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浮雪 > 浮雪 三十四

浮雪 三十四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见是何曾是是,闻非未必非非。

    往来诸用不相知。

    生死谁能碍你。

    天赐圣物,眷顾的只有慈悲之人。

    史艳文是怎样的人他不得而知,旁人的三言两语总是很难叫人信服,即便是素还真的再三叮咛,谈无欲也是将信将疑。他或许是慈悲的,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是天运眷顾的,所以连这神木都愿舍己救他。

    可谈无欲对他的印象却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见过这个世界的史艳文,长髯纶巾的老者自然是与“艳”字沾不上边的,倒是和“文”字极为匹配。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史艳文,倒是两个字都相合了,只是还多了点什么。

    比如,狠辣。

    那是个孩子,不足垂髫,走路也不甚稳当,说话战战兢兢的,眼中充满恐惧。

    他也看出了那孩子早已死亡,躯壳里藏着的只是一团阴气,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个孩子。谈无欲自问,要在童声的哀求哭诉里毫不留情地将之斩杀,也需犹豫片刻。

    岛上的怨气遥遥百里都能叫人心惊胆战,身临其境更是举步维艰,也不知是多少人留下的,如今全被阵法给转移到一人身上,何仇如此深也?谈无欲暗暗摇头,这人即便救了回去,只怕最终也逃不过一个不得好死。

    可这又是素还真认定的人。

    唉,难办啊难办,果然素还真所托之事,竟没一件事好办的。

    舍利的破碎在眉心留下了殷红的长痕,妖异之色更浓,谈无欲躲在暗处细看,越加觉得棘手。这人被戾气包裹,瞳孔都换了黑色,这等神挡杀神佛挡噬佛的气势轻易阻挡不得,除非有人先吸引他的注意力,或者偷袭得手胜算稍大。

    “也不知弦首此刻在何处,那船上留下的记号太过隐晦,我这般无头苍蝇乱转,叫聚魂庄那群鬼魅撞见,后果不妙啊,嗯……”

    好在他并未烦恼多久,史艳文将那孩子的戾气吸取之后,继续往林中深入,不多时便回到了木屋,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素还真说他也是一境护道人,大约身份与之差不了多少,谈无欲将素还真的身影带入,突然就觉得无比气闷,看着史艳文的目光都带了复杂。

    这样的人即便不能安享天伦,也不该成为行尸走肉,傀儡一具。

    谈无欲正寻找良机,却见史艳文蓦然一抖,右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耸着肩膀往后缩,看样子是还在苦苦挣扎。谈无欲十分讶异,那等怨戾还能保持几分清醒,这人本心坚强之甚也。

    可惜他的庆幸还未维持多久,就有两个青年出现,打开木门,用力将史艳文推了进去,然后又再度关上门,离开时还阴森森的冷笑。

    “什么史君子,也不过如此。”

    “……”谈无欲摇头,拙劣之人总喜踩着德行自豪,这般沾沾自喜,实在叫人心寒。

    他们并不担心史艳文会离开,以史艳文如今的状况,怕是从地上爬起来都费力,哪里跑的掉?谈无欲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冒一次险,他轻手轻脚地落在木门旁,用拂尘顶着门扉往里推,不想才推开一点,拂尘就被拿住了。

    谈无欲脸色微变,真气一送……

    “谈无欲,是我。”

    将发未发的真气卡在掌间,他愣了愣,反应却不算慢地进了屋内,满地的蜡烛几乎让人无处下脚,一半燃着,一般熄灭,恰如阴阳二分。道人藏身门后阴影处,若不细查,还真是无法发现。

    道人让他看蜡烛中心,蜷缩的青年外罩紫衣,紫衣上鎏金的梵文字体不算陌生——是往生咒。

    驱邪镇魔,颇具某先天僧人凌厉的风格。

    史艳文脸色惨白,地面的阵法不断吸收着他身上的戾气,也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紫衣则不断净化戾气,凝聚魂力。这般折磨,他应该是无力虚脱了。

    谈无欲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压低声音,“你们……”

    “我曾尝试化解庄内阴氛怨气,但是不行,只有建木能奏效。”

    换句话说,只有史艳文能做到,所以,道人才会带史艳文回聚魂庄马?

