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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素面小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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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上流着血的范超很快被带进了张氏处。午睡中的张氏被大丫鬟红菱叫醒,一听说心肝宝贝的大儿子摔破了脑袋,吓得魂都没了,顾不上穿鞋披衣就从内室跑了出来,一看见儿子满脸是血的样子,尖叫一声,把范超抱在怀里,一连声问:“叫大夫!快去叫永安堂的大夫来!奶妈呢!立春和雨水呢!他们都哪儿去了!还有静传!你们都没人看着点他吗!”

    红菱早已叫了小厮去请了大夫,对于为什么大少爷身边没有人的事也清楚得很,不过现在一来大少爷头上的伤口要紧,二来少爷身边怎么没人这事仆人们都心知肚明,现在人多嘴杂,何必如此打眼?

    所以红菱说道:“夫人还是先把大少爷放在床上静躺止血,等大夫来吧。”

    张氏这才抱起范超,她是世家夫人,哪有什么力气抱起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可她不愿放手,婢女们少不得扶她一把,一起把范超抱到了床榻上躺好。婢女们端来热水,张氏亲手浸湿了毛巾给他拭去血渍,又心疼又生气,擦去血迹,发现伤口不大,精心养养说不定不会留疤,这才放下一大半心来,怒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丢下奶娘和立春她们自己乱跑,至少也要带上静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成天就知道玩,要是跟着师傅好好多书,能有这么多事吗!今天晚上你父亲回来,看他不打你手板。”

    范超本来眼睛滴溜溜转着观察情况,听到这个妇人说话,不由凝神仔细听。一听不由笑了。

    这个妇人大概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平日里应该极宠爱这个孩子,就现在都一句重话没有,只说让这孩子的父亲来打手板,要是他亲妈,现在都能脱了裤子打屁股了。

    范超哪里知道,张氏是老英国公庶女,在家时便是安静娴淑万事不管的性子,嫁给范景文以后,上有婆婆马氏主持家中大事,下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不说,夫妻也十分恩爱,范景文只有两个成亲之前的通房,现在升成了妾室也是乖顺如兔子一般。家宅安稳,正如她母亲当初所料,正适合她的性子,哪里有什么脾气。

    所以马氏将管家权放给她以后,也要时不时提点一番,可也总没有当初马氏管家时的严格了,那些惯爱偷奸耍滑的仆人和那些倚老卖老的管事,也就放松了那根紧绷的弦,家里的风气渐渐散漫起来,今天中午才出了大少爷的奶妈婢女小厮集体不见,让无人看管的大少爷从树上摔下来的事。

    张氏心中已经有了一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心中气急自己当时放纵下人,现在又看到儿子也不怕自己的责骂,只在那笑,狠狠戳他的额头,“不吃教训!”

    “李大夫到了!”门口的小丫鬟禀报道,高高打起帘子,一个小厮领着常来家里看病的李大夫进来。那伶俐的小厮已经在路上将情况大致说了说,李大夫心中有底,并不慌乱。朝夫人张氏行了一礼,便查看起范超的伤口来。

    那伤口流血虽多,却不算大。张氏看着恐怖,对于见惯了的李大夫来说,也不过耳耳。清理包扎了伤口,开了药方,叮嘱一番,李大夫就离开了。自有小厮送出去,张氏不必去管,只看着儿子密密裹了一圈的额头叹气,“幸好李大夫说这伤口只要仔细看护就不会留疤,不然你以后可怎么办?”

    女孩儿脸上留了疤难嫁,男孩子脸上留了疤便难做官了。科举考试不光是看才华,还要看脸的,太丑或是有明显躯体问题的人你就想都别想了。

    张氏好生安抚了他几句,见儿子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以为他惊吓过度,让婢女们看着他,自己就离开了。

    范超一见她走了,一骨碌坐起来,动作太快了,头还有些发晕。两个婢女连忙一个扶着他一个拿枕头被子垫着,让他靠好。

    范超看看她们,还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淡雅的古装裙,看不出是什么朝代的,他只能分得清清朝和别的朝代的衣服。范超眼珠子一转,问:“你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姑娘说:“奴婢是碧树。”

    他又问右边的姑娘:“你叫什么?”

    右边的姑娘甜甜一笑,声音清脆:“奴婢是黄莲。”

    范超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叫什么名字?”

    黄莲惊吓道:“超哥儿您忘了自己的名字?难道是摔坏了脑袋犯了癔症吗?”

