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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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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云柯离开桑梓府邸的时候,颇有几分失魂落魄。他自诩风流,也有不少红颜知己,却没有谁可以像她一样使他茶饭不思,甚至都不愿意在她跟前显出一丁点的失态来。

    可偏偏,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甚至连那姑娘的芳名都没有问到,只落得狼狈退场。在离开前,金云柯看到坐在廊前檐下观雨的桑梓,便走了过去。

    桑梓听到脚步声跌跌撞撞,不知为何,心中也只一味地向下沉着,扭过头去,果然金云柯一脸的黯然,叫人观之不忍:“金公子尚在养病之中,不宜情绪起伏过大,还望自持。”

    金云柯伸手扶住廊柱,叹了口气。他如今心跳如鼓,有失常之态,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他也望向雨幕,道:“她道小生……不知她的姓名,不知她生在哪里,长在哪里,亦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宏京。”他低头看向桑梓,“还问小生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留住她。而她不说,小生如何知晓,只不过是不想理睬小生罢了,”他又怔忡道,“真想回到山上,初见她的那一幕……”

    眼见金云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桑梓想了想,便问道:“上次与你一道上山的那位老者,怎的两次都没见到他?”

    金云柯脸色一暗,涩然道:“下山途中被一头野猪拦住去路,为了掩护我逃开,老马……惨死了。”所有的绮丽回忆都断在了脚下腐烂的树叶中铺撒的血迹、周身暗无天日的阴冷里渗透着的腥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野兽吼叫、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山路里……恶梦一般的往事,他不愿再想起,他想,一辈子都不要再重来一次。金云柯站直了身体,整了整衣衫,对桑梓躬了躬身,“告辞。”

    桑梓看着他淋着雨离去的背影,不禁淡淡一笑。原来貌似情深,不过如此。

    随后晏栖桐也走了出来,她的手里还端着一小碟吃食。

    “他说什么了?”晏栖桐问道。

    桑梓看着她。晏栖桐的那几问,倒不知问得是什么。难道是觉得金云柯不过是商贾人家,配不上她?或是她对自己现有的身份有所迷茫,不知选择。桑梓便试探着问道:“他若知你是谁,若知你种种,便可以留住你了?”

    晏栖桐一怔,原来金云柯都说了,可惜桑梓所知的自己亦不是真正的自己。她低下头,拈了一块碟子里的吃食。这竟然是些小月饼,做工精细,并不是一味的圆形,还有花辨状的,也不知什么模子可以印出来。她翻看了看后面,突然发现上有清晰的一个“晏”字压花,不由惊道:“这月饼……”

    桑梓揉了揉眉心,很早她就发现,晏栖桐深谙逃避话题,这都是碰上她不想说的时候,就会很自然的露出来。

    “哦,”桑梓也拈了一声,“中秋前夕,你娘差人送过来的,之前吃的月饼,也都是。好在她也没有说要让你回府过节,不然那时你还在昏睡中,我倒不好应对了。”

    原来如此。晏栖桐颓然放下手,心中有些沮丧。那日晏夫人离开前伤心绝望的神色还在眼前,恐怕她还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说出那样绝情不义的话,但到底是母女,还是送了东西过来。

    “桑梓,你说离开前,我要不要去一趟晏府?”

    她只说去晏府,竟然是连那个家都不想认了。桑梓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若不愿,我去辞行;你若要去,我亦可以相伴。”

    晏栖桐心中一阵激荡,复又强行压了下去。她塞了一块小月饼到桑梓嘴里,坐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赏着秋雨。桑梓正觉有几分凉意,又懒得让人拿外衣过来,便一把把晏栖桐拉进怀里,只搂着她的腰,将脸搁着她的背上,闭目养起神来。

    浑身僵硬地被桑梓抱着,晏栖桐慢慢才放松了下去。所谓小动作,便如小石投湖,响声不大,涟漪微散,可渐渐投得多了,落于湖底,便也有了些重量。晏栖桐不敢用手去碰环抱她的那双手,她甚至都有些怕起来。人对于惧怕,是种本能的反应,她也说不清怕什么,只知道这般与桑梓的靠近,终究有一天,会变成让她犹豫不决的事情。

    不过多时,有下人端上两碗汤药。晏栖桐一向觉得中药奇苦,从前自己身体好,打针吃药都极少,可没想到在这儿倒是喝个不停。虽说她之前昏睡是灵魂离体的原故,但躺了那多日,气血运行终不如常,还是调理一下更好;而桑梓则本就口不离药,从未放松对体内寒病的抑制。

    轻轻拍醒了听着落雨声已然半昏半睡的桑梓,两人各端一碗,仰脖喝下。

    漱过了口,晏栖桐拼命压着那药的苦味,问桑梓道:“我偶然看到厨娘在晒药渣,竟然那么多。厨娘说是我昏睡的时候每日都在喝。以前听宝桥说我人事不醒时是拿东西撬开我的嘴灌药的,这次我不醒,你不会也那般吧?”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杵宝桥的。

    “怎会,”桑梓轻轻扬起眉,想一想,又忍不住捂嘴笑着,在手底下含糊着道:“是用口渡的。”

    晏栖桐愣了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但见桑梓立马理直气壮道:“没有其他办法,掰也不好掰,只能如此,方能一滴药汁都不漏。”

