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霄汉[射雕神雕] > 第117章 大道无情

第117章 大道无情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开涅槃炉乃是大事,本玄大师和法玄大师命众僧人去后山运来大量梧桐木,并于三日后举行开炉大典。这三日期间,天龙寺上上下下都要以艾草洗身,喝泉水吃白米,静心诵经,以求神灵庇佑。

    就在天龙寺忙成一团的时候,天书和谢曜倒成了闲人。

    “天书天书,他们搬来这么多的木头作甚?”

    天书怔怔的望着涅槃炉,阳光下白色的大理石竟刺目无比。她转过头,紧紧握住谢曜的手,对他道:“因为他们要生火。”

    谢曜问:“生火熬鱼汤?”

    天书不禁一笑,别有深意的道:“是啊,熬鱼汤。”

    于上苍来说,她和谢曜正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受天意摆布。然而这一切或许便是给天书的惩罚,惩罚她其心不正,不得不用所有去弥补偿还。

    谢曜自从病后一直痴傻,但心智也有三岁,明显察觉到天书越来越不开心,他想尽办法逗天书一笑,笑过了,天书又会垂下眼帘,掩饰悲伤。

    他们手挽着手,在天龙寺外漫步,看风吹杨柳,看白云聚散。

    已经是春天了,可天书还是那般的冷,她搂着双臂,忽然打了个哆嗦。谢曜见状,忙伸手将她护在怀里:“天书不冷!”天书仰视他,坚毅的下巴又长出青青胡茬,她伸手摸了摸,略觉扎手:“等回去我给你刮胡子。”

    谢曜最喜欢天书给他刮胡子了,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天书微微一笑,低下头,望着一池水道:“以后,这些事请就要你自己来做了。”

    “啊?为甚么?我又做错甚么事了吗?”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做错了。”天书心中一痛,将谢曜的手又握紧了两分,“你要记住,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步踏错,步步都错了。”

    天书好后悔,若可以,她好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谢曜,从未与他相识。即便与他相识,也应该心比石头硬,断绝七情六欲,万万不能动心。情之一字,太折磨人,她想得简单,若要安安稳稳长相厮守又岂是那般容易。

    谢曜郑重的点头:“我记住了!”

    “谢曜……”天书痴痴的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天书?”

    天书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看着谢曜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会死。”

    ※※※

    以前时间在天书看来是那般漫长,但这三日却眨眼便过,开炉之期已到。

    她整整一夜守在谢曜床前,未曾合眼,看着他安静的睡容,只有这样才和当初的谢曜一模一样。窗外天光朦朦胧胧,天书好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她怔怔的看着谢曜,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这次她再也不忍耐,索性扑在谢曜胸口无声痛哭,她不想与他分离,在两人之间,她已经做出了抉择。

    “女施主,可以金针刺穴了。”门外传来法玄的呼声。

    天书抬袖拭干眼泪,红着眼眶道:“大师请进。”

    门被推开,本玄大师和法玄大师一同进来,本玄武功最为精深,这施针自然落在他头上。

    本玄对天书道:“趁着他未睡醒,先给他封穴。”说罢,本玄从一排金针中抽出最长三根,抬手往谢曜头顶百会穴扎去。

    “且慢!”

    那金针离谢曜头皮一寸生生停住,天书胸口起伏,身子忍不住的颤抖,她冲过去,扳着谢曜双肩,将他摇醒。谢曜迷迷糊糊醒来,见胸口衣服濡湿一片,正奇怪间,天书便已经紧紧将他抱住,力气大的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天书?”

    天书抱住他,泪如雨下:“谢疯子,你不能忘了我!你不能忘!”

    谢曜正欲问天书怎么了,瞬间头顶一丝刺痛,他眼前一黑,又晕倒在床。

    天书缓缓松开手,痛苦的闭了闭眼。

    本玄大师惊诧天书出手速度,也惊诧她也会一阳指法,但查看谢曜头上金针,竟和他出手无二。他惊叹一声,又将另外两针给谢曜补上,随即转过身,对天书道:“你也躺下,我给你施针。”

    天书睁开双眼,眼泪又滑在唇边,她摇了摇头,定然道:“不必。”

