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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深宫锁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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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韩萱第一天进宫的时候来过我宫里坐坐以外,她便没再来过。也不是因为她不想来,而是立后的程序实在繁琐复杂,她暂居本家的时候也不过是纳彩纳吉问名这些小事,如今进了宫,光宫里的教引嬷嬷便指过去三四个,天天盯着她学规矩。再加上大征和宗庙祭祀,她每天基本上累趴在寝宫里,更不用提出门走走了。

    我反正是不乐意去她那里走走的。毕竟我自幼是不怎么学规矩的,光被我赶跑折腾得跪地求饶的教引姑姑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从前我是个只知眼前的无知公主,现在我代掌六宫,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胡闹。自然不想在教引姑姑给韩萱立规矩的时候去碰霉头,不然估计从我进门开始我就要被念叨几百遍了。

    何况,从前他便说不喜欢规规矩矩地闺阁千金,反倒是肆意洒脱的性子他更喜欢一些。

    纳兰默不喜欢的事,我自然不做。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为了给韩萱学规矩,那群教引姑姑甚至让她端着水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走,一圈下来盆里的水不能够洒出来半滴。当然,婚前皇上和未来皇后是不能见面的,所以教引姑姑会避开皇兄出行的时间带着韩萱到鹅卵石路去。

    光是这一点,锦兰知道的时候已经惊得瞠目结舌。趁着晨曦宫里没人来的时候,我也不拘着近身的几个小宫人规矩,所以锦兰也会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说宫里头的一些风言风语。

    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加上已经入了秋,天气有了几分寒意。我瞧着大雨初歇,应该不会有人踏雨而来。所以索性让宫人们把雪缘殿偏角的窗户开了透风,又将其他的窗户关起来挡住寒风,命人端了热茶热奶到殿里来闲聊解闷。

    为了防止旁人突然进来发现我们坏了规矩,所以一般是轮着留两三个人在外头守门。我坐在上座,桌上摆着一杯热茶。而其余的宫人则站着围成一个半圈,各自挑了热茶或者热奶端着闲话。

    “奴婢听说,毓秀宫那位天天都被那群教引姑姑拘着。这毓秀宫那位可是未来的主子,那群教引姑姑也不怕以后被教训。”菊兰的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像是银铃一般清脆干爽。

    我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听着他们说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几位教引姑姑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就算以后韩姑娘想翻篇,恐怕也要看皇上的面子好好忍着吧。不过奴才看着,啧啧啧,可真是心疼。”小桂子倒是机灵。

    皇上的女人哪轮得到他心疼,我示意性地睨了他一眼。他惯是机灵的,见我这一眼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地低头喝了一口热奶。

    我也没出口怪罪他什么,只让人给我拿了一本书,边坐着看着边听他们说话。

    因着我嗔怪小桂子的事,他们也就识相地转了话题,聊起了六宫里头宫人之间的琐事。

    我是乐意听的。毕竟当着这样大的一个家,很多事情我是顾及不到的,特别是小宫人之间的琐事。所以每次我都乐意听着他们讲这些,听着哪个地方的嬷嬷太过欺负人,哪个地方的宫人患了病,我也好私下命人去施些小恩小惠。

    这样的做法前儿个被皇兄知晓了,到底还是赞赏的。但是太后还是唤了我去,说我太过纵容宫人,失了尊卑。我是听着的,面上敷衍一番也就过去了,毕竟后宫在我治理下到底还是和乐了许多,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的很多年,想起来还是这段岁月是最美满的。不用和宫里的妃嫔争宠,也不用担心谁会因为嫉妒在我宫里下药,我盛负恩宠,相比以后的岁月实在是无忧无虑多了。

    之后的很多年,我才知道如今的一切美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之后的很多年,我盛负恩宠,宫中却从未用除了银器以外的东西,而这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对我下毒。

    此时我听着他们说话也好些时辰了,便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又让锦兰为我点上安神香。我独自一人静静坐着看书,闻着安神香的味道倒有些乏了。

    眼瞧着已经入了秋,怕是再过几个月便要下雪了,这还是我回宫后的第一场雪,想想还是有些期待的。

    从前在翠竹山庄的时候,我每年都要守着初雪看个够。江南的雪不大,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就像漫天飞舞的梨花,一点一点地落在各个地方。即便是伸手去接,落到手上时也化得看不见了,唯有守上两三个时辰方能看得见满世界的银装素裹。

    我对于初雪的喜爱,源于幼时。

    记忆中的初雪,那时候我还居在未央宫,如今的太后也不过是皇后。

    每年快下初雪的时候,母后总会吩咐满宫的宫人留意着,一旦开始下便来汇报。

    有一年初雪下在丑时,那时我与母后已经歇下了。忽然隐约着听到院里有宫人在喊着“下初雪了!下初雪了!”

