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玲珑月 > 95|野马

95|野马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早在八月份的时候,江浙商团就聚过一次, 金总的风格, 不搞铺张, 就在夫子庙的永和苑弄了个包间, 大家吃饭兼看景。

    当时谈的也是税款的问题。

    金总在酒桌上道:“避税的钱, 大家也别想着吃一辈子, 这个迟早还是要交的。”

    朱子叙立刻就说:“那这对我们还是挺大一笔损失。”朱老板搓搓手:“能不能写个联名信, 呼吁一下免税?毕竟我们影响力不小。”

    金总想翻他白眼。

    当初露生说朱老板是袁绍之流,金总现今读了两本书,觉得朱子叙这脑子是辱袁绍了,给袁本初提鞋都不够——你逃税已经惹得上面牙根儿痒痒,你还自己送头要求减税?

    谁批准你谁是傻逼啊。

    穆藕初道:“这样不妥,其实过去我和刘鸿生都呼吁过减税, 光靠民间呼吁、并无什么效用, 再者我们逃税在前, 若是主动发难, 岂不是立个靶子给人打吗?回头该落下话柄, 叫人说江浙商团为富不仁,窃国富以徇私。”

    花纱大王到底是花纱大王, 阅历丰富拎得清,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就通。

    金总向他眼神respect。

    另一位理事沉吟道:“但要是真的按条纳税, 以我们现在的吞吐量,恐怕有些伤。”

    荣德生平日很少出席聚会,那天也去了, 闻言冷笑道:“窃国富以徇私?这话说的是谁,各位心里难道不清楚?”

    荣德生所刺者,当然是指孔祥熙与宋子文,穆藕初闻言笑道:“荣兄说差了,他二人是以国为家。”

    这话辛辣极了,大家互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金求岳领会了荣德生的意思,心头一亮:“其实我们可以统一要求开征个税。”

    众人都看向他,唯荣德生含笑不语。

    金总叫人拿过纸笔:“我算一下你们看,我们现在所有税项,加起来差不多是40%,但21年的时候试行的个税标准,最高也只征20%。个税比营业税划算多了。”

    抠王朱子叙又上线了,朱抠王呆道:“可20%也不低啊。”

    ……猪脑子就不能闭嘴吗?

    “不是真的要缴个税,我们是拿个税逼孔祥熙同意减税。”金总只能耐心跟抠王解释:“如果直接要求减税,孔祥熙肯定不会同意,但他贪了那么多没门路的钱,个人财产远在你我之上,如果收个税,他受的打击比我们大得多——要是逼他在减税和开个税中间选择一项,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这是逼着孔祥熙跟大家坐一条船。

    他一定不敢引火烧身。

    朱老板懂了,朱老板眼亮了:“明卿啊!睿智啊!”

    金总想让他退群。

    计策虽然好,可惜没门路执行。穆藕初琢磨道:“政策的事情,需要的是官场上的力量,孔宋两家姻亲密结,又手握重权,实在难以撼动。若是能有与他们资历相当、声望又高的人,与我们里应外合,那这件事情就有眉目了。”他看向求岳:“要是五年前,令祖父倒是请得动张静江,但现在恐怕他说不上话。”

    便有人道:“荣老是省议员,穆老是农促会的主委,这也算有权力在手的。”

    朱子叙见他们个个都有官做,自觉矮人一头,酸不溜道:“可这两样都算不得高官,可惜我们徒长几岁,竟没有一个人做过中央委员。”

    骚操作,强行把大家拉低到同一水平,众人心中皆是好笑。只是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话——江苏和浙江是经济重镇,如果在这两个省改革税制,一定会经过中央决议。

    然而现在的中央委员会里,没有江浙商团的自己人。

    大家就有些气馁。

    荣德生徐徐道:“这不急在一时,以我们商会现在的影响力,不妨以静待动——姜尚在山,还怕没有文王来请吗?”

    ——现在文王来了。

    金总万不料居然是石瑛来做周文王,更尴尬是自己来做姜子牙!但仔细想想,石瑛历任两大校长、湖北建设厅、浙江建设厅,又是同盟会元老、中央委员,更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铨叙部(组织部)部长。他身后金光灿灿的title可有一大把!

