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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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雪花飘舞在我家的窗垛上。我用被子紧紧裹着脖子,眨巴着眼,望着泛白发亮的窗外,心里很是期待。昨晚上床的时候,我听见爹对娘说,明早村里要宰牛。这是一件多么兴奋的事!人心里一旦有了期待,即使睡在寒冬的温床上,也是难以入眠的。那一夜,我基本上是这样。

    我听见我家偏屋的门“嘎”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有人叫我爹的名字,像是村里的山花脸。山花脸对我爹说:鸡脚,开始了呢!

    我听到我爹在茅厕里应了一声。

    要开始了!我兴奋地跳下床。慌忙之中,我踩到了我三姐的肚子。我听见三姐在被窝里骂“剁脑壳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况,村子里有人在敲锣了!

    拉开房门,我眼睛被重重刺了一下,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对门易家院子屋角边那棵柚子树,已经被雪坨弯了腰。寒气像刀子,刮在脸上,割肉似地痛。我吸了几口凉气,嘴里喊道:娃娃崽,冷死个鬼了!

    村里的锣敲得更凶了。

    娘也起了床。她正在柴垛边抽柴,准备生火。我打着寒颤问我娘:爹呢?

    娘不直接回答我,转移话题骂道:你这个鬼崽子,鞋也不穿,想冻死了?

    我哆嗦着又问:爹哪去了?

    娘说:捉瞎子去了。

    我那双鞋昨天被我穿得可以拧出水来,我机智地穿上三姐那双布鞋,飞也似地朝村子东头跑。

    村子的牛栏在东头。牛栏上方就是大地主瞎子的屋。

    我还是去晚了。友狗、叫花子、膀胱、布兜他们几个,早已缩着头,打着寒颤,站在瞎子屋边看热闹。他们见我跑过去,一个个裂着嘴,惊了眼。这时,我听到瞎子屋里在喊“哎哟”,又有人在大骂:老实点!

    没过多久,一簇人从瞎子屋里涌出来。我看见那个白胡子瞎子全身被绳子绑着。我爹也在里面,他正牵着五花大绑的瞎子往牛栏下面走。支书洋泥崽用手按了一下瞎子的头,瞎子又喊出几声“哎哟”。我看到了我爹。我爹也看到了我。我从我爹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我曾经在亲戚家做客时不小心打烂碗的那一幕。爹在支书骂瞎子“老实点”之后,也骂了一句“老实点”。

    前来看场面的人越聚越多。膀胱的娘也来了,她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拄着拐棍,嘴皮子直打哆嗦。还有叫花子的爷爷,他蹲在岩石板上,扶着烟管,静静地吸烟。三姐也来了,她对我瞪着怒眼,好似在说:你把我的布鞋穿湿了,回去我要你的命!

    人群开始向牛栏下方的八担谷田坪涌去。我跳过土坑,和友狗他们麻利地冲过去。

    八担谷田是村口的一丘稻田,早已干沽,现在正披了一层厚厚的雪。瞎子被我爹牵到了八担谷田中央。很多人站在了田埂边,参与对大地主瞎子的批斗。支书洋泥崽恶狠狠地说:我们村里的老骚牯不行了,瞎子罪该万死!村长蒲来几大声喊道:打倒地主瞎子!很多人跟着喊:打倒地主瞎子!我看见我爹的嘴巴也在动。我在人群里也跟着喊。三姐用手撮了我一下,板着脸说:等一下,我打你个死!

    我用眼睛鼓了鼓三姐,转过身,大声喊道: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人群一下子静了。

    许多双眼睛朝我扫过来,好像无数把刀对准了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稻草,无比地小。支书洋泥崽怒吼着:是哪个鬼崽子在掏乱?再乱喊,就抓起来!

