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努力加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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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要关头,我一下又回到了原点。好比电视剧演到揪心处突然被掐了,下集更新要到——九年后。

    我无语问苍天,这有意思吗,这意义在哪里?

    我一遍又一遍回想那晚的场景,雨夜,我娘没入水中,一个少年紧紧拉住我,少年扑入水中,淡淡月光映照着,水里粼光闪动……然后呢?

    我娘能活吗?那少年从哪冒出来的?我娘为什么投湖?

    我满脑子的问号,一日一日,又开始无可奈何的漫长等待。

    开始几年我是躺平过的,实在百无聊赖。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无法改变业已发生的过去,但确然就像看电视一般,重温让我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注意的细节。

    五岁在会稽兰亭拦着我喝酒的那个绿衣正太,原来叫子璎,归程时他在不远处登车,听见身旁有人喊他,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这回见他之后,一直萦绕心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四年后,他会在丹霄山的静湖畔紧紧抓住我,不让我涉水。

    我心下激动,却也只能淡淡瞧他一眼,然后跟着父母启程归去。

    后来,大约六七岁时一日深夜,我叉仰在床上犯迷糊,房门突然敲响,我娘起身开了门。

    我记得那是妙音女道,待会儿我娘会进来跟我说,她去帮人家描个刺绣的花样,让我先睡。

    我娘的身影闪到门外,妙音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吴郎来了……莫让……久等……上回……愠怒……”

    只言片语在脑中转转悠悠,落实后我突然灵台一醒。上一次妙音也是这么说的吗,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夜半后我娘回来,我和上一次一样,迷糊间醒了一下,可这一回,鼻尖闻到淡淡的一阵异香。

    第二日我爹来看我,一下午的时间,我娘没理他。

    前因后果,这一回,有些剧情衔接得更顺畅了。

    之后半年时间,我脑子里逐渐拼凑出一件事实:我娘大约是重操旧业了,我爹晓得,但并不过问,态度上甚而有些伏小作低。

    郗家似乎断了他的经济,他一介高门名士风流倜傥,却不懂世故营生,凭他自己,养不活我们母女了。

    那么,我进顾恺之的画塾,我爹大抵只刷了个脸,后来真金白银给付的束脩,也是霜若的卖身钱……

    我的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只能风轻云淡地趴在塾中的画案上运笔作画,我真实感受到何谓欲哭无泪,也真正体验到何谓憋到内伤。

    我从前还有些可怜我爹懦弱冷清,每回三人同在,我娘不理他,我总要钻在他怀里玩。

    然而现在,“懦弱冷清”有了新的内情,我在他面前,恨不能一拳打烂他的脸,好叫他清醒一点,哪怕去做苦力,去要饭,也比成日饮酒清谈、弹琴啸歌的强。

    前生我是个失败者,今世我是个失败的穿越者,我恨这世道,更恨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在画塾跟人打过一次架,隐约是庾家二房的小公子,因他对我动手脚,还嬉皮笑脸地说,“丹霄观淫乐地也,家翁甚喜。”

    我翻个白眼,放下画笔,端起砚台甩了他一脸墨汁。

    这厮平日好勇斗狠,对我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手也挺重,端起我脑袋便往壁上砸,砸得我头晕眼花。

    我也使出一股牛劲,回头顶着他肚子,任他怎么踢我的胸口就是不放松。最后他哭着喊顾教谕,而我头破血流,嘴角青紫,犹自恶狠狠地瞪他。我想自己的模样还挺有震慑力的,那以后庾小公子老实了不少,见了我多半要挪开眼去。

    我躲在溷藩边上哭,哪怕我打赢了,谁叫我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呢。这一回,我简直感谢自己打过这一架,哭过这一场,终日的愤懑总算找到个宣泄口。

    然后,司马德文探头探脑地来了,递来一个窝窝让我吃。

    司马德文是当今皇帝次子,按说该是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因他母妃遭人毒杀,被皇帝视为不祥,打小养在皇叔司马道子家中。

    司马道子平日忙于政事,闲来又醉心酒色,不大想得起这个受亲爹冷落的侄儿。王府里都是攀高踩低的人精,对待这瘦弱胆怯的半大小子也很凉薄,闹腾了几次,司马道子就将他丢到桓家的家学来了。

    德文方才见识了我的狠劲,心生崇敬,估摸一番自己的身量大约跟我差不多,拜我为师想必很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莫名其妙收了个小弟,因他出身皇室,住在王府,总能顺些稀罕的吃食玩意孝敬我,我吃人嘴短,闲来除了传授一些近战经验,偶尔也帮他画一下作业。