    张嘉译只是低调,要论资历和人望,孔祥熙还真不敢跟他拿大。

    “今年江浙两省税收异常,上峰很是不满,但在我看来,财政入不敷出,根本不是营业税的问题,真正的弊端在于两点,一是军费苛征,二是不开个税。”石瑛拿起茶盘里的银刀,将一块酥饼一切为二:“上面要征军费,这我不能说什么,但个人所得税从民国十年起就在试行推广,推广到今日,居然推成了废除,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正如明卿你所言,不征个税,无非是在保护一干资本豪强的财产,不肯得罪这些人罢了。”

    英雄所见略同,金总心中踊跃,但又觉得前方有坑,他小心翼翼地吃饼:“那大哥的意思是?”

    “加税,就是继续压榨江浙工业,这我万万不能同意。自淞沪抗战以来,两省工业备受重创,好容易爬起来,若是再行重税,只怕将一蹶不振。”石瑛锐利地望向求岳:“我也不怕明说给你,我就是要和他孔庸之(孔祥熙字)背道而行,他要经济改革,我也有一套方案。”

    “你想开征个税?”

    “不光是开征个税,同时还要给工商业全面减税。”石瑛从抽屉里拿出极厚的一叠手稿,“中国并不穷,至少南京我调查过的城郊两地是绝对不穷,买得起西洋车、火油钻的人大有人在。在我看来国内经济疲软,问题在于国人观念不对。许多人投机一笔生意、发了财,回家就买房置地,再也不用心做生产,因此钱被圈死在深宅高院之中——你听说过山西人没有?”

    “山西人咋了?”

    “山西出晋商,但也出抠门儿。老西儿有个传闻最是好笑,说他们赚了金银回家,都熔成金水银水,泼在大老婆屋里的地砖上,长年累月,泼成金山银山。子孙后代就可以靠山吃山,要花钱的时候,就从山上敲一块金子下来——”石瑛说着一笑:“孔庸之就是山西人。”

    第一次听石瑛说别人坏话,文化人槽人都比别人有技术,金总乐了:“扯远了。”

    “笑话是笑话,但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对于工业发展实在大有不利。”石瑛亦笑,将烟斗点上,“税收,不能只是财政增收的手段,在我看来它是引导民众生产的一个风向杆。把杂税和交易税减下来,个税提上去,商人们为了保护资产,就会把越来越多的钱投入生产当中。我要这个钱活起来、到市场里来,而不是锁在老婆的床底下。”

    有见解,这个见解真实地不输后人。

    “石市长……你学金融出身的?”

    “我是工科出身。”石市长颇为自矜,表面谦虚一下:“最早是在比利时皇家学院,后来去了伦敦大学读铁道建设——说起来我们算半个同学,我在英国念了三年书,军械制造,也是在那里学习的。”

    “卧槽,学霸。”金总真实地仰慕!

    “过奖了,跟你剑桥博士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石瑛淡淡地笑了,“你今天如果不来,我也摸不准你的心意。毕竟开个税对你们这些有钱人来说,到底也是割下一块肉。但交个税、减印花,对于工商业发展长远仍有利,其中利弊得失,你剑桥高才,应当比我心中有数。”

    “……”

    求你别再提剑桥了,澳洲野鸡就快心虚死了好吗?

    金总忽然有大彻大悟的感觉,跟政客谈话真是累,石瑛矫情了一下午,拐弯抹角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从1933年春天始,宋子文下野,孔祥熙上台,二姐夫下台大姐夫上,两任财政部长和行政副院皆是蒋氏的连襟。

    显然不满的不止是民间的工商业者,如石瑛这样的同盟会老臣也觉得不爽,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闻到了格局倾斜的味道,但又不能直接上去指责这个接任不恰当,因此就借孔氏的财政方针来发难——说白了,他和孔祥熙之间的暗斗缺一个棋子。

    所以就要他金求岳上这个棋盘。

    此时真宛如土狗站在赛马场上,两匹马谁也不扬蹄儿,叫狗先跑一圈。

    狗也害怕啊!