    晏栖桐的脸色顿时有些好看了,果然就如桑梓曾经想过的那般,七彩变幻,最终倒是平静了下去。桑梓是大夫,大夫看病治人无所忌讳,别说是嘴对嘴的喂个药,就是再亲密的动作要做,那不还得做。虽是这么想,但晏栖桐还是暗暗咬唇压下心中的异样,一时竟看也不敢看桑梓。

    桑梓这会儿倒是好心情,伸手扳过晏栖桐的脸,笑道:“怎么,亲一口在脸上你就急了,这会儿倒不说话了,不疑我是断袖了么。”

    晏栖桐心想谁怕谁啊,按说世道,终究还是桑梓要看得窄些,哪里及得上自己那思想大爆炸人性大解放的时代。她顿时血气上涌,反手捉了回去,冷笑道:“可没有只让你吃豆腐的道理。”说罢俯过身去偏头在她不够嫣红的唇上啄了一口,然后退开,抱胸而待。

    “我这……”桑梓呆呆地抚着自己被突袭的嘴唇,不解的问道,“怎么就是豆腐了呢?”

    “不单是吃豆腐,还要揩一把油。”晏栖桐顿觉她真是可爱得很,便又伸手掐住她的双颊捏了捏,基于手感,不禁有些遗憾道,“可惜油份少了点。”说罢哈哈笑着站起来逃跑了。

    桑梓轻轻蹙起细眉,实在不明白晏栖桐的意思。但见她神采飞扬,自己心中便明明朗朗的,有如日照,顿时拂去满身的潮气。她缓缓后坐,背靠廊柱,觉得这样的时刻,在这里小憩一觉,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若有问题不问清楚,那是过不得夜的,不然必定难安。

    当夜,晏栖桐入睡之前就看到桑梓已经爬在了自己的床里,她心中便一突。

    按说以往,桑梓只有在睡了之后才会无意识地向自己靠近,现在倒好,光明正大地挨着你了。晏栖桐拼命回想着刚刚认识桑梓时她那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样子,竟然发现已经面目遥远了,就更别以前提对她不咸不淡还偶尔冷嘲热讽的。晏栖桐头碰着了枕头,都一个劲地还在想,最后无奈地承认,恐怕刚下山时她想保持的那种距离,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桑梓自晏栖桐躺下后就盯着她,然后伏在她身边点着自己的嘴唇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是豆腐?”

    晏栖桐无奈,侧过身跟她天马行空一气:“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曾经有一对夫妻,非常恩爱,可家中贫苦,吃饭的时候碗里经常见不到肉荤。这家的男主人见自己无力养活妻子叫妻子吃苦心中十分难受,食不下咽,而妻子体恤丈夫,便夹起一块白豆腐喂给她丈夫,又倾过身去亲了他一口,笑问豆腐可香否。那丈夫见妻子如此贴心心中高兴,便道果然很香。”说罢晏栖桐耸耸肩,“这便是来历了。”

    吃豆腐当然不是这样来的,可桑梓总不能解释成占便宜什么的,只好瞎说一通,哪里知道桑梓竟然听得十分认真,双眸一眨不瞬的专注地看着晏栖桐,害她说到后面心中略虚,几乎不敢直视。

    桑梓罢听感叹地道:“贫贱夫妻百日哀,这对夫妻却能苦中作乐,也不失为夫妻中的典范。不过豆腐就是豆腐,也做不得肉香肉味,真不知他们日后应当如何。”

    晏栖桐傻了,没想到桑梓竟然全信了她的话去,且还这么一本正经,毫无浪漫可言。晏栖桐便一骨碌翻起身来,狐疑地看着她:“桑梓,你可有过心上人?”

    桑梓愣了愣,摇头道:“我一心投入杏林之中,无暇顾及那些。”她突然想起一个名字来,便问道,“我曾在你做梦时听到你说出晨风二字,那是谁的名字么?”

    晏栖桐一惊,顿时有些紧张,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自己怎的一点也不记得?”

    “还在山上的时候,你第一次救我的那晚。”

    晏栖桐都有些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她第一次忆起往事来好像就是在桑梓发病的时候。她突然抓到了一点什么,与自己记起往事有关的,可桑梓还看着她似乎在等答案,让她一时又乱了下心神,只能勉强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想到让桑梓听到了自己的梦话,听说梦话可以像催眠一样被套话,看样子还不能让她睡在自己身边啊。

    桑梓见她苦思,想想之后就再没听过那两个字,便就放开,又好奇地问道:“对了,吃豆腐我是知道了,那揩油又是指什么。”

    晏栖桐苦着脸,绞尽脑汁道:“那丈夫见妻子有心,便放下碗揩了下嘴角道,今日夫人的豆子都磨出油来了,为夫吃得极好。”说罢便将桑梓拉下床去,“你回自己房里去睡吧,我最近火气大,晚上还会磨牙,万一吵着你就不好了。”

    桑梓被推出去,几度回头想要说话都没有说成,等被晏栖桐关在门外后方心道,那油也是揩在嘴上,你却是摸我的脸,莫非那妻子不但亲在唇上,还满脸都是?脑中略一想那画面桑梓顿时摇了摇脑袋,她才不信晏栖桐说的这一套。晏栖桐身为丞相家的千金大小姐,自是阳春白雪,怎可能接触到这样俗落而下里巴人的书籍,必是她胡言乱语来诓自己的。

    可她又为何来诓自己呢,桑梓不禁有些出神,看到晏栖桐房中灯灭,她心里倒氤氲而起别样的亮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