    原来如此,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看向史艳文,“你想以此法间接净化,但我看这阵法所蓄力量即将饱满,只怕你净化未尽,史艳文就要魂消而亡了。”

    “他会尽力,”道人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对现下情况束手无策的无奈,“建木精华或能打开两界通道,也能克制邪祟。他若熬得过,我自有保命之法,熬不过,心魔自生,到时……便将尸体带给素还真吧。”

    “……”

    道人偷偷潜回孤岛时,史艳文正抱着紫衣怔怔出神,他坐在门口,腿上躺着个气绝已久的孩子。道人静静看了许久才出声,史艳文也反应了许久才回应,天色已见柔光,离阵法启动至多只有两个时辰。

    他去牵他的手,却发现那手像冰块一样冷硬,道人只好将人搀扶进去。

    那时的蜡烛还有半截高,蜡烛的摆放都在阵法节点,当阵法启动时,这些蜡烛便会是最好的燃料。

    燃烧的祭品,是史艳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阵法中央,深蓝的曈眸里跳动的烛火毫无生机,目光好像穿过木门看见了那个孩子。弱小的身子失了戾气后早已腐烂,味道很难闻,史艳文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将自己身上也染上了腐臭味道,死气沉沉的。

    ——弦首设下罡风之阵,真能阻止所有阴魅逃出吗?

    ——十之八九。

    ——阵法启动,他们会聚集过来,对吗?

    ——对。

    ——那好,艳文会带他们一起走的。

    道人想救他,他看着那张有了片刻人气的脸,不否认心中恻隐。他的脸分明是笑的,说出的话竟是饱含死意,若一人有心求死,要救他,就太难了。

    ……

    至于建木。

    谈无欲敛眸,他那时随建木同进,不想一进来就只剩自己,建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何方。

    传说中的建木能沟通人神,趋吉避凶,更甚者有救死扶伤的良效,好处不胜枚举,他想起当初素还真提前大好的腿伤,便是在史艳文魂力入体之后。倘或果然有此好处,又是为史艳文而来,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为何会消失?莫不是聚魂庄发觉异常,将其阻下了?

    谈无欲略一沉吟,刚想说话,就见烛火微动,东南角兑位蜡烛忽然熄灭,只余三簇尚存。

    两人目光一凝,这蜡烛熄灭的太过诡异,像是被人掐灭般,烛芯都偏了方向,道人挥手将紫衣上的佛言掩盖,与谈无欲都不约而同往暗处隐匿。

    方入暗中,木门便被人推开,一老妪被人推搡而进,老妪不能动弹,但看见阵法之中的人时却瞪大了眼睛,“不!我不要死!我要回去!你们不能牺牲我!不……”

    老庄主嫌她吵了,干脆抬脚在她喉间狠踢,哀求的声音立时便哑住,尸臭也扩散开来。

    “回去?”他冷笑道,“你这身体回去也干不成大事,倒不如将戾气奉献出来,若能填满阵法,你那小儿,还能保住。”

    老妪闻听此言,口中呜咽更大,深凹的眼睛黑丝蔓延,几乎看不见眼白。

    老庄主站在门外往西南巽位拍了一掌,见此角豆火大盛,又在史艳文身上看了看,“这阵法的力量积蓄,比预料中慢了些,倒是奇怪……”说完他又多看了几眼,而后才关上门,只是在门合上的时候顿了顿。

    待门合上,老妪才终于能动了,只是她一动,一身的戾气阴氛也随之震荡,蜿蜒诡异地被史艳文四肢百骸处吸引而去。

    老妪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手脚都是扭曲的,她匍匐在地面,丝毫没注意到角落里静默的两人,跌跌撞撞扭出了木屋,慌不择路。