    他盘桓又盘桓:“石市长,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找个借口,想怼孔祥熙而已。”

    “是又怎样?”石瑛直言不讳:“我不愿意江浙两省之财,皆成孔宋二家之财,更不愿将来之党国,成孔宋二家之国!”

    “……”

    有种,敢说!

    石瑛见他沉吟,“我知你身后是江浙两省刚刚建立起来的商业同盟,这件事你无法轻易允诺,但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仅凭我一人也做不成这件事。所以我开诚布公地请求你,请求你帮助我,你的商会中有年高德劭的荣德生,他现是浙江省参议员,还有花纱大王穆藕初,他是农业促进会的主委,这两人虽然是闲职,但联合起来都能说得上话,若加上你赴任实业部参议,即可代表江浙两省农工商众业之民心。”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金求岳想,这和我之前筹划的内容不谋而合,石瑛的想法也正是江浙商团的愿望。如果是两年前他单枪匹马,那说应下就应下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背后是江苏和浙江的整个纺织行业,一步走错,大家满盘皆输。最重要的是在以后的历史当中,石瑛籍籍无名,而孔祥熙别管骂名美名,中学历史课本他是爬上去了。

    是帮助一个青史无名的学霸,还是妥协那个声名昭著的窃国者?

    他低头去看石瑛的调查报告,厚得仿佛一本字典,没有电脑的时代,每个字都是手写。

    这份报告是如此详尽,百姓之怨声、小工业者的为难,字字句句都在纸上,可敬的是它不是仅仅提出问题,每个问题的后面都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一次访是问民意,二次访就是带着方案去,三次访则是征集众人对新方案的反馈。

    金总甚至意外地看到了他对安龙的调查,石学霸带了一个小办事员,两个人开着小破车就往句容去了,装扮成采购散货的客商跟安龙厂的工人们攀谈。沙雕工人们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南京的父母官,居然很快乐地跟他谈了自己厂里的福利待遇。

    工人们说:“以前说自己在安龙厂,那可不得了,这是能说媳妇儿的好差事!不过今年嘛也就一般了。”

    石市长问:“为什么变成一般了?”

    “大家待遇都上来了嘛,我大哥在上海厚生,厚生也开始搞福利了。那就显得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了。”

    石市长哑然失笑:“厚生的厂长可是你们金厂长的小弟,他们也是江浙商会的。”

    工人们得意极了:“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了不起,今年再发一笔奖金,就能娶老婆啦!”

    “不想着回家买块田?”

    “不买。”工人们相顾摇头,“田税太重了,还不如就在厂里干活,等娶了老婆,也带到厂里来。”

    旁边人哄笑:“放屁!你想娶挡车间的大妞!”

    金总看得提心吊胆,幸而团队教育做得不错,工人们只是闲谈,要问生产机密,个个都嘴巴很严。看着看着又觉得难为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市长你好八卦!

    愿意八卦的市长都是好市长,民心民声,原本就是这样嘈杂的洪声。

    这半年,他在闷头赚钱,以为石市长在喝茶抱怨。

    而石市长在上山下乡地考察南京。

    几乎能看得到他田间地头地攀谈,又披星戴月地回来,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记录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

    金总真被他这股恒心打败了,掩卷长叹:“石市长,你这是拖我上船啊。”

    “不是逼你上船,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逃、明日逃,何时是个头?须知你的一切行动,不过是在钻政府的空子,只要政府肯下决心,要打击你是易如反掌。钻空子一时,不如从根本解决问题。你不是第一次做商会的会长,应当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到这一步,难道只图中饱私囊,不为追随你的江浙商人,做个长远打算?”

    石瑛抬起头来,很坚定地直视于求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愿意为国货商人争取不必再逃税的日子。”

    “……要是我不答应呢?”

    石瑛平静道:“那南京就在全国首先接受财政改革的试验,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

    “……”这他妈还威胁上了!

    金总不怒反笑:“我这个人讨厌怂蛋,石市长,要是你怂,我还真不敢跟你干。”他痛快地起身:“算我有眼无珠,今天才发现你很有种。”

    石瑛就是喜欢他这份豪爽,更不计较他说话粗陋:“我要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支持我了。”

    “参议我干,说吧,还要我干啥?”