    我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早有宫人替我备好衣服换上,套上鞋便往院子里跑。母后已经起来了,裹着厚重的黑狐皮大衣,站在院子里满心欢喜地指挥宫人安置大缸准备收初雪。

    我将手伸到半空。雪落在掌心有些细碎的冰凉,不过一瞬就消失不见。不知为何,初雪的到来总是能够一点一滴地将欢喜落在人的心中,慢慢地铺满整颗心,刺激得每一条神经都欢喜起来。

    我问母后:“为什么要收集初雪?”

    母后将我搂在怀里,厚重的黑狐皮大衣裹着我将刚刚的零星冷意都驱散。她软软地用浸满欢喜和温柔的语气跟我说:“将初雪收起来封存在梨花树下,待年后取出来,用来泡茶是最合适不过的,不仅清甜,而且明目降火。本宫为你留了一缸,明儿个醒来添上热水一同洗澡可为你增强体质。”

    “那让宫人做就是了,母后又何必漏夜醒来?”

    “这雪是祥瑞的象征,初雪更是纯洁之至,多看看心里总是喜欢得不得了。但愿今年的雪下得更盛一些,瑞雪兆丰年,来年能有个好气象。”

    因着母后的缘故,搬到翠竹山庄之后我也每年都让下人帮我守着初雪,聊表对母后的思念之情。

    然而我刚到翠竹山庄的第一年,雪来得有些晚,一直到临近新年之际才飘下几朵雪花聊表意思罢了。

    纳兰默问过我为什么要守着初雪。

    但我不能说是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怀念,因为当朝国母守初雪的习惯是人尽皆知的。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用初冬的雪水酿桃花酒是再香甜不过了。”

    于是初春之前,他搬来了一园子的桃花树,带着我一起种下满院芬芳,跟我相约年年一同酿制桃花酒。

    那般的情意,如今想来心里依旧如同桃花酿在心中打翻了一般香甜,溢满满心的酒醉香气和桃花芬芳。

    如果此时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必定能看到里面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女子嘴角扬着苦涩的笑,眼里浸满了悲伤。

    我方想得出神,便听见外头的宫人传唤子衿殿的矜常在来了。我忙抬手拭去眼角欲落下的泪,收拾出一副欢喜得宜端庄雅致的模样迎客。

    门外的宫人掀起了门帘,衿娘在佩玉的扶持下走了进来。我毫无防备,扑了一脸秋风。

    虽然我曾与她说过私下相见不需多礼,但是衿娘还是守着规矩走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款款一福到底,嘴里唤着向我请安的说辞。

    我忙嘱咐嫣儿去将她扶起来,又唤锦兰赐座上茶。一阵忙碌客套之后方让多余的宫人出去,只留下我与衿娘说些体己话,而嫣儿与佩玉则在近旁伺候。

    “我还以为毓秀宫那位进了宫,姐姐就不愿来妹妹这坐呢。”我讨笑地说她。

    “你说的是哪的话,若我真就奉承了新夫人就忘了小姑,那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她也不与我见外,饶是还了一句嘴。

    “佩玉,你今儿个出门是不是给你家主子灌了一大缸子蜂蜜了,怎的一到我这好话都从她嘴里蹦出来了。”

    佩玉见我一说,噗嗤地笑出声,巡礼地福了一下身子,方回话道:“公主是晓得我家主子这张嘴的,若再给主子吃蜂蜜,这一路走来光是蝴蝶蜜蜂都能堵得我们出不了宫门,哪还能到您这讨杯好茶喝。”

    “当真是有其主便有其奴,这佩玉的嘴比你这当主子的还不得了,都怪姐姐平日里宠着她。”我说罢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衿娘所住的子衿殿离毓秀宫近,便放下茶杯问她:“毓秀宫那位一切可还好?”