    我吓得直冒汗。因为瞎子的婆娘早就死了,哪来的地主婆呢?三姐像是有人替她报了仇,嘴角露出一丝笑。

    天大亮的时候,村里那头跛脚的老骚牯,被人从牛栏里牵出来。老骚牯喘着粗气,扇动耳朵,甩着尾巴,站在人群中央。人群一下子又兴奋起来。下雪意味着过年,过年意味着吃肉。现在,活生生的牛肉就在眼前,就差没有炒熟了。我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巴。我看见三姐也在舔嘴巴。

    突然,村长蒲来几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瞎子的大腿上。大地主瞎子终于倒地了。人群立刻屏住气。每个人鼻孔里都在蹿白气。我看见支书洋泥崽吐着长长的白气说:我们的老骚牯之所以脚跛,就是因为地主份子在搞鬼!村长蒲来几大声呐喊:打倒地主份子!人群也跟着喊:打倒地主份子!

    喊声响彻山坳。以至于牛栏旁边枣树上的一堆白雪哗地落在地上。为了吃牛肉,我和友狗他们几个也喊得格外起劲。

    大地主瞎子跪在了老骚牯面前。他闭着眼睛,鼻孔里蹿着白气。支书洋泥崽毫不犹豫地按着瞎子的头,对着老骚牯行了几个大礼。老骚牯像是有所感应,瞪着血红的眼,伸出舌头,在圆圆的嘴唇上绞了一下,又放进去了。

    瞎子最后喊着“哎哟”被人推了出去。不过,我们不再关心他,我们在乎的是宰牛。

    妇女老人和一些胆小的都开始闪开了。有人搂来一堆粗麻绳,有人扛来了手臂粗的木杠,还有人抱来了黄灿灿的稻草。洋泥崽老婆用篮子提来一把雪亮的长杀猪刀,友狗娘和其他几个妇女则搬来了自家的洗澡盆,可能是用来装牛血。

    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开始在老骚牯的角上和脚上系麻绳。随着洋泥崽的一阵号令,一帮人使了劲,扯起麻绳,扛着木杠,向四处猛拉。

    老骚牯轰然倒地。嘴里发出一阵牤叫。

    只见洋泥崽提刀过去,对准老骚牯的喉管,就是一刺。血喷得老高,溅得洋泥崽满脸都是。我和友狗他们几个都笑了。洋泥崽用手抹了一下脸,将一撮牛血送进嘴里。我和友狗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咽起了口水。也不知道,没煮熟的牛血味道怎么样。

    洋泥崽手里的刀抽出来,又刺进去。老骚牯大牤一声,两颗豆大的泪,从眼眶流出来。

    我们都觉得可怜。但一想到快过年了,就觉得宰牛原本就是这样,原本就是要大牤一声,原本就是要流几颗大泪。

    老骚牯终于死了。它那张毛茸茸的灰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开了膛,里面热腾腾的。大家很是兴奋。

    站了差不多一个早晨,我三姐那双布鞋也湿透了。我决定回家烤一烤。再说,今晚也不一定能吃到牛肉。

    刚进家门,娘就问我:牛宰了吗?

    我说:宰了,血喷得有半个人高,已经剖肚了。

    娘说:哎,那个瞎子也该死,被人整了一个早晨,回去脚就跛了。

    我说:那爹也参加了呢!

    娘说:是的,晚上我问一下他,瞎子是不是捆得太紧。

    娘又说:牛是该死的,因为它跛了一条脚,但瞎子呢,本来眼睛就瞎了,再跛一条脚,不等于也该死。

    我睁大眼睛看我娘。我娘说:崽呀,以后对任何人都不能凶的,宁可让人,也不可欺人呀,懂吗?

    正说着,三姐进来了,她鼓着一双牛眼,见我把她的布鞋穿得湿漉漉的,扬起手,要教训我。我抱着头,准备迎接她的打。

    三姐停了手,说:咦!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不还手?

    我说:我干吗要还手?

    我看见娘含着笑出门了。

    三姐说:你如果不把我鞋子洗干净,我还会找你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