    “眼下不急,十月换届,十一月商讨新政策。这中间正好留给你一些时间,去处理商会的意见。”石瑛胸有成竹地笑,“牺牲个税,换取营业和印花的减免,对有些人来说怕是仍然肉痛——我怕你们会里也有山西人。”

    能不能不开地图炮了?山西人要报警啦!金总笑得擦眼睛:“大哥我真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石瑛知他领会自己的意思,愉快地说:“我需要你们齐心一致。”

    看看已是日色向晚,办公楼里陆陆续续地有办事员提着公文包下班了。石瑛拿起电话,叫秘书准备金公馆的移交手续,一面向求岳道:“你先跟实业部联系一下,十月份赴任,那二十万你不必送来,我另有一件事情找你,等你闲了再说。”说着,着意叮嘱求岳,“早些把令祖父接回去。这次风风光光地大办一下,别叫人再说你资金周转不开。”

    金总忽然有些吃心,原本端着茶杯加糖,糖勺也放下了。

    “石市长,问你一件事。”

    “你说。”

    “——报纸上的文章,是不是你找人写的?”

    石瑛原本在拿公章,听他这话就停下来:“说你资金不灵的那篇?”

    “骂我的文章那么多,但没有哪篇能这样踩痛我的要害。”求岳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脸上并无愤怒的表情,只是也不笑,“你怕我放弃合营,想给我个教训,写个文章也是正常。写这个文章的人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支配别人的行动。之前露生说是我小爷爷找人写的,我觉得我小爷爷那个人又蠢又挫,他没这个智商。”

    “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有备而来,因为要逼你和我联手,所以先对你口诛笔伐?”

    求岳没说话。

    石瑛笑了笑:“是与不是,在于你怎么想,但这的确不是我做的。”

    “但你今天这流程太完美了。”求岳含了烟,“像准备好的。”

    石瑛几不可见地在眼中划过一点赞许:“我只是看到这篇文章,算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这两天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你来访。”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我真要算计你,不会用这种小巧的手段,更何况我要找你联盟,求的是你的诚心,不是你的服从。”

    两人都不愿把话说得太尖锐,唯恐这一点疑心损了开诚布公的真心。其实在求岳看来,石瑛若能有这样的手腕,反而是靠得住的对象,政治游戏不怕阴损,怕的就是太天真。石瑛看来也是一样,谁也不愿意身边是个有勇无谋的张飞,金求岳能有这一点清醒的自警,就说明他其实大智若愚。

    至于文章是谁写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秘书把房契送来,求岳不再多问,当着石市长的面给秘书官又塞了一根雪茄,向石瑛笑道:“今天不请你吃饭了,等我们事情搞成,大家福昌饭店聚一次。”

    他走出市政厅的办公楼,仰望已是绮霞满天。这里曾是明清二朝的江南贡院,就在繁华的秦淮河上,一墙之隔,墙内是历代王朝通向庙堂的青云路,墙外是这个城市醉生梦死的旖旎乡。

    墙内诡静,而墙外是人间烟火。

    不知石瑛每每从楼上俯瞰秦淮,是何等心情,金求岳将心比心,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对南京有一份真情,因为任谁看着这片江南烟波,也会珍惜它温柔而不屈的繁华。

    因为如此,所以披星戴月;因为如此,所以不惧政道艰辛。

    不知怎的,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课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今日被硬推着赴任实业部参议,非他所愿;牵扯进石瑛和孔祥熙的争斗里,亦非他所愿;但要为江浙二省工商万民请命,金总想说,这是我的心愿。

    当初来到这个没头没脑的年代,他只想快乐地活着,遇见困难就跑路。可是人生就是这样迷人,要爱的人爱得真,八十年后看此时尽是溃乱,可身在八十年前,他没法放弃对这个时代的希望。也许没有翻转乾坤的能耐,但他实实在在地认真了。

    无比地、无比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

    金求岳摇下车窗,猛然地,他像顽童长按喇叭。

    那时夫子庙的行人,目瞪口呆地听见一声汽笛长鸣,金家大少的别克驶过,伴着秦淮河的红灯与晚风,他们听到一声放肆的大叫:

    “————哇哦!”

    像一匹野马纵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