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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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烟,用最快的速度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神态就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瘾君子吸毒一样迫不及待。

    “没什么了……我……我就是有点……怕……了”由于紧张,他说话已经完全不能连在一起,而且时不时地打冷战。

    “别想那么多,还得很长时间呢!”我尽量组织语言安慰他,“给家里人的信都写了吧?有没有要带的口信什么的?你现在就得想好,一会儿跟管教和法官说,他们才能替你转达的。”他摇摇头,“没……”接着不再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小闹钟,狠命地吸烟。没到十分钟,他就连续抽了三支烟。

    监仓门口的小窗户被打开了,李管教从外面递进来一塑料袋热气腾腾的饺子,“接一下,赵立志父母包的。”四哥赶紧接了进来,又亲自从床下的纸盒里找出筷子放在赵立志的面前,“小伙子,吃点吧,这是你爹妈给你亲手包的,香着呢!”

    赵立志感激地看了四哥一眼,双手颤抖着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细细地嚼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十几年了,没吃过……他们一起包……的饺子……”说着,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滴到塑料袋上。四哥赶紧递给他一张纸,“擦擦,别哭了!像个爷们儿一样!怕啥的,二十年以后你还是条好汉!你既然来到我七班了,那从七班走出去的就没有孬种!”赵立志抬起头看了看四哥勉强点点头,但是几秒之后,他忽然哭出了声。

    “我真的不想死啊……”他悲怆的声音顿时渲染了整个七班的空气,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面色难过地看着这个即将上路的,只有十九岁的男孩。

    过了很久,赵立志终于不哭了,但是颤抖还是没有停止,而且比刚才更加严重。他哆哆嗦嗦地夹起一个饺子,但是怎么都放不到嘴里,最后,他泄气似的把筷子一扔,“算了,不吃了!你们吃吧!”我赶紧把筷子拿起来重新放到他手里,“那怎么行!你赶紧吃了,你爸妈给你包的这顿饺子意义和买的可完全不一样!”他摇摇头,“我真的吃不下了。刚才心里难受,吃下去胃也开始难受了。算了吧,我这辈子没有吃这顿饺子的命了。”说着,把整个塑料袋包起来,“扔了吧,我知道死人饭你们都不吃的。”说着,向我要了一支烟,接着紧盯那个不停转的小闹钟。

    时间过得很快,他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我和四哥、肖鹏飞围坐在他的身边一起陪着他抽烟,很久,他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可悲啊,这就要上路了,连爸妈都看不到。我死得太孤独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劝他,任他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泪。好在他知道自己再哭下去一会儿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便很快停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动,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那种状态就好像寒冷的旷野,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矗立于风雪中一样。四哥拿起他的新衣服给他披上,但是依然毫无作用。那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寒冷,再厚的衣服都不能让他停止颤抖。到了后来,他的脚镣也开始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抖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撞击声。他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完了,黑白无常拿着铁链子来带我了。”

    四哥赶紧瞪了他一眼,“少他娘的胡说!是你自己链子撞在一起的声音!”我上前赶紧一把堵住他的嘴。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在重刑号,尤其是有着这么多死刑犯的重刑号,即将执行的人说自己听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诡异声音,是一件足以让整个监仓翻天的事。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许说听到了怪异。

    好在赵立志说话的声音不大,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听到。

    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因为赵立志暗暗的乞求而停顿一刻。

    起床铃响起来了,墙上的闹钟也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监道门也响了起来。赵立柱一把抱起床上自己的衣服,整个人从床铺边上滑了下去。我和四哥两个人赶紧跳下床去拽他,可是却发现怎么样也拽不起来。

    监仓门打开,三四个武警站在监道里,寇队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赵立志,大声命令道:“张毅虎,给赵立志把鞋穿好!另外给他把他的衣服拿着!”我赶紧从床下找出他的新鞋给他套到脚上,又从身上找出他抽剩下的,还有一两根的那盒红塔山放在他衬衣兜里,这才喊:“报告管教,已经穿好了。”

    “蹲着吧!”寇队点点头,他走进监仓,看了看赵立志,“你还能起来吗?”