    此话一出,两位大师皆是一愣,法玄问道:“你不是要和他一起进涅槃炉吗?”他说罢释然一笑,以为天书想通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岂料天书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天书推开窗户,看着黎明下的火炉,道:“我陪他进去,但我……放弃涅槃。”这短短三日,天书便已经做出这个决定,假如她和谢曜都被金针刺晕,能活的那个,肯定是她,谢曜依旧会死,这样的结果又有甚么意义,她熬干心血,便是为了让谢曜活下去?两人都有一线生机,她宁愿将自己那份,多加在谢曜头上。

    本玄瞬时明白她的意思,天书是想陪着谢曜进去,照顾他,而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怔愣之下,一声长叹。

    “女施主义海情天,倒是佛门人难以企及。”

    天书低头苦然一笑:“因果循环,天道轮回,这句话用在我身上,那是半分也没有错的。”

    当初是由她一手埋的祸根,如今便也由她一手了结。

    谢曜依旧沉睡于梦中,天书又忍不住摩挲了一遍他的脸颊,微微笑道:“虽然是我将你害成这样,但你记住,我不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也不是心怀愧疚,而是因为我愿意,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她的眼泪也滴在谢曜额角。

    当日出之时,两人一同进入涅槃炉,炉门轰然紧闭,只剩三个通风口,下面堆积着浇了柴油的梧桐木,十余名僧人日夜倒班,为其生火,不到七七四十九日,这炉火绝不可熄灭。

    本玄和法玄,都知道天书这一去有来无回,或许两人死则同穴,倒也当真不算遗憾。

    生离死别乃是人间苦事,若只有一人独活于世,那的确比死还要难过千万倍,但生死之间,总是希望对方能够好好活着。

    “生火。”

    本玄大师看了看时辰,一声令下。

    ※※※

    涅槃炉中,除了正中一圆柱大理石台,别无一物。天书不知道这空荡荡的炉子,是否真能有奇效。她怀着忐忑的心,将谢曜一把扶上圆台正中,让他盘膝而坐,以免碰到封穴金针。

    便听炉外一声“生火”,天书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炉下三口中塞入梧桐木,柴油味飘散开,天书竟忍不住瑟瑟发抖。但她早已经想好对策,待火势渐大,她便以极寒内力游走周身,同时也要给谢曜源源不断输送,保证他不会被烈火浓烟灼伤。

    浇了柴油的梧桐木,转眼燃火。好在此刻火势并不猛烈,这圆台近两丈高,也不怕立刻烧上来。天书忽然笑了笑,从袖里拿出四个馒头一袋清水,放在谢曜手中,柔声道:“四十九天,就算你被封住穴道,不吃不喝,也难捱过去。”

    说罢,天书便轻轻靠在谢曜肩头,将这小小涅槃炉,当做温床,沉沉阖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书被浓烟呛醒,炉中火焰已然窜到圆台半丈之下,四周尽是熊熊火光,天书惊叫一声,差点滚落火海。她没想到这火竟烧的这般迅速,再不敢大意,潜心运功,屏弃杂念,在谢曜身后运功,以自己之力引导他身上的内力,来抵抗炉中的热度。

    时光分分秒秒流逝,天书再睁开眼,目光中仅有一片炽热的橙光。她艰难的仰起头,像祈求空气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

    便在此时,她不禁一怔,但见涅槃炉的穹顶,在火焰的灼烧中,显出一幅幅画,一行行字,若隐若现嵌在大理石中。天书仔细看去,每一副画旁边都写着一行字,生涩奥秘,短时间难以捉摸。画中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炎黄逐鹿,夏商周秦,再从婴儿出生至大病年老,穹顶密密麻麻的画像中几乎囊括了世间一切,朝代更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花草树木,日月星辰,牲畜魑魅,佛道儒法……天书久看一会儿,便觉得头脑中似要炸开,她不知是烈火的缘故还是这壁画的缘故,但她似乎明白了涅槃炉如何涅槃的原因。

    进来之人看到这些壁画,若能了悟,便是大乘,但这些若不能了悟,便通通往生而去。

    天书似乎触摸到门道,但谢曜又怎能参悟这些?他几乎连看也看不见。天书心思一转,忽然凑在谢曜耳畔,从佛祖割肉饲鹰开始,一一讲述,她声音悦耳,在这乌瘴闷热的火炉里,好似一道清泉,涓涓流入谢曜耳中。