    衿娘不急着回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饶是如此,我还是看见了她眼底的落寞和悲哀。待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她原先妩媚多姿的模样。

    “皇上日日都派人去过问,太后那边也是时不时便命人赐了好些东西过去。太医院日日做了神仙玉女粉供她养颜,又配制了药汤供她梳洗。为着少些药味,内务府一日三次地送些新鲜花瓣供她梳洗和熏香。如此细心照料,如何能不好?只不过太后那边守得严,所以那几个教习姑姑都不敢怠慢,天天都抓着她从早学习规矩到晚。反正我细瞧着,这般恩宠太盛,未必是好事。”

    我不置可否,只不慌不忙地喝着我的茶。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犹如集怨于一身,这样的道理纵然皇兄不知,母后久居后宫必然晓得分寸,只不过如今好不容易挑了个万般合适的皇后,自然容易失了原有的理智。

    只不过这样,纵然我多日不出门,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早已落入我耳中,如何难听的都有,怕是韩萱尚未即位便惹上了一身是非。何况眼瞧着虽然衿娘是后宫中明理之人,那眼底的落寞和悲哀怕还是显示出了她的羡慕和嫉妒。

    我脑中挥之不去的便是她初入宫时端庄有礼的模样,不免心中添了几分不忍。

    “外头的人如何说道也不过是嫉妒罢了。姐姐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与那些无知之人为伍。如今既然皇上太后都捧着她,日后又躲不过她当家做主,此时她招惹一身是非,若有人肯对她伸出援助之手,怕是日后她必定感念在心,莫敢忘怀。如若我是姐姐,便为她清去烦忧,结患难之情,保自己日后永安。”

    衿娘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细想。

    我也不急于让衿娘这般早做出决定,只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嫣儿聊来春酿桃花酒的事,又命她去吩咐宫人撤换早已凉了的茶,再备些点心端上来。

    我本可以选其他人来做这件好事,对于韩萱,到底她日后当家做主我免不了也要受她管着,如今示好也是为了日后我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而衿娘是后宫最得宠的人,如今多了一个韩萱来分宠,来日还有几十个秀女共分枕席,我这般不只是帮着韩萱,也是帮着衿娘抱她日后在宫中不至于落到她人圈套不得善终。

    后宫里对我怨恨极深的大有人在,换做旁人,怕只是为人白做嫁衣,来日还要被过河拆桥,倒不如知根知底的衿娘来得妥当。

    然而我却不知晓,我从很早前就错了,一切都错了。

    衿娘很快就想明白,拿起桌上的凉瓜饼啃了一口,对我说:“小姑这里的凉瓜饼当真是精致可口,回去我便让宫人学着做出一些,也顺道给毓秀宫送上一份。好东西自然要分享才能更美味。”

    我听得如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接着我便和衿娘叙叙说起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从江南的雨景聊到内务府新近培植出来的名贵花种,天南海北地聊到夕阳西下。

    我本欲留衿娘一同用膳,但康福匆匆来到雪缘殿传皇兄今晚到子衿殿用膳。我也不好再留她。她也匆匆与我行了个礼便携着宫人离去。

    连着几****都躲在宫里不曾出门,只每日唤宫人来与我说说外头的情况。果真衿娘回去后便让人送了一盒凉瓜饼给韩萱,又向皇兄进言整顿后宫风纪。如此几日整顿下来,后宫的风言风语果真少了许多。

    后宫安分,韩萱感念在心,据说私下还到子衿殿与衿娘说上整整两个时辰的话。

    锦兰跟我讲时我心下高兴得紧。没过两日,我尚在用午膳,外头便有宫人传毓秀宫送了两盒桂花糕和红豆糕来。送来的人是韩萱身边的桂玉,送罢糕点后又向我福了福身说:“主子感念公主援助之恩,又晓得公主不喜张扬,便派奴婢来送上两盒糕点聊表谢意。”

    我心知自然是衿娘在韩萱面前提点了几句,不然如何知晓是我所为,心下便对衿娘多了几分谢意。“你家主子一切顺心即可。你也替本宫传达对你家主子问好之意。”

    如此便又过了好些日子,原本的初秋已经变为深秋,院子里的桃花树连叶子也落光了,越发显得苍凉寂寥。为着不显得过于荒凉,宫人日日将落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又从内务府搬了十几盆菊花摆在走廊边上。

    后来还是菊兰鬼点子多,趁着平日无事唤上满宫的宫人一同剪了些剪纸挂在树上,又将原本落下的树叶用蜜胶粘在树上,再挂些小灯笼上去,晚上点上火果真如火树银花般好看得不得了。

