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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赠你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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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黄猫从地里抓了一只田鼠,吃完舔着爪子洗了脸,它的两位主人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屋里几乎没怎么动过。黄猫扭头钻到房子一角的木头堆里,不一会儿叼着仅剩的一块老鼠屁股出来,放在邵安面前。

    邵安伸手给了它后脑勺一巴掌,顺脚把老鼠皮踢到了门外。黄猫喵呜一声窜出去,找到自己的宝贝叼着,不解地扭头看邵安。

    邵安率先起身出了门,拿起刨子开始干活。邵乾被声音惊醒,抬头往外看了看,发现天已经擦黑。

    “哥,咱要是去市里告,何叔会不会被处分?”

    “你管他!”邵安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憋在胸口烧得难受。别人家的娃都是娃,自己家的就该忙叨叨跑三年帮别人考试吗?邵乾当初读小学可谓是一波三折,才导致现在初中毕业已经十*岁。要是再耽搁一年,还没高中毕业就二十了。虽然在长平乡这也不算什么,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平白无故再耽搁一年。更重要的,若是自己弟弟的名字被人顶了,他明年该用谁的名字去考呢?岂不是后路都被人断了?

    这片黄土地什么都是缓慢的,就连文革,刮到这片土地的时候也已经是1968年底。这并不是什么幸运的时候,因为它离开的时候和到来一样缓慢,比别的县城整整慢了一年多。别的地方已经开始恢复生产摆脱文革的阴影时,这里还在时不时在进行着阶级斗争。并且这种余音一直延续到粉碎四人帮后两年,以至于邵乾因为成分问题,入小学就等着整整两年。

    邵乾起身,准备去里面做点饭吃。虽然没有感到饥饿,但还是要吃。他现在大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也许吃点东西会好一些。

    地灶还没点上火,就听见邵安在外面喊自己的名字。邵乾将手里的柴火塞到灶膛里,起身的时候抹了把脸,满手湿漉漉的。是啊,他太在乎了。

    邵乾拽起身上衣服来擦,这才敢走出去。院子里站着何伟业和王桂芝,他们站在那里略带尴尬地冲着他笑,王桂芝先开的口,她说:“邵乾,今姨和何叔送何东去了襄城。我们终是觉得,有一件事得给你说清楚。”

    即使前一刻还是充满愤怒的,看到两位长辈站在面前,两个人还是谁都没有发作。甚至是,心底依旧是感觉亲切的。这都是穷骨头惹的祸,邵安心底狠狠的想。

    邵安还是从屋里搬了两张矮凳,找出家里看着最漂亮的两只白瓷碗倒了开水放在地上,自己就蹲在木屑堆旁。邵乾坐在门槛上,低着头。那只方才还在生闷气的黄狸猫伸长脖子坐在他旁边,瞪着来客眼睛一眨不眨充满好奇。老鼠皮已经被它小心地藏到了木头堆里,如果主人不吃,就等着明天自己接着享用。

    王桂芝看看大门口。说是大门口,其实也没有大门,还是半截土坯半截蓝砖盖出来的围墙,大门只是简单的一个栅栏。穷人家,没什么可以偷的。再说这处乡村,哪有什么外面的人会进来,更没有人会多出一只手来。邻里间需要什么东西,端了栅栏门进来拿了,晚间碰到就会打声招呼。

    只不过这样的便利让王桂芝有点尴尬,她如今要说的事情关系到儿子的明天,丈夫的官运。邵安起身说:“要不去屋里说?你们不嫌黑的话。”

    王桂芝拎着板凳和何伟业移到屋里,邵乾跟着进去,邵安改作蹲在门口。老猫过去蹭蹭他满是茧子的手跑出院子,开始它丰富的夜间之旅。

    没有女人的家向来都是脏乱的,即使他们兄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足够把房间摆满,但一角堆积的檩条、簸箕、木掀、木叉各种各样的工具,对着的另一角一张破旧的方桌,上面放着邵怀谷和妻子的遗像,只这些,占了三间房(一间房子被两条横梁隔开,就是三间)的几乎一间。门口的地方倒是收拾得干净,泥土已经被踩的硬实发亮,地面也扫的一尘不染。另一边也没个遮挡,就是两个男人的床。一大竖放,一小横在脚头,旁边堆着满满的书。

    王桂芝叹息,“邵安,你也该盖间新房子。挣的钱不要总攥着,该花的地方还得花。要总这样,也没人敢做媒。”

    是啊,不说别的,嫁进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一条布帘一拉,和小叔子合住在一间房里。

    邵安背对着他们没说话。对待有恩于他们的人,不能怒目相向,但总能够不开口吧。邵安选择了最不让自己愤怒,又不让对方下不来台的方法。

    王桂芝笑了笑,继续道:“邵乾,你也知道,以何东的本事,怎么都考不上高中。你爸当年对你叔讲过,孩子以后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最好考到北京去,每天都能看看*。”

    这是邵怀谷年轻时说过的话,那时他对祖国充满热爱。后来他说,海的那边没有迫害没有批斗。即使是那段时间,他依旧对国家满腔热爱,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机会经历自己所经历的。

    何伟业的视线终于从房间一角的遗像上移开,直截了当地说:“何叔叔拿了你的通知书,送何东报到去了。叔这几天一直在跑,找了很多关系,想把你送到县一高去。学校说,可以先去读。这三年叔尽力给你补学籍,补齐了,能不耽搁你高考就不耽搁。”

    “邵乾班主任说了,没学籍不能高考。他名字都没了,怎么补?”邵安对弟弟的事情向来上心,在他中考前就打听得十分清楚。特别是一再被强调的档案关系。

    “昂,我想办法给补上。”何伟业又看了一眼角落,面上出现一种痛苦的神情。王桂芝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何伟业继续道:“还有一种方法,靠邵乾的画去中专看看,能不能特招过去。市里中专……”

    “我弟不读中专。”

    王桂芝劝,“其实中专三年出来国家就包分配,立马就能帮衬家里。再说,中专还有补贴,你们俩都不用过的那么难。”

    “我们家不需要乾帮衬,他是读大书做大事的人。”邵安梗着头坚持。

    王桂芝转向邵乾,“邵乾,你觉得呢?”