    每讲完一个故事,天书便会说出自己的见解,顺带将画旁的那行字念给谢曜听。

    大火便在天书给谢曜的讲故事的时间中愈来愈大,天书一边给谢曜降温,一边要给他讲故事,慌忙难顾自己,被窜上的火苗不经意燎到多次,被烧到的地方,便如被烧过的纸一般,泛黄起皱,似乎再烧一下,便会化为飞灰。

    恰好天书讲完一则道士做法开坛捉鬼,其灰飞烟灭,永久消散于三界六道的故事。天书顿了顿,结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亘古不变。”

    她自己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妄图以邪魔外道之法登捷径成神,正是痴人说梦。

    火海真正的成了火海,举目四顾,火舌已经比圆台还要高。放在圆台上的馒头早已经被烤焦龟裂,天书不时将手伸进谢曜衣服里,摸摸他的体温。他后背的汗已经将衣服湿透,不知漫长的四十九日已经过去多久。

    谢曜除了嘴皮干裂,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天书好想大声喊熄火,可她不能,她所坚持的还没有达到,只有看见谢曜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她才能真正的放手。天书渐渐感到自己身体的干燥焦虑,她不用看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全无血色。给谢曜念故事的声音也愈来愈嘶哑,仿佛厚厚的砂纸在墙上摩擦。天书好想闭上双眼,但她若闭上双眼,谁来管谢曜生死。

    时光在流逝,天书也清晰的感到自己的灵力在流逝,灵力便是她生命的源泉。但谢曜依旧无动于衷,炽热的火将他面容熏的发黄,手臂裸.露的地方几乎被烫成红色,但他除了流汗,身上的三根金针别无任何变化。

    天书想要极力看清穹顶上的最后几幅图画,可眼前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晃来晃去,遮住视线。她抵在谢曜后背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再输送寒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不远……

    可是……可是谢曜还没有好起来,她纵然是灰飞烟灭消散无形,也不会安心。

    山川日月也有消亡的那天,她自然也会消亡。

    这一点天书以前从未意识过,她以为自己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她可以成神永生。但一进涅槃炉,看遍了壁画上生离死别,没有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可以心爱的人,孤孤单单的游走世间,便觉得当神也不是甚么好事。若是可以,她好希望自己和谢曜便是壁中画梁双燕,比翼而飞,无拘无束。

    天书心中一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但她手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皱纹,让她忍不住的颤抖。天书忽然发现自己连咽口唾沫的动作都做不到,不知是太干,还是太累。她坚持不住了,她好痛苦,好不舍,但能在火海中坚持这般久,本来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死去。

    她可否为此自豪?

    “日月替换,东升西落,常人道……它们日夜分隔,永不能相聚,但却忘了傍晚、黎明,在最高的山峰上,仍可以看到日月同在。”

    穹顶最后一幅画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但天书却愣是将它们编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是日月相爱的故事。

    天书虚弱的将头靠在谢曜背上,泪光与火光厮磨,喑哑笑道:“……就好比,我与你同在。”

    她将要闭上双眼的那一霎那,仿佛看到三根金针从谢曜身上分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但想睁开仔仔细细看一眼,却连眼皮也抬不起。朦胧中,似乎有人将她紧紧抱住,颤抖的、珍重的,冲破闷热炙烤的火海地狱,重返人间。

    这是谢曜度过最漫长的一段人生,不知道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有人在他耳边细语呢喃,讲述一个个简单却有趣的故事。他明明紧闭着眼,却好似能看见穹顶的每一幅字画,周围是残酷的炙烤,但总有一股清凉将他的心包裹,脑海中似乎连起某些片段,这些片段愈来愈多,林林总总汇集在一起,交织成一段满怀爱意的回忆。他开始细细聆听每一个故事,思考每一个故事中的哲理,这里没有武学,没有内功,只有不断的摸索和追寻人生。当他听到日月也会消亡的那刻,脑子里似乎明白了甚么,丹田处聚集一股混沌,非内力也非真气,介于二者之间却高于二者,谢曜渐渐感觉周身被烈火的炙烤,他不由自主便调出这股混沌气流,游走全身经脉,气流过处仿佛将损伤之处一一修复,更胜从前,当混沌之气冲破穴道,用来压制的金针尽数脱离。

