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道臻传 > 第十章

第十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韩嬷嬷语调平缓呆板,倒是手中一把戒尺舞得呼呼生风,令人叹服。

    道臻面带微笑装出落力领悟的模样,脑子里却还转着方才在烟岚居撞上庾氏疯疯癫癫的事。

    庾氏说完那些话,仿佛还想朝道臻冲过去,随后身子一直,力竭晕了过去。烟岚居匆匆赶来的下人连忙将人抬了回去。

    道臻醒过神来,一脸肃穆地看着采芳。采芳不敢隐瞒,皱着眉道,“夫人原有失心虚悸的病症,吃着药旧年来好了许多,可这两日……不知怎的又犯起病,仿佛比原来还重了些,药也不大肯吃。”

    “可知缘由?”

    采芳摇了摇头,“烟岚居的事,向来是绵云姑姑亲管的,旁人都不大晓得。”

    道臻觉得蹊跷,她来郗府之后,问了她爹的事。绵云和府里人众口一词,都说她爹一年前病逝了,去世前留了遗愿,让接她回家。

    可听庾氏话里的意思,他爹倒像是去了别处,如今应该回来了似的。

    道臻苦思无果,此时韩嬷嬷的戒尺挥舞起来,道臻强自打起精神,韩嬷嬷正讲到《女诫》夫妇篇,妇不贤无以侍夫君,不侍夫君则义理堕缺,连着一大篇为妇者如何侍奉取悦夫君……道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细察之下,韩嬷嬷并未传授什么闺阁之仪,倒像她不日便要嫁人了似的。

    道臻出言略加试探,韩嬷嬷立时不大高兴,只说为师者尊,老师讲什么尽管仔细领悟便是。

    一堂课上得怏怏不乐,又有前头庾氏的古怪,道臻只觉胸中垒着石块,闷闷的不大自在。韩嬷嬷放课后,便独自在繁英园中闲逛,顺带环顾四周,想着是否在何处放一把火,闹这家子一闹。

    繁英园是个大花园子,园中繁花似锦,曲径幽深,甚而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子,镇着一块东海寿山石。

    当世文人性喜题字,见着些石啊壁啊,大凡不许它空着,总要写点什么才像话。

    譬如繁英园这块寿山石上,就题着笔力遒劲的“落英”二字,下方一行小字,落着先老太爷的款。

    离小池不远有个六角凉亭,面前一片木香藤架,黄白花色相间,密密匝匝的藤枝上,花叶倒垂如瀑,轻风拂来,暗香浮荡。

    道臻身着浅紫色广袖宽衫,同色绫裙配围裳纤带,乌发挽高云髻,尾端压一支长流苏金步摇,手执团扇行走花间,明艳灵动如一朵紫丁香。

    道臻正赏着花,忽听一声木门开阖的响动。

    原来木香圃另一端有个月门,她隐在花架下,透过藤叶缝隙,瞥见一个月白的身影,心下猛然一跳,不经意间抬手攀住了一枝黄木香。

    子璎一袭月白纱袍,头戴乌纱笼冠,身形修长,眉目清蔚,正缓步朝木香花架下行来。

    道臻团扇遮面,起了捉弄之心,假做娇声嗔喝道,“登徒子,莫再近前!”

    子璎身形一滞,忙致歉道,“在下不知,多有唐突。”

    说罢,回身便往月门走去。

    道臻一时急了,忙现身出来,“诶,你站住!”

    子璎讶然转身,见了道臻,唇边便噙起温和的笑意。

    “你这样呆,如何能如本子里写的那般,邂逅美貌佳人?”

