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 第130章 番外月半弯翠拢山

第130章 番外月半弯翠拢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阿迟五岁,会跑会跳会刺花儿。

    阿迟的爹爹是博浪沙一带远近闻名的神医。神医总是喜欢住在山里,所以阿迟打小儿和爹爹、娘亲住在山间的竹屋子里。

    屋前檐下挂着一只风铃,阿迟仰起一张小脸,踮脚拉了根线,——“铃铃铃”……铃铛子便响个不停,风铃在山间风里旋起了舞。

    阿迟仰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落满了碎碎的、含笑的星芒。阿迟听见了娘的脚步声——阿迟喊:“娘!”

    屋前的竹林在山风里摇曳。

    阿迟的娘是个很漂亮的妇人,阿迟的爹也一表人才。但爹爹总会满为可惜地对娘说:“迟儿比你,还略差些。”

    娘便笑:“迟儿还小,骨朵似的总要长得旺茂些。迟早是水灵灵的模样。莫急。”

    那一年,娘突然便不爱笑了。那一年阿迟五岁,会跑会跳会刺花儿呢。娘却不爱笑了。

    檐下挂着的那只风铃,拴住了阿爹手制的简陋木笼子。笼子里有一只羽色极好看的雀仔,那雀儿是阿迟随爹爹往深山里采草药时撞见的,受了伤的雀仔好生可怜,乖乖迟儿求爹爹救雀仔,爹爹是博浪沙一带有名的神医,想救自然是成的。

    雀仔被阿迟带回了家。雀仔在阿迟的照料下养好了伤。

    阿迟觉得雀儿可以飞回深山里寻它的娘了。阿迟便喊:“娘!迟儿要把花雀放了,娘,娘,您给雀仔子做顿好饭罢!娘呀——”

    娘没有回话。

    阿迟拎起了裤管,蹑手蹑脚在廊下跑,竹门子没关紧透,阿迟看见了爹和娘并坐着,娘在抹泪。

    娘在哭。

    阿迟险些儿也要哭啦。

    ——这是怎么了?

    爹爹不会欺负娘的呀!打小儿爹爹待她好,爹爹待娘也好。阿迟扒着门缝,看见娘在抹泪,阿迟的眼泪也打在眼眶里转悠。

    阿迟抬起小手抹了抹泪。

    她太小,爹和娘没有发现阿迟。

    娘说:“没成想是这样的光景。这日子过得有甚么盼头?……那孩子,那孩子比咱们迟儿大不了几岁。”

    爹也有些难过的样子:“娇娇——你莫胡想,总是命数,怨不得你。”

    爹爹喊娘名字的时候这样专注温柔,娇娇,娇娇呀——连眼睛里都闪着光芒。爹爹搂过了娘的肩膀:“若不是你,只怕楚姜前些年就死在高墙里头了。这数几年的光阴,都是偷来的福分——”

    娘叹息,又抹泪:“可怜那孩子——头回见那孩子,便觉眉目精致可秀,竟是万里挑一的漂亮!这副好相貌,怕迟来要惹祸,非福气呀。”

    “莫想这许多烦心事,”爹说,“如若博浪沙待不得了,咱们便带着迟儿远走高飞!娇娇,你心里藏着事,若不开心,我便带你去寻那孩子,咱们养大她,让她和咱们的迟儿一块长大,做个伴。”

    “哇——”孩子的哭声震警了小屋。美妇人仓惶推竹门而出,见伏地的幺女,满脸是泪,不觉心疼极了,忙扶起孩子,紧张道:“迟儿,磕着啦?”

    阿迟摇头。

    美妇人左摸右看,甚觉不放心。

    阿迟抹着眼泪,又指廊下那木笼子,道——

    “娘,花雀儿飞走啦,娘,娘——”

    娘笑了,温柔摸了摸阿迟的头:“傻迟儿,雀子养好了伤,自然是要回家的。它的娘生了炊火等它呢。”

    “可是,娘——阿迟养它好许久,它不跟阿迟道别呀。”

    小孩儿哭得更伤心。

    阿迟十五岁,娘和爹采山药回来,别居数月,爹想阿迟,娘也想阿迟。娘抱着迟儿喊:“阿迟呀,想娘了吗?娘想得紧,早催着你爹赶回来啦。”

    十五岁及笄,娘的阿迟早已长大成人,娘却还把阿迟当奶娃娃,搂在怀里,疼也疼不过来。

    娘问:“迟儿,你一个人守着家,可遇见甚么?若有行猎打药的路过,渴了饿了,家里当有的,你都紧着给。咱们脚点子下面是熟地儿,不愁刨不着吃的。”

    娘笑着,温温婉婉伸手摸她的发。眉眼里透着一股子爱怜与温柔。娘有了些岁数,可仍是这么美。一双眼睛像春天落下的繁花似的,流眄溢彩。

    连迟儿也忍不住道:“阿娘,你可真美!”