    睁开双眼,眸底一片清明,他本以为视野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料只有熊熊的烈火,和倒在身侧苍而白虚弱的天书。

    谢曜短暂的迟钝后,想起脑海中那无数片段,瞬间明白一切。他从来没有忘记天书是多么畏惧火焰,想也不想将她护在怀中,焦急之下,一拳砸穿穹顶,破炉而出。

    这四十九日中,法玄和本玄两位大师几乎日夜不休,一直在涅槃炉下徘徊。子时刚过,便让人干净泼水灭火,但一群人还未将水桶提起,涅槃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但见冲天耀眼的火光照亮黑夜,谢曜横抱天书,从三丈高的炉顶飞身跃下,当真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这一切仅是电光火石,本玄率先回神,没想到……没想到当真有人能从涅槃炉中经过四十九日活着走出。这不仅是惊喜,更是欣慰,几百年的涅槃炉,在这刻终于没有辜负它的名字。

    四周沙弥亦是辛辛苦苦一个多月,见得谢曜存活,无不欢欣鼓舞,大声叫好。本玄和法玄欣喜上前,正欲和谢曜谈话,但见谢曜怀中那名女子,露出的肌肤尽为皱皮焦黄,那张原本沉鱼落雁的绝色容貌,此时竟如罗刹厉鬼般可怖。

    见此景象,本、法二人竟难说出话来。

    只有谢曜知道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

    “……天书?天书,是我啊。”谢曜轻轻抚摸她粗粝的脸,便如她多次抚他一样。

    天书好半晌,才从他怀中幽幽转醒,她笑着问:“是……是谢疯子,还是谢傻子?”

    “你想要疯子还是傻子?喜欢哪个,我就是哪个。”谢曜笑着反问,他的表情是那样从容,只有紧紧攥住天书衣角的右手,暴露他此刻是多么胆战心惊的害怕。

    天书“扑哧”一笑,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她从来不喜欢绕弯子,作为天书,她无比了解自己的情况。能在火海中为谢曜做这么多事,便是她拼着一颗不肯放弃的心,如今看到谢曜完好无缺,那被火炙烤后的伤便摧枯拉朽涌来,将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埋没。

    纵然如此,天书也要摸索着去把谢曜的脉搏,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和有力的跳动,她不禁由衷而笑。

    “谢疯子,我……我要死啦。”

    天书本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当话音落下,自己鼻尖一酸,泪珠也滚滚落下。

    谢曜闻言,再也憋不出情绪,他紧紧的将天书箍在怀里,咬牙忍声:“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他狠狠的咬着牙,狠狠的忍住泪,“天书!天书,你要吃我的心有益,我现在便剜给你!”谢曜说着五指成抓,便要往胸口擭去。

    天书失声道:“住手!”

    她几欲被谢曜吓晕过去,半晌才缓过气,凄然落泪:“我临死你也要气气我吗?”她伸出手,按在谢曜心口的位置,一字字道:“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要你珍惜、爱护。代替我……好好的活在世上。”

    天书低头,将手腕间的红色玛瑙镯褪下,颤抖的放进谢曜怀中,悲戚道:“然后……找一个懂你的温柔女子,结发生子,平淡温馨度完一生。”谢曜仰头哽咽,断断没有想到天书会说出这句话,痛声道:“这世间,除你之外还有谁能懂我?”

    他不知道怎样去挽救天书不断流失的生命,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谢曜忽然将天书一把搂在怀中,仿佛做出某种决定,下巴抵在天书发间,沉静而郑重的道:“我们成亲。”

    天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双手慌乱的抓住谢曜手臂,不可置信的问:“你……你说甚么?”

    谢曜又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我们成亲,我要你做我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谢疯子……你不可以这样!”

    天书一把揪着他胸前衣襟,在他未说完时,已眼眶一热,泪流满面:“你明明……明明知道,我没有时间了,为甚么还要对我说这些……难道和你做一炷香的夫妻?那怎么够啊?不要……我不要……太短了……”

    谢曜紧紧的抱住她,许下承诺:“不是一炷香,是一生一世。”

    天书闭上眼痛哭,哭的浑身颤抖。是她贪心不足,是她贪心,她想活着陪伴谢曜,并不是空有妻子的名头。

    法玄听到此话,不禁暗暗抹泪,他出家人应当是遁入空门,不被俗世情爱所烦扰,但见得生死诀别,竟也忍不住的伤心。他转身吩咐小沙弥。去寺外借来红烛盖头,谢曜朝他投去感激一眼。不过片刻,那小沙弥便将红烛拿来,还借了一件大红喜服。

    天书直勾勾的看着那红艳艳的喜服,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身披嫁衣的那天。谢曜将喜服披在天书身上,盖住她一身纯白,天书被他注视的不好意思,垂下眼道:“我……好看吗?”