    “可我不想邂逅美貌佳人。”

    道臻小嘴一撅,顿时有些不忿,转身就走。

    子璎犹自顿在原地,半晌才领悟过来,一时失笑。

    道臻的二姐郗道茂今日回门,彼时恰好子璎在右军家做客,索性跟了来,想着兴许能见上面。

    两人在凉亭里闲话半刻,道臻说了些归家后的所见所感,连着是才庾氏的怪相一股脑讲完,子璎想了一想,意味深长地道,“方才在堂叔家,我偶然听闻一事,说几日前,有人见着郗昙世伯死在了白下城。”

    道臻惊讶不已,脱口道,“可我爹去岁已然病逝,半个建康城都来吊唁过,族人亲看着下葬的。”

    子璎凝眉点了点头,“因此堂叔和堂婶他们觉着,不过是长相肖似之人罢了,并未放在心上。不过……”

    道臻望了他一眼,心下意会,接道,“庾氏因此受了刺激,旧病复发,二姐是为着劝慰回门的。”

    子璎赞许地看着她,半晌目光透出些异样,犹豫了一会儿,终道,“你道那人在何处见着世伯的尸首?”

    道臻静待着,子璎道,“暗街里一处末流的妓馆里。”

    道臻心头灵光一闪,她忽然觉得,庾氏大约并非让她爹的死讯刺激了,而是让这传闻中绮艳的临终之所刺激了。

    庾氏当初散发除簪誓死不让她阿娘进门,便是嫌弃她娘出身风尘。而如今若说她爹死在那般腌臢的地方,对庾氏来说不啻是天大的讽刺。

    此时道臻凝神思虑起来,若说只是无稽的传闻,这传闻未免言之凿凿,太过详实具体了些。

    “二姐他们可去白下城察看过?”

    “去了,没影的事,连起头传话的人都没找到。”

    二人默了一阵,一旁池中传来风吹水面粼粼的细声。

    道臻忽想起来子璎先头的字条,便问太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子璎四顾无人,这才压低了声儿道,“我听堂叔屋里的人混说的,说太夫人房里总是乌灯黑火的,大约出了鬼,一回堂婶去请安,还没进门,就见地下全是炭灰,说是在驱邪,不让进。甚而还传言……”子璎的嗓音又低了几分,几乎微不可闻,“其实,太夫人当时便在地下吃灰……”

    道臻霎时倒抽一口气,晴日里也觉得一股凉风拂过,打了个冷颤。

    她立时起身下到太阳地里,黄白花间,晒得浑身暖意,方觉得好些。刚要回头往凉亭中看去,不防子璎的笑脸已近在身后,瞬时又吓了一大跳,躲避时没当心,脚下一崴,直挺挺向后摔去。

    子璎未及细想,伸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待臂上传来软腻的触感,忽觉不妥,立时又将手抽回。道臻还未站稳,没提防他釜底抽薪,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王子璎!”

    道臻气得呲牙咧嘴,望着子璎满脸歉意伸出来的手,身后霞光漫天,心里升起一种充实与欣喜。

    这世间万般,侯门诸相,魍魉与魑魅,道臻如履薄冰,应对不暇。可如今她忽然不怕了,自你之后,所有风霜雨雪,都藏着春和景明。因生了王子璎,这世间和侯门,总还不算太坏。

    子璎走后,道臻又在园中逛了片刻,心里想着连日来所听所见的怪事,至暮色四合,方缓缓往回走。

    诺大的郗宅,本就人气稀薄,道臻行走其中,一股萧条之感扑面而来。

    夜色渐浓,四下暗影幢幢,凉意逐渐渗入骨髓,道臻忽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衫,步子也加快几分。

    转眼来到朝晖堂外的一方庭院,天色已如墨渍氤氲,流云遮蔽残月,晦暗的月光下,垣墙边隐隐可见几个半人多高的大水缸子,投下的阴影连成一片。

    道臻尽量目不斜视,正要经过,院落一角忽传来悉疏的响动,将她钉在原地。

    这日她给吓得多了,心里发虚,胸口砰砰直跳。她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口水缸边上有一团黑影,墙边草叶正在剧烈抖动。

    道臻正要挪步去细看,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响亮道,“姑娘让人好找!”

