

    这是第一次新帝大朝,五品以上有资格上朝的人都来了,分列三班,左为贵,是王公勋贵;中间文臣;右边武将;都手握笏(hu)板,垂眸肃立。

    因在先皇热孝(七七,49天内),所有人都在帽子上缠着白布、肩上挎着一根麻绳,谓之“披麻戴孝”。

    从来都嘈杂吵闹,甚至经常引发暴力群殴事件的朝会现场,又一次一反常态,安静无声。一百二十七人,也仿佛被无孔不入的白雾打扰,失去了开口的欲望。

    沉默,从大朝会开始,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大殿门被缓缓打开。

    中门大开。

    由左右各十名內宦,缓缓将沉重的铁木巨门推开。

    这是对楚王的重视与尊敬。

    不仅是他的身份,更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他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虽然他在冷宫长大,却无法改变,他是先皇最后的时刻,最宠爱的皇子。一位能够与先皇并肩,站在一起受百官朝拜的天之骄子。

    尽管这种宠爱只有短短几个月,却让他成为了大幸朝开国以来第一个拥有藩地的亲王。据说他坚辞了南方富庶之处,自己挑选了北方贫瘠之地,直面北方草原的威胁,代天子守护国门。

    又据说他拒绝了天授帝立他为太子的提议,坚定维护“嫡长继承”的正统,让最年长的三哥继位,没有试图谋夺天下,避免了皇权更迭的一场血雨腥风,维护了国家的稳定。

    大局为重,贤德仁爱,高风亮节,叫所有人都只能叹服、敬仰。

    大殿内,光线明亮,飘渺的白雾从门内涌入,在沐慈身后翻卷流淌,雾气蒸腾,衬托得他如仙人临世,星宿下凡。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

    沐慈跨入大殿,缓慢悠然地漫步在殿内,清冷的眉目,淡漠的唇角,透着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淡漠。

    但他的步伐是慢而稳定的,一步一步走来,微微摆荡的白色袍角成为这个死气沉肃穆沉静的殿堂内,唯一的一丝灵动。

    ……

    沐慈一步一步,从勋贵与文臣两班的空隙中穿行而过。两旁的官员不由自主,向两边挪开,让他顺利通行。

    他身后几人也跟着进入,他们几个都有职务的,超过四品,都是要上朝的。

    牟渔并不去站他护国公的位置,他腰间佩着先皇特许上殿的武器,手臂上衣袖危险地鼓囊着,依然随侍的沐慈身后,寸步不离。何秋军、戚风、安庆三人站到了武将中他们的位置,却双眼不离沐慈左右,表达无声支持。

    武将中,已经被划分为楚王阵营的,清瘦了许多的白霖,抬头看着沐慈。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已经命运相连。

    高阶上,流云雕龙的龙椅上,已经换了一个主人。

    年轻俊美的德光帝沐惗(因念字使用普遍,避讳很麻烦,所以一贯是皇帝改名。从这里可以看出大幸朝执政者的温和。)

    沐惗抬起他的眼皮,透过垂在皇冠前的珠帘,默默注视着自己关爱了多年,被父皇交托给自己的九弟。

    如今这个小弟弟已经成为长在他心腔内的一根软骨,连想一想都觉得心疼。

    九弟,你身体好些了吗?

    天授帝离世,沐慈硬撑着受伤脆弱的身体,全程参加了所有的仪式,虽然一切跪拜、守灵都由他的侍读官沐若松代劳,沐慈却还是撑不住,再次病倒。

    出殡日由护国公抱着,才能够扶棺送灵。

    大家都看在眼里,谁不夸他至诚至孝?

    沐慈却不是为了名望,他只是做他为人子该做的事。幸而先帝早有遗诏,要求简办,才没有直接要了沐慈的性命。

    即使这样,他也在仪式结束后,直接在皇陵晕倒,人事不知,昏迷了整整三天,而后缠绵病榻,直到昨日登基大典,也没办法起身,只由他的侍读官代为参拜。

    因大多数人都清楚继位的波折,便也没有谁不开眼,敢指责楚王不敬新皇。

    沐惗已经得知今日沐慈会上朝来,心中期待,可看着沐慈苍白如纸的下脸,心里又疼——这么弱的身体,怎么不多歇两日,何必赶着来上朝?

    是因为今天是三哥主持的首次大朝会,你不放心吗?

    不过,沐惗相信九弟是担心他压不住,而不是火急火燎来揽权。

    ……

    沐慈依然美丽得惊心动魄,又纤瘦得惹人怜惜。

    他直挺挺站着,傲然从容,双眼漆黑深邃,仿佛能容纳整个夜空星辰,目光依然是勘破一切的亘古平静,像高高在上的神邸,悲悯又无情,俯视苍生。

    这双眼,与最有权势的人间帝王对视,毫不示弱。

    他们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同样的俊美,只是一刚硬明朗,成熟大气,一无暇纯净,灵透精致;一个如初阳般暖亮,一个如明月一样皎洁。

    ……

    王又伦站在文官的最前,他身旁是大病初愈的卢太师。两人隐晦交换一个眼神。这次王又伦败阵,他忍不住压低嗓子,轻咳了两声。

    沐慈清亮的视线转到王又伦身上:“王相公,秋雾凉,回家记得灌两碗姜汤,不要着凉。”

    王又伦:“……”我是提醒你见君当行礼好吗?

    沐慈懂得姨父的意思,他的视线又看向御座的德光帝。

    德光帝穿着龙袍,庄重大气的明黄压住了天底下所有的颜色,让人无法不看见他,不起敬畏之心;他头戴垂珠冕旒,却遮挡了他的面容,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高深莫测。

    是啊,要行礼的。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这个青年不再是洛阳王,亦不仅仅是三哥了。

    他是皇帝。

    他端坐龙椅,高高在上,不可仰望,所有人都要在他面前弯折挺直的脊梁,垂下高贵的头颅,跪在地上,矮上半身,叩拜到底,臣服于他。

    他是德光帝,天下共主。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楚王——这里大部分人都曾见过第一回出冷宫的沐慈,那时候少年在冷宫长大,明明身世飘零,却孤冷出尘,傲然从容,是连先帝都不屑于一拜的。

    同样的场景再现,端坐的皇者换了个人。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

    今天,侍读官不在,无人替楚王代劳跪拜,那么……楚王……会拜新帝吗?

    ……

    沐惗没有出声,看着沐慈……沉默难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世上很少有沐慈在意的东西,所以不论旁人眼光如何,他的心绪一片平静,无喜无怒。

    他只会走自己的道路,坚持自己的道理。

    沐慈没有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天下人面前,指出先帝曾有遗旨“楚王免跪”,来压制新皇帝。

    那是作为父亲的一番心意,怕他受委屈,他领受了那份情义,却并不怎么在意。

    无所谓。

    沐慈一贯不认为,让别人跪下,能挣来多大的面子,譬如辫子朝……一门心思争个跪礼,压着洋鬼子下跪挣个“大国”的面子,可国门马上就被人打破,里子都败光了。

    沐慈也不认为,自己跪下,就能丢多大的脸面。

    沐慈将所有的情绪,都沉淀在了纯黑眼底……

    他神色平静,沉稳优雅地……

    慢慢……

    弯下膝盖……

    只是,细心的人都会发现——沐慈那显得十分单薄纤细的脊背,却一直一直……挺得板正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