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权奸 > 第5章 红袖

第5章 红袖

作者:月神的野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大清早吕不韦出门的时候,余子式还坐在台阶上,双眼盯着早已清洗干净的院子。吕不韦眯了眯眼,走过去拍上他的肩坐下,“想什么呢?”

    余子式没有回头,没有动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几乎漠然地问了一句,“你说这天下一夜之间死多少人?”

    吕不韦的视线同样落在院子里,清晨的天光透彻,角落的桃枝抽出了嫩绿新芽,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回道:“这两年倒是稍微好些了,七国边境还是与原来一样,今日我夺你十城,明日你屠我万人,但自武安君白起死后,一战坑杀数十万人的人倒是没怎么听过了。”

    “战国,真的会死这么多人吗?”

    吕不韦扭头看着余子式,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战国,这个称谓很恰当,七国逐鹿中原,可不就是战国吗?”说着他朝着余子式的胸前伸出手。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吕不韦正在慢慢解着他的上衣,略显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衣裳是右祍,不是这么穿的,只有犯了罪的人才会左祍。把头抬起来点。”

    余子式微微抬起头,任由吕不韦慢慢把那衣服系好。吕不韦边帮他整理他的衣襟,边缓缓说道:“这天下乱了也将有五百多年了,哪一天不死人?你见不惯死人,这以后的日子可难过。”

    余子式看着吕不韦的动作,眼神忽然微微一动。他长这么大,除却小时候孤儿院的阿姨给自己穿过两三次的衣服,都已经多少年没人教他穿过衣服了,他这一下子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却意外地没有任何的动作,任由吕不韦替他收拾。

    “好了。”终于,吕不韦拍了拍余子式的衣服,“瞧着顺眼多了。”

    “我真的回不去了吗?”余子式忽然问道。

    吕不韦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深深看了眼余子式,“我是办不到了。但是我会护你周全,哪怕我死了。”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余子式第一次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吕不韦看着余子式的严肃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听先生和你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杀人,就去杀人,想灭国,就去灭国,我吕不韦的门生,什么都能做,就记得一点,千万不能低调,做点什么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听得到,记得住。要不你就出了这门以后别提我名号。”

    你确定这样出门真的不会被人砍吗?

    就在这时候,吕不韦站起来,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东方日出,“我看这天下的气运,少说也得再乱上个百来年吧。当真是谋士文臣的年代,七国士子拿天下作战场,拿六军做棋子,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建不世之功勋,说来是个多好的年代啊。”他回头看着余子式,“我们怎么能不掺和一脚,你说是吧?”

    “我没经验。”余子式半天说了那么一句。

    “那又如何?”吕不韦回头看向余子式。

    “我和你说句实话,我就是个写小黄文的。”

    吕不韦脱口而出,“我就是个卖草鞋的。”回过神来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是小黄文?”

    “……”余子式觉得他和吕不韦的对话每次都会走向一个奇怪的方向。

    吕不韦是谁啊,倾轧朝堂这么些年,估计也知道了这什么小黄文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伸手推了推余子式,“去收拾下东西。”

    “收拾东西干什么?”余子式皱眉问道。

    “先生我毕竟在七国也是个有名有号的人,想见我的公卿贵族从这儿能排到咸阳,搁以往那是先生低调才没什么人上门,昨儿燕太子来了一趟,我估计其他人也快到了。”

    “你想跑?”余子式上上下下扫了眼吕不韦,“你能跑哪儿去?这阳翟一共就这么点地方,你都这样了都能被人挖出来,我劝你还是歇会儿。”

    “是这样的。”吕不韦蹲在余子式身边,“七国仰慕我的不只有公卿贵族,还有些……嗯,壮士,对,壮士。”吕不韦边点头边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墙头,“不是有鱼在吗?”

    “他是个剑客,不是屠夫……就算是屠夫,剁个几天几夜他也吃不消。”

    余子式站起来,废话不说朝着屋内就走。

    “等会儿。”吕不韦忽然开口唤住了他,“你先别急着收拾,我忽然记起个人,你先去瞧瞧他。”

    余子式扭回头,“谁?”