    碧树也一惊,仔细看看少爷的面容,看着不像是犯了癔症的呆傻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去禀告夫人,再请李大夫来。

    范超无语,这丫头怎么张口就说我脑子坏了,他躺倒在床上,烦闷道:“我要睡了,你们出去吧。”

    碧树柔声道:“夫人让我们守着您。超哥儿安睡吧,我们就在这里。”

    范超这回是真的没辙了,闭上眼,失血过多的虚弱感扑面而来,不久就沉沉睡着了。

    张氏从房里出来,阴沉着脸,红菱等丫鬟跟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夫人虽然心善手软,却也是从大家族里出来的小姐,自从老夫人将管家权交给她以后,府里人心浮动的情景她也是看在眼里,自有一番计较的。她正等着有人送上把柄来给她大刀阔斧地整治那些陈年旧人。可她没想到,这回却是儿子出了事,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应该不管那些出师有名没名的,直接动手。

    她在正堂坐下,厉声道:“去把他们带上来!”

    大少爷从树上摔下来摔破头这事怎么可能不惊动一府奴才?张氏有两个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大丫鬟,一个是红菱,刚才就张罗着请大夫;一个是紫竹,早在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亲自带人将那三个闲扯嗑瓜子的奴才带至院中等待夫人发落。只有一个书童静传,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却脑子不太灵活,一团乱麻地在超哥儿院子乱转,直到紫竹来寻才知道少爷早已跑出了院子,还摔伤了脑袋,吓得魂不附体,这会正和奶妈、立春和雨水一起跪在廊下,耷拉着脑袋。

    这会听小丫头出来传话,夫人让他们进去,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待进了正厅,静传纳头便拜,直呼自己知错了。立春和雨水一言不敢发,两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见静传跪了,她们也跪下认错。只有奶妈是个府里的老油条,微微抬头,看张氏面出沉如水,心中惴惴不安,也跪下了,却一言不发。

    一屋子的丫鬟们静默无声,肃手而立,鼻观眼眼观心,静传、立春和雨水三人见夫人没什么反应,也就渐渐收了声,只是心中惶恐不安。

    张氏将他们的样子都看在眼里,静传是呆瓜子,立春和雨水两个小丫头片子现在也知道怕了,只有那奶妈子默不作声。张氏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又是从小将铉超喂大的,情分非同一般。

    “你们居然敢无视府里规矩,放超哥儿一个人爬树,如今摔下来,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而你们呢,居然还在吃茶闲聊。我们范府里没有这样的奴才,也不养起这样的奴才!各去账房领两个月月钱,从今儿起,范府里就没有你们这样玩忽职守,倚老卖老的闲人呆的地方了。”

    四个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夫人会直接将她们驱逐出府,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更不听他们解释。奶妈急急道:“是因为超哥儿已经午睡了,我们才去茶房歇一歇,吃吃茶的,真没想到超哥儿会这么早醒啊。还望夫人看在我从老夫人那会儿起就在范府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稍有差错的份上,原谅则个吧。”

    “还请夫人原谅则个。”奶妈还能倚老卖老,搬出老夫人来当挡箭牌,可立春和雨水那是真没什么根基,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婢女,这会儿除了哭诉哀求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时间,正厅里又响起哭声一片。

    静传也道:“夫人,不是我擅离职守啊,是超哥儿让我去拿些书给他读,我才离开的啊。真没想到少爷会偷偷跑掉啊。”

    张氏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不管他们是有错没错,今天这惩罚是逃不过的了。就算饶过立春、雨水和静传三人,这倚老卖老的奶妈也是不能轻轻放下的。不然今天过后,她再想在这府里树立威信就难了。

    只是,要处理奶妈有些困难,一是她是婆婆马氏房里出来的,既是奶妈又要照顾超哥儿;二是超哥儿从小是被她奶大的,和她亲厚无比。要想就这么将她逐出府,恐怕不简单。

    超哥儿还能糊弄过去,马氏那里是绝不能糊弄的。所以她一言不发看着下面四个人苦苦哀求,脑子却在想着如何能让婆婆放人,又不拂了婆婆的面子。

    正在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绢芝来了。她打小就老夫人带在身边,又能干又聪明,府里众人皆为叹服,老夫人管家时她的话能抵上老夫人一半命令。