    邵乾双臂搭在膝盖上,往前探着身体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他紧张地绞着手,半天没说话。他想读中专呢,王桂芝说的对,家里太需要有一套房子让邵安结婚了。如果他能早点毕业工作,哥哥就不会拖这么久。甚至是如果他读了中专,眼看着将来是国家分配的,应该也会有媒人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而走进这个贫穷的家。可他没有勇气开口,邵安的脾气他知道,什么都好说,就他上学的事儿,说一不二。小学的时候邵乾看他过的苦,闹着不上学,被他捆住吊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抽了半宿,直到他保证再不说“不上”为止。

    邵安扭头训斥,“你心里怎么想的,给何叔说!咱爸怎么教你的,给何叔说!”

    何伟业鼻头一酸,忙低下头去。一位刚四十岁春风得意的乡长,露出在官场上从不会见到的羞愧和慌乱。

    “这事儿是我让你何叔做的。做母亲的……”王桂芝想说,做母亲的,总想自己的儿子能好过。转念又想,如果他们的母亲也活着,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更何况是当着他们的遗像说这种话呢。

    “其实你叔一直没忘记你,从拿了你通知书那天起就开始各处给你跑。光去县高中,就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一个乡长,能使上多少力?还不是看人脸色吗?”

    兄弟俩双双保持沉默,王桂芝等了一会儿,干笑一声继续说:“和你们的妈妈一样心高气傲,这也不见得是好事。唉,市高中也有门路呢,你要是愿意去,倒是和何东还是同学。不过估计还得参加一次他们学校的考试。恰好你何叔在那学校有个熟人,说不定能办成。姨就是觉得你肯定觉得离家远不愿意去。你若是不怕离家远,回头让你何叔带你去市里看看也行。”

    邵乾看向邵安,这次邵安倒是没让他选,直接问:“要是在市里,能有学籍,能高考不?”

    “先进去跟着学习,等邵乾考在前面,学校领导知道他成绩好了,不用你们操心,学校就得赶着给他补上。他们也想自己的学生能考到好大学给学校争光呢。”

    “那邵乾去市里。”

    “哥,我想去县里读。”

    邵安眉头一皱,“去县里谁给你补(学籍)?”

    何伟业起身,点点头道:“那明天邵乾去乡里找我,我找车一起去市里一趟。眼看就要开学了。”

    扭头看一眼邵安,“邵安要是不放心,明天就陪着邵乾一起去。”

    何伟业和王桂芝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出了门,邵安邵乾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虽然一路上在何伟业强撑着笑脸和乡亲们打招呼的时候,几乎都是沉默的,但两个人方才的愤怒,又化成了感激。

    即使这是邵乾本来该得的,但有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顶了邵乾的名字,他都注定不能再走到高中的校园里。

    早年刚恢复高考,通知书压在大队,人家说不给就是不给,没有证明政治清白的红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啊,他们还是感激,尽管因为他们的私心,导致了邵乾上学的波折。

    夫妻两个没有立即骑上车子离开,而是沿着东地的河渠慢慢往乡里的方向走。天已经全黑了,月亮出来,给黄土地铺上一层金色。白日里的燥热褪去,凉爽的风吹的路边的杨树叶沙沙作响。

    何伟业情绪渐渐缓过来一些,叹口气道:“我一直不敢走进何家,怀谷这次更不会原谅我了。”

    “他会明白的。”

    “不,我当时背弃他,还和那些不堪的人站在一起揭发他。那些都是无须有的罪名,他一直都很儒雅,从来不会做什么坏事。那么多年,我都不敢面对他。”

    “如果你坚持和他站在一起,都被批斗被打倒,他不一定能活过那几年,家里的孩子也不会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并且,如果你也被打倒,如今谁还来照顾他们的孩子?”

    良久沉默,“我不能给自己找借口。”

    王桂芝叹口气,只拍了拍他的手背。

    邵安和弟弟回去的时候街上又站了不少人,经过小楼的时候看到王社庄站在门口,见他们过来面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大声问:“听说何乡长的儿子都读高中了,他来给你们报喜吗?”

    邵安心底一阵厌恶,这就是他想让弟弟走远一些的原因。远离这里,远离这贫瘠的土地上靠着一点高粱红薯也能滋养出的尖刻的人。是的,在他记事到现在这么多年里,印象里除了母亲的死,父亲的悲伤,就是那些远远用各种眼光看着他们的村民。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嘲弄的,不管好与坏,他邵安统统不需要。邻居闲下来的时间偶尔的温情,不足以平复他内心对这片土地的失望。事实上,当父亲浑身结着冰被抬回家,后面跟着哭得一只眼睛迸出血来的弟弟,当他风一样的扛着锄头从地里跑回来的时候,还被大队记了一次过扣了工分开始,已经对这片土地彻底失望了。因为它在短短几年,夺走了家的温暖,夺走了家里四条鲜活的生命。

    “何叔说邵乾的通知书被临乡的校长错拿去了,他们那边也有一个叫邵乾的。刚追回来,明天让他去乡里取。”

    王社庄撇了下嘴,“是啥学校?”

    “重点高中。”邵安平静地回答。

    兄弟俩继续埋头往家走,身后王社庄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楼。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行。何家的好运,在文革的时候就走到头了,他坚定地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