    娘笑了,搂住阿迟,说:“十五的姑娘脸儿能掐出水,竟说旁人美!在娘心里,娘的迟儿最美!”

    迟儿跌在娘的怀里咯咯笑。

    迟儿说:“娘这么一提,阿迟可想起来啦,娘和爹走的这段日子里,阿迟碰见了一位进咱们屋里来小坐的行脚商人。那老先生看起来器宇不凡,说话却不着调,迟儿可讨厌。”

    “他说甚么啦?”娘歪着头温温笑着,问。

    “他说要把迟儿带走许配他儿子。”阿迟红了脸。

    娘一愣,回神缓笑:“迟儿及笄啦,迟儿愿意吗?”

    “不愿呢,”迟儿在娘面前可宽度,才不会扭扭捏捏,因说,“迟儿才不要跟个陌生人远去长安,迟儿舍不得爹和娘。”

    娘晃神,眼睛似被迷了。许久才问:“……哦?还是长安来的行脚商人?”

    阿迟说:“是呢。”

    娘说:“娘和你爹……也是长安人氏。”

    阿迟惊讶:“怎么爹和娘从前从没提起过呢?长安来的行脚商人都有如此不凡的气度,想必汉室长安,必繁华无度罢?”

    娘许久不说话。

    娘又说:“再繁华又如何呢,终归不及迟儿和娘在一起快活。”

    “那是了,”阿迟搂娘的肩膀,像孩子似的撒娇,“阿娘,阿爹,还有迟儿,咱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分开。永永远远。”

    “博浪沙风景独好,迟儿生在这儿养在这儿,不亏。”娘笑了。

    娘又轻轻地拍阿迟的肩,像阿迟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哼起了歌儿。那是儿时的音谣,那是远在长安的乡音。

    阿迟这时才意识到,娘和爹的口音,和博浪沙居地百姓显有不同。

    平润的,微微带着点弯儿,很浑厚,仿佛三秦之地滚过的雷声。

    是天子富贵地的音律。

    是万城之城长安酣睡的浅吟。

    阿迟说:“娘呀,迟儿差点忘啦,那位行脚先生给我留下了一枚玉呢,他说不值钱的,迟儿这才敢收。”

    “拿来给娘看看。”娘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好看了。

    阿迟便从妆奁里拾出这么一块玉来,里外三层,包得紧实。娘也看出来了:“迟儿很爱这枚玉?”

    阿迟说:“只瞧这玉通透明亮,迟儿从未见过,故此,才有些喜欢。”说罢,阿迟便低下了头。

    “傻丫头,紧要什么呢,女孩子爱这些花花绿绿,亦不为过。娘年轻时比你更甚呢。”

    娘的手指缓缓滑过那枚玉,一点一点的,仿佛要将沁凉的温度融进指骨里。

    娘的手在抖。

    嗳!这玉果真凉呢!娘的手都在抖。

    “娘——”

    阿迟轻轻唤了声。

    娘没理阿迟。

    娘哆哆嗦嗦又将玉收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比阿迟包得更细致。

    “娘……”

    娘应:“迟儿,这玉你收着罢。”娘眼圈儿红红的,连声音也发哽。阿迟问:“娘,您恼迟儿随便收人东西么?娘要是不喜欢,迟儿追上去还了。”

    娘不说话。见阿迟眼圈儿红得紧,便搂阿迟:“迟儿,娘的宝贝疙瘩,娘绝不恼你。我的迟儿……”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好许久,娘又说:“迟儿,咱们要搬家了。博浪沙咱们是待不住了。”

    阿迟抬头,却看见娘一双泪雾蒙蒙的眼,眼中含着浮动的光影。一晃,这才瞧清了,是月色下随风轻摇的竹子,在娘的瞳仁里,几是化成了碎影。

    远山连天,溶溶的月色漫过了山的那头。

    十五岁的阿迟扒着门缝,就像五岁那年一样。爹和娘并肩坐在屋里。娘叹了口气。爹也叹了口气。

    阿迟的手在抖。

    阿迟搓了搓手,又小心翼翼扒回了门缝。

    阿迟听见娘说:“何时启程?”