    绢芝进来以后,看也不看下首跪着的四个人,向张氏盈盈一拜,道:“绢芝给夫人请安。”

    见婆婆派了绢芝亲自来,张氏心中知道这回奶妈是保下了,心中无奈,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绢芝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绢芝说:“老夫人听说超哥儿摔下树,破了口子,心疼得不行,特让我带了燕窝补品来看望。”

    “这孩子,自己淘气受了教训不说,还让老夫人担心,真是不孝。”虽然是这么说,张氏也知道超哥儿作为家里的大孙子,婆婆对他的宠爱更甚于自己,要不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婆婆身子不舒服,现在怕是要亲自来看的。

    “超哥儿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老夫人心疼孙儿,超哥儿又每日去老夫人房中请安,正是祖孙慈孝。”绢芝这时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奶妈,“老夫人听说超哥儿受伤的时候,奶妈、立春、雨水和静传俱不在身边,很是生气,请您不要顾及她的颜面,以家法处置。”

    奶妈本以为绢芝来了,那是给自己求情来了,正眼巴巴看着她呢,没想到却是不记得多年情分,一点都不顾自己多年来忠心耿耿。想到夫人可能这就要把她驱逐出府,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无儿无女,以后生活都是问题,不由瘫坐于地上,这下子连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立春和雨水吓坏了,老夫人连奶妈都不保,更别说她们了,本以为绢芝这一来一定是为奶妈求情,若是奶妈无事,她们也不会被重重地罚,现在看来,奶妈都自身难保了,自己又会如何?两人嚎啕大哭,请求夫人怜惜,不要将她们逐出府去。

    只有静传,又委屈又生气,自己明明是被少爷支出去、骗出去的,也没有玩忽职守,怎么就能落得和她们一个下场呢?他是家生子,赶出去是不太可能,可要真是坐实了玩忽职守的过错,别说他自己怎么怎么样了,就连他爹娘也要吃干系的。

    静传是个实心眼,不明白张氏非要这么一锅端将他们都处理了是为了杀鸡儆猴,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戏文上面写的命苦的官人公子一样,蒙受了不白之冤,当然也要击鼓鸣堂,陈诉冤情。

    想到这,静传梗着脖子说:“夫人,今日之事,我们都脱不了责任。可是我当时并不是故意只留下少爷一人的,实在是因为少爷让我去找书给他消遣,这才离开了少爷。没想到我拿着书回来了,少爷却不见了。夫人,这实在不是我故意要走开的呀。”

    张氏当然知道静传不是故意的。绢芝没来之前,她就想到了,虽然奶娘和立春、雨水罪有应得,静传却是无辜牵连的,加之又是家生子,其父其母都是世仆,本来就想放过他。

    “嗯……你说得有理。”张氏说道,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三人,停在已经呆木了的奶娘身上,想到当年超儿病得不省人事,也是她衣不解带地照看超儿,又想到她先是丧夫后是丧子,真心把超儿当做儿子来疼爱,不由又心软了。“奶娘,你明天起就去城外庄子里去吧。立春和雨水,还是照刚才的,领了月钱管家就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吧。至于静传……你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是失职,打十五板子,以儆效尤。”

    奶娘知道夫人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道了谢,又小心试探地问:“老奴走前,可否再见超少爷一面?知道少爷摔伤了头,老奴心里头后悔啊,不亲自见上少爷一面,不能安心离开。”

    张氏同意了,“他就在后面,红菱,带她去。”

    红菱领着奶娘去看望范铉超,她知道夫人的意思是叫她看着奶娘,别在超哥儿面前乱说些离间的话,于是她到了房间,也不退出去,就站在床头。

    这时候范超已经睡着了,奶娘看了看他头上被包的好好的绷带,看不出什么来,又看看他小胳膊小腿,有些青紫,心疼极了。想到自己去了城外庄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少爷一面,想叫他起来说说话。转念想到这会叫他起来了,之后伤口疼起来怕是睡不着,又不忍心叫他。最后还是摸了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依依不舍地走了。

    到了门外,奶娘拉着红菱的手说:“我前些日子给超哥儿做了一双鞋,只是还没来得及缝面,我就算带去庄子上做好,再见到超哥儿时也不见得能穿了。待会我去收拾出来,还请红菱姑娘转交给超哥儿。”

    红菱在房中见她不忍叫醒超少爷,知道她是真心疼爱超少爷的,心中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这会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奶娘抹抹泪,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