    没过两日,菊兰的法子便传遍六宫,各宫各院也都学着在院子里的树上挂些东西装点起来。一时间内务府新培育的绿菊也被比了下去,硬生生省下了好大一笔花钱。

    前两日夜里刮了大风,树上的剪纸被吹落了不少。左右也不是该月底算账或者发放月例银子的时候,宫里的琐事并不算多,我便在午后唤了嫣儿在院子里摆上几个炭炉和几张桌子,唤上满宫的宫人一起重又制了些香囊、剪纸之类的小东西让内监挂到树上。

    树上的香囊挂得多了,纵然间院子里芳香四溢如若春时。

    如此忙碌一番,辰光也好打发。

    临近傍晚的时候,素蓉姑姑来了,说是太后想念我,传我到慈宁宫用膳。我稍微收拾一番,换了身苏黄蜀锦绣夹竹桃广袖长裙,又在发梢插了一根鎏金玫瑰流苏步摇,便随着素蓉姑姑一同到慈宁宫去。

    到的时候太后已经传膳,但还未开动,显然是在等我到来。我赶紧进去在太后眼前行了个大礼,嘴里说着万寿无疆山呼千岁之类的话。

    太后唤我起来,随之在我的搀扶下一同走到饭桌前,又让素蓉姑姑亲自为我布菜。

    “这些天宫里能这么安宁,多少有你的一份功劳。待选秀一事过后,自然少不了你的恩赐。”

    我心下一喜,所作之事总算是得到了认可,但脸上还是不敢表现出来。只谦和地回道:“儿臣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不敢邀功。”

    “宫外皇帝赐给你的府邸,如今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再命人检查修整一番,填些东西进去便能住了。哀家也知道这后宫早晚留不住你,也不愿意强求,待韩萱立后一事妥当后,你便可以准备搬到宫外了。但只一样,韩萱毕竟不经事,刚为皇后怕是六宫不服之声众多,你要好生辅助她料理完选秀一事,方能功成身退。”

    我心下更加欢喜。虽然宫里什么都好,但我还是过惯了宫外的日子。早从皇兄答应为我布置府邸开始,我便开始期待独居的日子。如今太后开了凤口,这事更是板上钉钉之事,我自然无法不欢喜。

    我喜形于色,差点得意忘形,好在嫣儿识时务地拽了我一下袖子,我顿时清醒了过来,连忙接过宫人手上的筷子亲自起身为太后布菜。

    我自个心里欢喜,吃得也比寻常要多。再加上与太后多日未见,聊的话也比往日要多了许多,一顿晚膳硬是吃了一个多时辰。

    临了,宫人撤下了晚膳,端了菊花枸杞茶上来。我先端了一杯到太后手上,再自个接过嫣儿手上的那杯。一阵油腻之后,喝上一杯菊花枸杞茶最是解腻。

    太后喝了半杯后,方放下把我的手抓在手心,柔柔地说:“也别光顾着别人的人,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此番出宫后,你可要把眼睛盯好了,瞧上了哪家的公子便来宫里跟哀家说,哀家给你做主。”

    我心下没有寻常闺阁女子该有的娇羞和喜悦,唯有的是半心凄凉冲淡了半心欢喜。然而面上还是装作娇羞喜悦的模样,回道:“儿臣方回宫半年有余,难不成母后就嫌儿臣烦了,要赶儿臣出嫁了?”

    “为人爹娘的哪有看儿女腻烦的。左不过你年岁也不算大,存了心慢慢挑一个好的就是了。前些日子皇帝说年后各国使臣要来央国请安,兴许王子大王都会来上几个。若咱们自个国里挑不出你喜欢的,那就待那时挑个一国之主也不差。只不过远了点,哀家心里着实舍不得。”

    我心下凄然,但还是嘴上安慰了几句。放眼天下万里河山,怕是再也挑不出第二个纳兰默让我宁愿抛弃所有与他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寻常夫妻。

    又叙叙与太后聊了会,天色已深,我也不得不起身告退。临行时,太后突然想起一事,拉住我叮嘱说:“旁的也就罢了。如今你将要搬去宫外住,这些日子你多让内务府给你挑些称心如意的宫人带去。到底不在哀家身边,若身边的人照顾得当,哀家才能放心。”

    我心下油然生出几分不舍,软软地应了,安慰了几句,便携着宫人回宫去了。

    出来时月儿正圆,满院的月光撒得满地圆满,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了吧。

    到底人还是不如月亮,不似它至少每个月都能圆上一回。

    我回到晨曦宫,站在院子里看着月亮许久,一直到嫣儿来为我添置披风,叮嘱我该回屋,我才眷恋不舍地回去。

    一夜无梦。

    连梦里,也不能圆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