    一刻钟后,余子式披着长长的假发上了街。他先去去了那寡妇清的酒楼买了点酒,按着吕不韦给的地址慢慢地在城里绕,绕到他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一间破茅屋。

    果然很有特色,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放眼整个阳翟,也就这屋子破到有一种独特的颓废风格了。

    余子式刚轻轻敲了下门,门就应声而塌,余子式盯着脚边的废墟看了会儿,随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往里走。院子很小,堆得东西倒是不少,大到破旧的独轮车,小到碎了一半的小破碗。唯一较为整洁的一个角落里栽着一株桃花,蔫嗒嗒地开着花。

    “魏瞎子?你在吗?”余子式尝试朝屋里喊了声,半晌没有回答,他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酒壶,朝着屋子里就砸了过去。

    破旧的门后忽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一把准确地捏住了那酒壶。“你谁啊?”慢慢从门后探出个脑袋,顶着头脏乱的头发。

    “余子式。”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吕不韦的门生。”

    隔了半天余子式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就在他以为魏瞎子可能死了的时候,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来,“你站那儿干什么?进来拉我一把,我卡在门里了。”

    余子式:“……”

    终于费尽千辛万苦,余子式终于把门一脚踹碎了,从废墟里把魏瞎子给挖了出来。

    “你找我做什么?”魏瞎子边打开酒盖边问道。

    “不知道,大概就是陪你说说话。”余子式想起出门前吕不韦的叮嘱,“顺便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魏瞎子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压压惊,然后把空酒壶迅速塞回到余子式的怀里。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看着魏瞎子那鼓鼓的腮帮子和嘴角渗出来的酒,以及那套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点点头轻声自言自语:“我想你大概是废了。”

    魏瞎子往破的只剩个框的门后面躲了躲,低头没说话。

    余子式伸手把人拽出来,忽然忍不住笑道:“走了,前辈,带你去喝酒。”

    魏瞎子猛地抬眼,一把抓住余子式的袖子,如果他没有瞎,余子式觉得这一刻他的眼睛一定在发光。

    去酒馆的一路上,魏瞎子几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余子式的袖子上抹,连说话都是抽抽噎噎听不清楚像干嚎,余子式自己翻译一下,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

    大兄弟,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余子式把魏瞎子扶到寡妇清的酒馆里,给他点了几壶酒。“喝吧。”看着魏瞎子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给自己斟酒,余子式坐在一旁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带他喝酒倒不是吕不韦安排的,是余子式自作主张。这个年纪的人,其实别的都不怎么重要了,人生短暂,既然喜欢喝酒,为什么不喝呢?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的钟爱?到了魏瞎子的年纪,又还能钟爱多久?

    反正闲来无事,拿着吕不韦压箱底的棺材本出来挥霍,想想也是挺高兴的事儿呢。余子式这样想着把酒往魏瞎子面前推了推。吕不韦其实也没说啥,就是让他今天来陪陪魏瞎子,说是忽然觉得这老头孤零零挺可怜的。余子式想,在家说不定还得被人砍,出来转转也好。

    坐在魏瞎子面前,余子式眼神随意地飘过楼下的街道。阳翟的街上多的是仗剑的少年,袖子大都有一截朱红色,也不知是什么风俗,看着倒是挺漂亮的。偶尔也有些高车华盖慢慢驰过,余子式没见过,一时竟也是失神了。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戳了戳,抬眼看去,魏瞎子正拿着竹竿捅自己玩得正开心。余子式问道:“酒喝完了?”

    魏瞎子羞涩地点点头,衬着醉意双颊绯红,那抹笑意看着余子式浑身一哆嗦。他嘴角抽搐地把自己面前的酒往魏瞎子面前推了推,“你继续。”

    抱着那酒壶没放手,魏瞎子抿了口酒长叹道:“想不到吕不韦竟还有你这样的门生。”

    余子式扭头看着魏瞎子,他总觉得这家伙应该有点能耐,否则就这德行在战国应该活不过三天吶。想了一会儿,他试探道:“魏瞎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魏瞎子一听这话神秘兮兮地往余子式身边靠了靠,一副这话别人我还不告诉他的模样,余子式只听见魏瞎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以前是个术师。”

    “……捉鬼的?”

    “不是。”魏瞎子嫌弃地别开头。

    “……炼药的?”