    赵立志禁闭双眼,一语不发。寇队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监仓门口,对两个武警说:“你们稍微等一分钟,看这样子得不干不净地上路了,我让他们把裤腿绑上然后你们拖出去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根绳子,“臧云龙,你叫两个人把这绳子扎在裤腿上!”

    四哥赶紧站起来,一招手把苍蝇和小康叫过来,“一人一条腿,扎结实点,快!”两人点点头,用最快的速度接过寇队手中的绳子就要绑。这时赵立志忽然开始急速地往后退,“不要!你们不要绑我!我不去死!”小康把绳子交给苍蝇,上去用食指和拇指一把扣住赵立志的喉结,瞬时把他按倒在地上。四哥快步走上前帮小康按住赵立志,大声喊:“赵立志,你给我冷静点!这不是送你走!是害怕你把屎尿拉到裤腿里!”

    赵立志因为喉结被扣住所以根本说不出话来。很快,两根结实的绳子就扎在了他的双腿上。四哥一回头,“寇队,扎好了。一会儿套上外裤,干干净净的,还不难看。”寇队点点头,回头对武警说:“拖出去吧,走是走不了了。”

    两个武警几步走了进来,一人一面架起赵立志就往外拖。赵立志哭着:“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你们给我个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啊……”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哀号,两个身强力壮的武警只用了几秒钟就把他拖了出去。

    “哐当!”监仓门被重重地锁上,赵立志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赵立志走了。这个年龄不大,但是背负有惊天罪名的罪犯被一颗红色的子弹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当然,七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在哪里被枪决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尸体有没有被他在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的女朋友见到。对于受害人家属来说,他们终于看到恨之入骨的罪犯被依法惩处,但是对于七班这个全部都是犯罪者的集体来说,我们更多的是对这条年轻生命的惋惜。

    就如同四哥在赵立志走后说的一句话:“挺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犯法了呢?”18

    或许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或许是在七班这个重刑号里提到已经死去的人就是敏感的话题,总之赵立志走后,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就连昨天刚刚改判了死缓的刀疤也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地抽烟。

    吃完早餐,四哥对所有人说:“早上休息,小康和苍蝇你俩值班,其他人睡觉!”于是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踏踏实实地睡一会儿。赵立志走了,我和喜全又被调到了下铺,而邢耀祖也没有任何怨言地继续去做他的上铺长。

    躺在床上的我根本无法入眠,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依然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开始感叹生命的脆弱,感叹法律的严酷。那个昨天下午还在和我聊天、抽烟的男孩儿此时此刻或许已经被押赴刑场枪决。我与他的距离,现在已不仅仅是监内与监外,而是遥遥阴阳两相隔。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慢慢地,我开始陷入蒙眬的状态,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运动服,满脸堆笑的赵立志,又看到了一脸憨厚的四傻,还有吴二柱、何顺……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扔掉了自己身上的枷锁,像鸟儿一样飞向看守所的高墙之外。忽然,一挺机关枪被架起来,一阵枪响过后,所有妄图冲破电网的鸟儿都被击落。

    或许我睡着了吧,

    蒙眬中,刀疤一声沉闷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刘喜全!我日你们全家女人!我咋没发现你是这么个缺德的狗球东西呐!”

    刀疤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四哥更是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刀疤,你想干什么?”

    此时的刀疤脸涨得通红,如同关公附体。喜全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刀疤,一语不发。四哥一转头问苍蝇:“苍蝇,你们两个看到什么了?”苍蝇和小康赶紧摆手,“他俩躺床上小声聊天呢,我们也没听清他们说啥。猛然一下子刀疤就急了。”

    四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很清楚,作为刀疤和喜全这两个自己再了解不过的人来说,绝不可能做出像自己栽赃刘老鬼那样的龌龊事,而且既然是聊天出了问题,肯定是喜全知道刀疤的什么把柄了。他从床上一回身准备下床,我也赶紧起来从床下找出他的布鞋,拍了拍土递给他。

    “其他人继续睡觉!刀疤、喜全,你俩跟我到风场来!”四哥紧盯着这两个僵持不下的人,接着,他一回头冲我摆摆手,“你也出来!跟我一起看看这两个兔崽子要闹什么鬼!”我点点头,紧跟着四哥走进了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