    爹不说话。阿迟有些紧张。

    “……博浪沙不能待了,”还是娘的声音,“莫说迟儿,就连我也有些舍不得呢。打迟儿落地起,咱们就住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恍惚竟比长安还要久。”

    阿迟险些忘了,爹和娘都是长安京畿人氏。

    也许是爹和娘想念长安啦。

    爹沉声,缓许久才说道:“娇娇,你莫要忘了,迟儿姓刘,你需记一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莫要说了——”娘出声阻断,捂脸低泣。

    “嗳,”爹爹叹一声,“娇娇,迟早是要面对的。毕竟当年金俗亦流落在外……是他不计故旧,不怕遮了汉室的面儿,执意将金俗接回去。如今迟儿……”

    娘说话不再轻声细语了。娘有些生气——

    “我说走便走,……咱们一家,一定要好好儿在一起!”

    金俗是他同母异父的长姐。娇娇当然知道。

    可阿迟不知道呀!

    爹和娘在说些什么呢?金俗又是谁?

    阿迟轻轻阖上了门。

    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飘进了她耳朵里:

    “娇娇,博浪沙是迟儿的家,也是你和我的家,若要离开,我……舍不得。再等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何况未必……咱们早年离开京城的时候,恍似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有你和迟儿,余生已足。”

    爹爹并不愿离开博浪沙。那便好,阿迟也不愿离开。

    博浪沙的秋风吹得极冷。

    远在汉宫掖庭的皇帝却在思念博浪沙的冷风。

    皇帝老了。汉室家人子却如新鲜果蔬般不断敬来。充盈汉庭。他看过太多眼波流转的美目,却再也找不到同样的青春与张扬……汉室的美人,只会温婉地顺下眉眼,在帝君面前,做一个顺从温婉的媵妇。

    后元元年,皇帝幸甘泉。

    他的弟妇公主们在做着同当年平阳一派的事儿。选进美人,一朝得幸,余众便是鸡犬升天。

    他许久未曾临幸后妃了。

    所有人都在劝谏陛下须为汉室开枝散叶,谏皇后之位不可一日虚悬,他的臣工磨破了嘴皮子……皆为这些个琐碎。

    “朕有多老了。”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恍然怔滞,他缓缓抬起了手……

    目光正落到起舞的胭脂堆里。

    像那一年在平阳公主府上。

    他缓一指。

    顿足的却是毫不起眼的一个陪舞小婢。

    小婢讶然。

    皇帝却在向她招手:“你——过来。”

    她不敢。

    皇帝道:“朕想看看你。”

    郎官们皆似要用目光将那小婢剜成了千疮百孔。——陛下好难得才对女人又起了兴趣。

    皇帝毕竟很老了。

    小婢哆哆嗦嗦走向老迈的帝君。

    帷帐悄无声息落下,歌舞退去。

    皇帝道:“过来——”皇帝的手并未放下。他仿佛半分也不觉疲累,便这么虚悬,不上不下。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岁数能做他孙女儿的陪舞小婢。

    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潮水般退去的青春。

    但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

    那样的美目,肖似李夫人……更似,李夫人背后的那个人。

    其实,盛宠久不衰的李夫人也不过是个影子。某人的影子。

    皇帝的宫闱,只有皇帝知道。阿沅已经不在了。

    小丫头站在了他跟前。

    皇帝道:“你凑近点儿,让朕瞧瞧。”皇帝又道:“朕老啦,眼神儿不明了,你来——教朕瞧仔细啦。”

    她哆哆嗦嗦地靠近——

    “你叫甚么名字?”

    皇帝不冷不热问道。

    “娇——”小丫头有些促声:“娇娇……”

    皇帝一怔,忽然变了脸色。

    凑得近些儿的贴身从侍,已吓得腿打弯,猛地跪下来……再有懂些门道儿的,直扬手掌自个儿嘴,一声比一声脆响,口里直念:“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忍耐,微动了动眉。

    满殿下侍跪着一曲一叩,恨不能将青琉地磕出个窟窿来!便有老宫人抢先来泣血哀诉:“……目下嫩青的娃娃一茬又一茬入宫,早忘了规矩!陛下恕罪,奴臣等罪该万死!竟……竟连避讳都忘得了!”

    个个磕头如捣蒜。

    不想皇帝向那小婢询道:“你可知你重了皇后名讳?”

    那小婢能懂些甚么呢?打她入宫起,便从未听说过的名儿,掖庭避忌了数十年的讳,她又能从何处知?

    因不敢言答。

    “你须改名儿,朕不喜欢你叫这个。”皇帝只微蹙了蹙眉,竟伸手去扶她:“你留朕宫中,可愿意?”