    谈无欲却没有看他,而是直勾勾地对史艳文行了注目礼,他看了眼道人,道人也与他一样。少倾,烛火无风自动,别样的寒气自阵法之下流窜而出……

    史艳文蓦然坐起,慢慢睁开双眼,长发凌乱地贴着鬓角,迷乱了火光。

    一滴泪还未落地,就已成冰。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又是那幅山水,又是那个人,水中人还在笑他,这梦实在太麻烦,史艳文自嘲,“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谁,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

    水中人反问,“那我,为何会出现?”

    “不知道,”史艳文觉得不解,他的手在水面一点,清波荡漾,波纹下的画面换成了另一个人,莲冠深眸,煞是好看,“先时我以为是因为他,细思又觉不像,倒更像是在我心里的,你……是不是早就在我的心里了?”

    “你果真懂了,”又回到原先的画面,水中人惆怅地抬起手指,放在心口低语,“我很虚弱,另一半的我也很虚弱,它快死了,你也会死。”

    史艳文目光一暗,“地藏早已到达佛的智慧海,功德圆满,却不现佛身,始终以菩萨身度脱罪苦众生,故为大悲菩萨,亦曾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我明白,”水中人答,“然大悲菩萨虽不证佛身,而世间称佛者众,独身行万***回生死以劫度量,尔无轮回,当真不悔?”

    “不悔。”

    “亲朋散尽,无人悼念,不悔?”

    “不悔。”

    “苦多乐少,半生坎坷,不悔?”

    “不悔。”

    “好,”水中人慧眼藏识,手指拈花,点头轻笑,“子不悔,我不悔。”

    轻烟摇曳,袅娜幻眼,水中人消失不见,梦境化作片片飞花,铢衣妙服有万言镌刻,史艳文惊讶地看他足行手落间的宏大佛力,大梦乍醒。

    史艳文睁开双眼,奔腾如倒灌海水的戾气遮天蔽日,鎏金的佛言阻在半空,岌岌可危。道人立身于前,蒙蒙亮的天色正是晨光降临的前兆,道人暗沉沉的脸色却还带着半夜的阴冷。

    有人集于地面,有影飘在半空,间有幽丝相连,不分彼此。

    黑影桀桀冷笑,“你果然回来了,嘿,这下也好,史艳文总担心你的安危,而今你们能可作伴,也是万幸。”

    道人不言不语,像一座移不走的高山,背后是壁仞千丈的绝壁,危险,又无比的安全。

    史艳文伸手牵他的衣角,道人早已察觉他醒来,只是一味防备。史艳文原不知道他在防备些什么,可等道人转身扶他,他就发现了——一支箭,很熟悉的箭,箭头、箭簇、箭身,都那么的熟悉。

    史艳文心中一颤,移开目光,攀着道人的手臂,无视众多的不怀好意,无所谓的笑道,“弦首,离开这里吧。”

    道人摇头。

    史艳文又道,“弦首要做的事已做完,何必逗留于此?”

    道人还是摇头。

    史艳文不笑了,手指摩挲着地上的紫衣,鎏金佛言的力量将近溃散,这衣服也该物归原主才是。他推开道人搀扶的手,微微酿跄地站起来,大笑一声,似满不在乎,“弦首,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史艳文一生坦荡,就是赴死,也绝不会畏畏缩缩,更不会避于人后!”

    道人欲言又止,往屋内某处看了看,长叹口气。

    黑影气息微乱,轻哼一声,“他想走,就能走吗?”

    史艳文但笑不语,道人将衣服披在肩上,阻隔阴氛的鎏金佛言重新排列,再度回到衣裳上,与绣纹阵线不谋而合。道人不再看他,如闲庭信步,步出屋内,老庄主皱了皱眉,眼见阵法将满,终不愿多加耽搁,因小失大。

    一挥手,静默已久的人墙自动分开,道道冷漠视线,紧随道人而行,逼仄的通道更显压抑,寸步难行。

    道人走出人墙,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道随之紧闭,苍老疯狂的声音同时响起,“启动阵法,献祭!”