    道臻遽然跳起,一回身,只见绵云手提一盏风灯,面色阴冷地觑着她。

    “方才那……”道臻伸手向墙边指去,静谧月光下,水缸边草叶扶疏,哪里还有什么黑影。

    绵云冷笑道,“三姑娘千万当心,这宅子历两姓经百年,草木成精成怪的想来不少,万一给拖去吃了可怎么好?”

    道臻不理会她,犹想着方才月下的那团黑影,一边打量着这院子,眼神渐渐向朝晖堂延伸去。

    下一瞬,道臻忽然抬脚疾步向正门内跑去。

    绵云不防备落后了两步,只得跟着她一路小跑,一路急呼,不一刻便到了太夫人的卧房内。

    道臻停在郗太夫人床前,绵云紧跟着她进来,太夫人正侧卧在榻上,仿佛受了风,猛咳起来。

    “姑娘好规矩!”绵云厉声喝道。

    道臻柔柔一笑,亲亲热热上前拉住太夫人的手,道,“方才在院子里见了一个乌头黑面的精怪,因离祖母这近,唯恐吓着祖母,特来探望。”

    说着殷勤地去抚太夫人的面庞,因触歪了防风帽,让太夫人攀住了手,“哎哟,我道是谁猴似的没个正形,韩嬷嬷的规矩都白教了不成!”

    绵云上前拉起道臻,蔼声道,“姑娘莫再顽笑,太夫人这不是好好的?二姑娘正等着见姑娘一面,姑娘快去罢。”

    “二姐可见过祖母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绵云正为太夫人捻好被子,回身见一个碧裙斜髻的丽人走进来,赶忙下来福了福身,“二姑娘。”

    郗道茂刚过花信之年,一张皎洁的鹅蛋脸,远山眉,秋水眸,盈盈欲语,泪光点点,看着极是温婉娴静。

    道臻上前见了礼,道茂屈身回礼,嗓音柔和动听,“闻名不如见面,妹妹果真明艳动人。”

    道臻轻怔,不知为何,从她这直白的赞许中,听出一些酸意。

    道茂犹自深望着道臻,一室静默,道臻不大自在,便笑道,“姐姐快去看看祖母,好久未见,许都认不出来了呢。”

    绵云肃穆道,“三姑娘也该管着自己一张嘴,需知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讲!”

    道臻冷笑道,“姑姑这一张嘴倒管的好,口气凭的威风,让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你是这家的主子呢!”

    绵云一时噎住,垮脸瞪着道臻。

    道茂柔声道,“妹妹说的是,我正要向祖母请安呢。”

    道臻与绵云站在堂下,皆不再言语,看着道茂扑在太夫人身前,哽咽着喊了一声“祖母”,接着像是伤心极了,呜呜地啜泣起来。

    夜深,道臻从朝晖堂出来,遥望道茂的步辇消失在夜色里,在门口静立了半晌。

    门前不远处的小道旁长着茂盛的榆钱草,正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道臻赏着月,不知过了多久,绵云提着风灯出来了。

    “我有一事不明,特在此等着姑姑指点。”

    绵云早已换上了菩萨般的和蔼笑意,听着道臻道,“如此炎夏,病患该以避暑降燥为上,为何祖母却还戴着防风帽?”

    “朗中的嘱托,我等下人不敢过问。”

    道臻不再说话,只笑了笑,朝着绵云微一颔首。

    采芳提着灯走近了,道臻侧身步入夜色,绵云忽道,“姑娘念过书,应该晓得,家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道臻白皙的面庞在月下映着微芒,她看着绵云轻轻一哂,“姑姑真多虑了。我姓郗,你姓绵,我是主,你为仆,你我之间,谈何家族之内,又遑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道臻不再理会绵云,跟着采芳往所思斋行去。

    风灯昏黄,微光吃力地将黑夜推开一寸。道臻袖手凝眉,她想不明白,道茂为何要帮着绵云瞒下来。

    朝晖堂榻上躺着的,分明就不是郗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