    当初我定然是希望顾教谕能及时发现,用他腕粗的藤条狠抽我一顿,整个重伤不治……可惜顾教谕名不符实,不仅从未为难我,反而多有关照,时常看着我运笔。

    前世我并不擅长国画,自觉和从新学的也没什么两样,顾恺之却时常看着我的画捋须深思,有一回问我,“此山体为何前短后长?着实古怪。”

    因为透视啊,因为复刻法啊……

    我没法解释,学了一辈子西洋画下笔都已经习惯了,再怎么注意也不易改,便只说一时神思飘忽画错的,下回不敢了。

    顾恺之瞅了半晌,若有所悟地喃喃道,“此迁想偶得,倒有几分妙处。”

    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心想我只是占了一千多年的便宜。

    下学后他叫住我,给我看他画的一案子山水画,张张标准的“焦点透视”,我咋舌,大佬就是大佬,不过多看了一眼,随即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我仗着年纪小装傻充愣,不予置评,最后他道,“实于形,而失于神,嫌之呆板太过。”

    我狗腿地点点头,中国山水讲求神韵灵动,对西方照片式的复刻向来不大看得上,顾大佬的反应也很正常。

    大约看出了我是根好苗子,顾恺之经常给我开小灶补课,有时碰上他有事不在,便留了画题,命我纠察督学,下学前再收好作业。

    那些年在桓氏家学,我厌世的毛病似乎在渐渐好转,并非因为重回校园时光有多美好,而是因为太繁忙。我不仅当上了美术课代表,要应对各路纨绔同学的挑衅,还掺合了多起校霸欺凌事件。

    并非是我爱管闲事,祸根在于交友不慎,我那瘦弱的小弟司马德文,天生是易招欺负体质,偏他不明缘由地特别看得起我,自己惹的事,最后总要找我摆平。

    我很纳闷,我一个小姑娘,与他一样也才九岁,不过个头高挑些,体形健美些,怎么就成了派出所呢?

    那一日教谕奉召入宫,画塾中三三两两,一派自由懒散的快活氛围。

    我撑手不咸不淡在描图,等着谢窕小腿蹬蹬跑来找我,娇声娇气地说,“德文让人绑了,在花园藤架上。”

    谢窕是陈郡谢氏长孙女,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爱显眼,好搬弄口舌。

    我走到花园给德文松绑,早知道的来龙去脉,听他又讲一遍。

    这次整他的不是塾中同窗,而是桓氏的家主,时年十七岁的南郡公爵桓玄。

    桓玄他爹桓温当年权势滔天,乃至逼着朝廷加了象征皇位继承人的九锡,篡位的野心昭彰,时人将他比作汉时的大司马霍光。

    然霍光死后全族被灭,而桓家却同气连枝,哪怕桓温死后,继任的家主桓玄只有五岁,桓氏子弟在朝中要位上的仍有不少。

    桓氏以军功起家,在外藩更是手握荆扬重地的军政大权,尤其谢安父子消殒之后,谢家式微,桓家权势一度越过谢家,直逼“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这境遇比起霍光,可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因此,德文总结道,朝廷很忌惮桓玄,姓司马的都不喜欢桓玄,我因为享用了司马家的零食玩意,我也不能喜欢桓玄。

    我笑了一下,可你在人家家里上学,总不好太跋扈吧,你当众把他的远游冠摘下来,还踩了两脚,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德文晓我以大义,远游冠配珊瑚珠是宗室亲王才能戴的,他这是明目张胆的逾制,应该按造反论处。

    我不以为然,东晋门阀鼎立,皇族衰弱,也怪不得别人。

    但德文义愤填膺,不仅要回去报告叔父,还质疑起我的立场。我看着鼻青脸肿的德文,心中暗叹,只好用我三十岁阿姨的一点点智慧,帮小屁孩出口气。

    那日我在桓家将事情处理停当,回丹霄观时业已入暮。

    我推门进屋,看到我娘正在伏案作画,画中人广带宽衣,神采奕奕,有些像她自己,又有些不像。

    我脑中轰然一响,原来我娘投湖,便是今夜。

    我想挣开无形的绳索,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阻止我娘寻死。可我用尽全身力气,不过一场徒劳。

    原来,我娘喝了那样多酒。

    原来,我娘曾长久凝视我。

    原来,我娘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子璎将我拽向一边,自己扑进了水里。

    我跟着跌入水中,泪水霎时决堤。

    我不住地下沉,循着前世的记忆,拼命浮动四肢。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救霜若。

    前生的一切仿佛走马灯在眼前划过,我的外婆,我的校园,我的画板,我的初恋,我的丈夫,我的奈奈……

    主啊,如果你还在看着我,我愿忘却前尘,我愿奋发励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在此间,做一个幸福的人。

    只要,只要我娘霜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