    “有点近了。”魏瞎子鼓励道:“再猜猜。”

    “……算命的。”

    “对了。”魏瞎子一把重重拍上余子式的肩,“我就说你这人有见识。”

    余子式心中冷笑,这年头混吃等死还没死的,除了神棍、卖假药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天桥算命的了?这点东西玩了几千年还是这德行,没一点新鲜的。他看了眼魏瞎子,眼见混成这样,这战国算命看来还是个高竞争性行业?

    “想当年我……”

    魏瞎子刚说了个开口,余子式拿酒壶就往人怀里推了推,“喝酒喝酒,别想了。”余子式眼见魏瞎子含着酒没话了,缓缓拍了拍手,说来也巧,想当年他没写小黄文挣钱时,这行他也混过。说多了都是泪,谁不是就想活下去?真没什么好听的。

    这边魏瞎子喝得尽兴了,话也多了起来,扯着余子式就开始唠家常。余子式陪他聊了一会儿,发现这老头前言不搭后语,像是喝醉了的模样,他也没放心上,随口问了一句,“这路上的背着把剑的人,怎么右手袖子都是红色?”他其实也没指望魏瞎子说出点什么东西。

    没想到魏瞎子却像是醉得更厉害了,他一脚踩上矮桌,手拄着竹竿洋洋洒洒就开始朗声道:“这说起红袖仗剑,就有来头了。三十年前,大梁走出个了剑士,说是放眼天下,除去剑冢一剑悟长生的叶剑神,无一人会用剑。七国剑士不服啊,他便提着剑从大梁城一路杀到韩国剑冢,半袖殷红,名震天下。都说是五百年来最年轻的剑道天才啊,又生了一副上好的皮囊,惹得七国的公主王孙都倾慕不已。七国游侠儿争相模仿他着半袖红衣,多好看的景致啊。”

    魏瞎子忽然又不说了,余子式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魏瞎子似乎想了一会儿,“后来,韩国剑冢,被那叶剑神一剑刺死啦。”

    “……死的也挺随便的啊?”余子式干笑了几声。“挺伤感的,嗯。”

    “哪里伤感了?”魏瞎子忽然拿竹竿戳了戳余子式,“死的好!”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余子式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现在魏瞎子已经醉得快不省人事了,另一种那剑客可能年轻时拐走了魏瞎子的老婆……嗯,看魏瞎子的模样,女儿也可能。

    下一刻,魏瞎子就验证了余子式的猜想,他一头栽在了地上,真不省人事了。余子式忙上去把人扶起来,好吧,睡过去了。余子式看着那老头懒懒地缩成一团蜷在角落里,解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身上。

    这个年代能喝这么多酒,一刻都不愿意清醒的人,就算是个算命的老头,也应该是个有故事的算命老头吧。余子式伸手把他脸上的酒渍擦干了,起身去结账。

    这酒楼的老板娘果然是个有韵味的女人,年轻时瞧得出来定是个美人。名唤清的寡妇掌柜从身后端上来一碗汤,对着余子式温和道:“待他醒了喂他喝一点,头不会疼。”

    余子式觉得这位前大秦丞相的新欢似乎真是个挺好的女人,他把汤碗接过来,伸手从兜里掏出钱结账,随口道:“看起来是醉的挺厉害的,谢谢夫人你了。”

    “说来看他刚才那番话,也不是醉的全然神志都没了。”寡妇清边找零钱边和余子式聊着。

    “他刚才说的,就是那剑客是真的?”

    “是真的,不过有一点不大对。”寡妇清似乎想起年少时的事,扑满粉的脸上一下子浮现出轻盈的笑意,“我记得吧,三十年前,那少年剑客最出名的不是剑术,而是术数,带着半枚筹子,一人单挑稷下学宫,算天下算庙堂算七国气运,到如今三十年间他说的话,竟全是应验了。其中最有名的一卦当属长平那一战了吧?后来临淄那场对局,我当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远远望了一眼……”寡妇清难得低头,“那仗剑的模样真是让人难忘。”

    余子式不知何时整个人已经僵住了,接过找回来的铜钱,他问:“那剑士叫什么名字?”

    “魏筹,据说是个大梁的贵族。”

    余子式的手上的全部铜钱就那么散了一地,他慢慢回头看去,裹着破旧衣衫的老头蜷在角落里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