    燎原之火瞬息炸开,道人微顿,终未回头。

    人生自古谁无死?

    可也要看,死的值不值。

    ……

    不动城很安静。

    宛如刀削的城墙藏起了多少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只怕连里面的人也并非全然清楚,他们的心思不在于此。

    他们在黑暗里埋下正义的种子,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结出来的果食就算是苦的也没关系,至少为之努力过。

    然后呢?

    他问自己,然后呢?

    无名小辈,即便死了,记得他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他曾安慰自己,就算是那么几个,也比千万人值得了。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蹲在低矮的坟前,想着原来人死两簇灰,不足一哂,连土都只消一捧,甚至连碑都没有一块。

    这一生,终结的也太快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那么多多愁善感。”

    “啊!”

    不防这声音贴着耳根响起,皓月光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愕然看向眼前人。

    那人蹲在他面前,他看起来很狼狈,一身是水,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衣裳都是破的,连头发也断了一半,手脚都有大片烧伤,湛蓝的眼眸里很是好奇,“你在做什么?素还真可在城内?我有事想问他。”

    皓月光愣了很久,若非自己的坟墓就在旁边,若非眼前人体内不同于他的生机,若非……那莫名其妙的阴冷,他几乎以为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你看的见我?”

    史艳文拉他起来,捋捋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流星行呢?”

    皓月光震惊地瞧着他的手,“你还碰得到我!”

    “啊?”史艳文越加奇怪了,“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皓月光一顿,突然跪在了地上,极为夸张的抱住史艳文的大腿,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啊!前辈,你看的……无……看……好开……呜……只有你……啊……”

    史艳文被他吓得方寸一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四处看了看,甚是尴尬,“你怎么了?有话站起来说……欸,你、你别这样……”

    这孩子好歹也二十几岁了,就算受了委屈,也不用抱着别人大腿哭吧?史艳文嘴角抽了抽,一时也不明白心里闪过奇怪的感觉为何,只好不停抚着他的脑袋,“好了,好了,别哭了,流星行呢?”

    “……他走了。”

    “去哪儿了?”

    皓月光一顿,也不哭了,仰头看着史艳文,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史艳文用力把人提起来,想了想,又往后退了两步,适当拉开距离,推测少年垂头丧气的原因,“你和他吵架了?”

    皓月光还是不答,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土丘。

    这便是猜中了,史艳文看他“闹别捏”的模样,不由好笑,数日不见,这两人的性子倒越来越幼稚了,不知叶小钗看见会作何感想。

    正想着,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两人,史艳文的样子太过吓人,两人都不免惊慌和担忧。他们快步走上前,原无乡拉着史艳文的脉搏探了探,而后开始不停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回来的,怎么这么狼狈,还有这头发……谈无欲呢?哎呀!先随我进去!”

    倦收天并未看他的伤,反而是在他的脸上停留稍久,“你的精神,不太好。”

    史艳文脱口欲出的疑问就这样被堵了回去,他是不太好,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快被稻草压死的骆驼。可是不打紧,他想,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等素还真回来,他再问吧。

    “外伤而已,不必担心,谈无欲去找屈世途了,”史艳文敛去眼中的伤怀,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皓月光,便转头,那孩子还满脸落寞地看着他呢,可怜兮兮的,“……一起进去吧。”

    皓月光迟疑了一下,而后点头。

    “你在和谁说话?”倦收天问他。

    “皓月光啊,”史艳文道,“他一个人在这儿感慨生死,傻小子,怕是心里有事吧。”

    倦收天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累了,先回去治伤。”

    皓月光默不作声。

    史艳文还想说话,原无乡却狠狠捏住他的右臂,险些将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扯开,他看着史艳文,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痴人,“史艳文,皓月光,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