    鲜艳的喜服,似乎将她疲惫的面容也衬出几分血色。

    谢曜将她打横抱起,颔首道:“好看。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看。”

    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这女子满面皱纹,仿佛一张被烧焦的纸页,比妖怪还要狰狞,但从谢曜口中说出这话,好像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姿色。

    天书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和她手背一样,听谢曜这么说,便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模样。

    谢曜抱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宝殿,两尺高的镀金如来,竖掌而笑。

    他的双眼半眯半合,永远淡然微笑的看着芸芸众生,是否早就习惯人间悲欢离合,聚散无常?

    “你看,佛祖为我们证婚。”谢曜凑到天书耳边,微微笑说。

    天书忍不住一笑,掩饰落寞:“可我不能站起来,和你拜堂。”要她怎么说?自己的身体,在大红的喜服下,正寸寸化为烧焦的纸灰?

    谢曜将她搂紧,道:“无妨,我抱着你。”

    法玄大师点燃一对红蜡,抬手插在香炉中,他转过身,道:“一拜天地——”

    不知上天是否听见,夜幕中忽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大殿照的亮如白昼,随即春雷阵阵,转瞬之间,大雨倾盆如注。

    天书望了望殿外,叹息道:“连老天爷知道我们成亲,也不愿作美,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句话,很早很早天书便说过,但唯有这次,谢曜摇头:“我不信天意!”

    天书苦笑:“……可这由不得你。”

    她低下头,似乎已经认命。

    怎能不认命?一切皆因她而起,从开始,她便不该利欲熏心作祟,视旁人性命为草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私自利的目的。然而因果循环,她终究尝到了自己埋下的苦果。

    思及此,天书忽然咧嘴一笑,她高兴的对谢曜道:“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自私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谢曜叹声道:“我没有责怪过你,何来原谅之说。”

    “你也要原谅我。”

    “……好,我原谅。”

    二拜高堂。

    谢曜将怀中的天书紧了紧,生怕殿外的凄风冷雨将她冻伤。天书窝在他怀中,只觉四肢百骸都是温暖的,她絮絮道:“以前终究是我错了,若能重来,我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不讽刺你……我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给你煮饭,熬汤,洗衣,纳鞋……”

    “好。”谢曜只能说好,他怕自己多说一句,便会失声痛哭,破坏这一场亲事。

    天书似乎看出他的极力隐忍,伸手轻轻抚了抚谢曜眼角,惆怅道:“今后的路,我再也不能陪你同行。但不管遇到甚么挫折,都万万不能掉泪,天涯路上,男儿一滴泪重千斤,你若是哭哭啼啼,岂不是和我一样了吗?”

    谢曜伸手顺了顺她柔软的秀发,道:“好。”

    天书不禁一笑,突然攀住谢曜的脖子,哆嗦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在谢曜唇上轻轻印了一吻,她像是想到了甚么最美好的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羞赧道:“其实……元宵那晚,我是装睡,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听在耳里……都欢喜的紧。等你……真正睡去,我便是这样,偷偷亲了亲你。”

    谢曜表情一阵松动,他似乎惊喜又似乎痛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原来天书也同他一样。

    夫妻对拜。

    “天书,你听到了么?我们是夫妻了。”他微微一笑,“一生一世的夫妻。”

    这最后一拜,仿佛是一道催命符,天书被他一惊,害怕而慌张,她用尽全身力气不停的摇头:“我为甚么遇见你!为甚么?”

    谢曜被她紧紧抱住脖子,每一次摇晃,他眼前便模糊一分,直到热泪跌落。

    天书泣不成声,似乎已经知道生命快要终结,她竭力的哭喊:“我不要死!谢疯子……我不要死,我不想离开你,我舍不得!”

    谢曜反手将她困住,力大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肉血液,他嘶哑的哽咽:“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母亲,不能再失去你啊!”