    小婢哆嗦得愈发厉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待反应过来时,才狠狠点着头。

    皇帝面上这才好看了些。

    皇帝一双槁如枯树的手便要去解那小婢裙带,宫侍们谒地闷声叩了三下,便匍匐着往外爬。

    他的上林苑,他的建章宫,日复一日的恢宏。

    皇帝的手只触到她的衣襟,略有犹豫时,外面哭声已响作一片——皇帝心中十分厌烦,按早年的脾气,当是个个拖出去砍了才解恨。

    因说:“去瞧瞧。”

    从侍们尚未退出寝宫,闻皇帝吩咐,连滚带爬便向殿外匍匐去……又折身回来时,个个似死了亲爹妈般,一脸的土色——

    “陛、陛下……禀陛下!陛陛、陛下……”

    皇帝缓抬眉。

    君王眉梢凝了一层冷霜。

    “咚咚咚——”

    是头抢地的声音。

    “禀陛下,昌邑王薨……”

    殿外哀哭声一片。

    新冬的冷霜爬满了汉宫的檐角。

    皇帝的手半僵在空中——

    帝君老泪纵横:

    “髆儿……朕的髆儿……”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她的儿子……也走了。

    都不要朕了。

    后元元年,李夫人子皇五子刘髆薨,谥“哀”。史称“昌邑哀王”。

    那一日,皇帝几乎跌伏爬出建章宫。

    后又闻甘泉有吉相,树生玉,皇帝于殿上悲坐,命呈。

    呈来是块通透的好玉,触手生温,皇帝把在手里轻抚,不觉含泪,原是那玉乃汉室之物,多少年前,他作人情,送了出去。兜转左右,竟又回了他手中。

    “来人!摆驾……”皇帝痴痴顿住,忽见远外雪色如絮,竟说:“博浪沙。”

    他想起了博浪沙的少女。那一年他玩笑要将小姑娘嫁与太子据,恍然多少年过去了……太子已归入地宫,不知那少女早嫁做人妇多少年。

    皇帝哆嗦着唇:“羽林卫听令——寻甘泉宫送玉之人!朕要见那人!”

    皇帝颓坐龙座之上,冕冠十二旒遮盖了他的眼——

    “羽林卫听令,朕欲幸博浪沙——”

    “朕……要去博浪沙,瞧瞧。”

    声音盘桓在殿宇廊檐下,喑哑的几似一名老者,在轻轻告诉。

    不似帝王。

    不是,帝王。

    雪絮满长安。

    漫天大雪摇得人睁不开眼,五柞宫前柞树伸着枝桠托举森白的团絮,似守值的宫人,举掌秉烛。

    短亭下,铜炉烧得极旺,皇帝裹氅子滚椅上,直目雪絮中一点落红。那红点子愈发滚得近,远远又去,皇帝的手略一抖——

    “将娇娇喊回来罢……”

    他的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众侍面面相觑。

    他这才回神来,原是那已晋位的伴舞小婢,重了陈后名讳,是他亲口说的,他不爱这名儿,让她换个名儿。

    举汉宫,无人敢叫这个名儿。

    娇娇——

    皇帝道:“把她喊回来——天怪冷,朕不忍她受风。今儿便这样罢。”

    皇帝起身,辗转眉目里,早已攀满入骨的寂寞。

    他一步一踉跄,跌进了重重的雪色里。

    像那一年大雪的长乐宫,他移驾,却偶遇停辇的陈阿娇;像那一年白虎殿前的雪地里,娇娇着一身红色大氅,呵着白色的雾气,跑着追他——

    “彻儿,你不要难过。”

    先帝停灵白虎殿,太子孤弱无依。只有娇娇一个人,不惜背反太皇太后的意志,站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扶着他,成为弱主的皇后。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个姑娘,名叫阿迟。

    春日意迟迟。

    她来得太迟,太迟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望尽长安迷离的烟花,列位臣工沿凤阙阶跪了一地,我抬手摸腰间十二章纹、蟠龙,泪水满眶,糊了长安隅角繁华,方才知道,原来从很早之前,故事的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朕是皇帝。这耀耀长安,我大汉江山海晏河清的繁华,俱是朕的。

    朕的长安,却没有阿娇。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来啦!这一回……是真的散了……

    再见。

    文文是真的完了,这个文不会再更新了。

    最后的最后,求个作收:

    这是作者的专栏,点进去,点“收藏作者”即可,谢谢大家啦!

    下面,新文在这里,有兴趣的亲请先收藏一个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