    天书是他最初最初认识的人,他们之间有剪不断的关联,是这世间所有人都不能比的。他习惯十多年与天书的相依为伴,造化弄人,他从没想过天书有朝一日会与他永远分离,当这日厄运降临,直让人痛彻心扉,他绝不能失去天书,绝不能!

    “是不是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谢疯子……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没有珍惜。”天书声音渐渐弱下,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褶皱的皮肤滚落,“我此生欢喜过,痛苦过,恨过,也爱过……应当没有遗憾。非要说一件遗憾的事,那便是……不能与你,白发偕老,走到人生尽头。”

    天书低下头,又道:“当初你眼睛瞎了,许我三个愿望……我现在便要你做到。”

    谢曜颔首:“你说。”

    “第一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二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三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天书说到此处,垂眸哽咽,她所担心的只有这件事,能交代的也只有这件事。

    谢曜听她重复第二遍时,心已揪紧,但面上却得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天书心中大石落地,不禁微笑。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望着宝殿中的如来,目光深深:“如今我算明白了,若欲成神,必先做人。可当我明白这点,却已经太晚……太晚……”

    “不晚!”她每说一个字,谢曜便觉肝肠疼断一寸,他紧闭着眼,忍住热泪:“天书,你的理想还未实现,此生还长!”

    天书默默垂泪,嘴角却微微弯起,释然道:“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甚么是侠,甚么是义?”

    “我现在知道啦。”她抬眼看向谢曜,黑黑的眸子闪动泪光,声音逐渐虚弱,但话语却是无比坚定:“你就是侠,你就是义,你就是我……新的理想。”

    天书留恋不舍的辗转目光,抬手想要再一次抚摸谢曜脸庞,满布皱纹的干枯的手,在触碰到面容的那一瞬间,耗尽所有,无力垂下。

    谢曜将她手握住,怔怔然道:“……天书?”

    他反反复复的摩挲天书脸颊,等她回答,然而最是时光留人不住,天书安详的沉睡,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停歇在她眼上,挂着尚未干却的泪珠。

    殿外黑云压顶,一声轰隆隆的炸雷,惊破天幕。

    暴雨滂沱,顺着屋檐倾泻,哗哗的水声,掩盖所有悲切。

    “天书……天书……”谢曜使力将她揉进怀中,抱住不放,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消散。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名字,肝胆欲裂,热泪跌落在地,惊飞尘埃。

    若能选择,他宁愿和天书同化为一坯炉灰。

    撕心裂肺的痛,却不敢痛哭出声,他答应过的话,怎能食言?但这样的忍耐,只会让他疼的喘不过气。谢曜死死抱着天书,仰头呜咽着颤抖:“天书……天书……天书……我的天书……”

    他没有了,从今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纵然人生中总有一段路要自己走,但当这刻来临,竟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谢曜透过模糊的双眼,看向殿外倾盆的大雨,洁白的涅槃炉冷漠的伫立雨中,大道无情,天地不仁。

    他将天书一把抱起,郑重而缓慢的往殿外走去。天书安静的躺在他怀中,不哭不笑,也不会苏醒。

    每踏出一步,怀中的人便轻一分,当谢曜走出十二步,再低头来看,手中仅余那件红色嫁衣,金线滚边,绣着大红牡丹,在雨中开得无比艳丽。

    天书同谢曜一起悄无声息的来,而今又悄无声息的去。化为风,化为雨,化为天边的一朵云,灰飞烟灭,消弭无形,从此独留他一人在世间飘零。

    豆大的雨点重重打在谢曜身上,他却觉这雨滴痛快极了,暴雨为他冲刷、掩盖,做到天书所叮嘱的话,再不流一滴泪。

    生死无常,他在涅槃炉中已然懂得的道理,而今加诸于自己身上,却还是不能了悟。谢曜长叹一声,企图将胸腔中的悲伤浊气呼出,但却发现,更闷痛难忍。

    抬起头看,几乎能捕捉到空中每一滴雨落下的轨迹,若没有天书的付出,没有涅槃炉的锻造,他穷其一生,也许都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人生坎坷无数,此后踏遍万水千山,一人独行。

    阴霾的黑暗中,谢曜既看不见前方茫茫路,也找不回从前的那份心情,正所谓世事如水去无定,终不似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