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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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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晓沁和小黑带着珍官儿回到了酒吧,听他讲了半宿的生平经历。这戏子虽然身板子柔弱,却是心思细腻得很,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打小儿进戏班的故事从头讲来。孟晓沁实在太困了,挥手说打住,明天继续吧。然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小黑也困了,随便指了个客房让珍官儿休息,也呼呼去了。留下珍官儿独自一个好不怅然——鬼又不用睡觉,只是和人一样怕寂寞。他却乖乖地,也不乱走,就呆在客厅里,新奇地打量着现代的布置,等着他们第二天醒来。

    孟晓沁却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到客厅喝了杯咖啡提神,打着哈欠问已经收拾好客厅的小黑,珍官儿哪去了。

    小黑说他呆在这里太闷了,又跑回大剧院唱戏去了。

    孟晓沁哑然失笑,“他唱给谁听啊?鬼唱戏,人又听不见。”

    小黑摇头,“也不一定,那天我们见到了许多其他的鬼,比如那个老门房,不是也赖在剧院不肯走么?大概生前是票友,死后还是戏迷。”

    孟晓沁又吃了点饼干,琢磨起珍官儿的事来了。

    “你说,他是不是咱们遇到的,唯一一个性格这么柔和温顺的鬼?”

    珍官儿遇到他们以后,一不反抗,二不伸冤。如果孟晓沁把他直接丢下地府去让他投胎,估计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是孟晓沁却不打算这么干,“可我还是觉得这里有不妥的地方。”

    “你是不是觉得他死得很奇怪?”小黑说,“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俗话说的好,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居然不知道。似乎就是这件事,让他稀里糊涂地没有瞑目。”

    “可是天日昭昭,既然尸骨有暴露的一天,真相也有揭示的时刻。”孟晓沁吃完了当做早午饭的点心,带着小黑一起去大剧院找珍官儿。

    天黑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若是没有家,就在我的酒吧里,熬一个不眠之夜,听窗外风雨,喝一杯暖心的茶。前生的点点滴滴,化作沧海一笑。

    光明大剧院依旧门口罗雀,不合格建筑坍塌事故和意外发现的尸骨疑案,足够警察调查一阵子了。孟晓沁一直在跟进看新闻,据说警方已经检测了带回去的遗骸的DNA,得出结论是:这是一具七十年前的骸骨了;而遗骸生者的身份,还有待查实。

    严格来说,七十年前都还不是新中国,出了什么谋杀案或者自杀案或者种种横死案件,都不归现在的警方管。但尸骨既然被发现了,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多少算个交代。

    只不过年代太过于久远了,大光明剧院早就几次易主,中间多少人来人往,解放前的案子要彻查到底,谈何容易。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纵然一个人如何鲜活可人,被丢在乱世洪流中身不由己,一旦泯灭,就是烟消云散时。

    有些糊涂账,人间正道难以决断,鬼神亦不语。

    剧院的所有演出一律停止了,现场也不准任何人破坏,一切都还维持着坍塌时的原状,在夕阳斜照下,从远处看真是阴森又无趣。可是当孟晓沁和小黑走近剧院时,却听到了一片兴奋的鬼叫。

    在鬼们连连的喝彩声中,只听见一个清越婉转的声音,像黄鹂一样唱着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皂罗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连看门的老鬼都叼着烟袋子,在大门口踱来踱去,不断地赞许,“多少年没听过这么好的曲儿了。”

    孟晓沁走过去,不急着进去找珍官,而是问老鬼门房,“你认识他吗?”

    老鬼连连点头,“当年上海滩的第一当红旦角,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那给我们说说看,你了解他多少?”小黑问。

    老鬼一愣,却摇头不肯,“都是苦命人,生前往事有什么好八卦的。”

    这话听着奇怪了,孟晓沁笑着问,“难道他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说么?”

    老鬼却就是不肯多说,只是叹气,“谁不是身不由己的?既然已经死了,就别再提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小黑忍不住要亮招牌了。

    老鬼扫一眼小黑,似乎是认得黑无常的,毕竟和传说中差不离,而且小黑之前也到处走动勾魂。但孟晓沁他还真不认得,老鬼自己也不肯投胎,自然没见过她。

    “算了。”孟晓沁制止了小黑,“该水落石出的时候,纸都包不住火的。”

    说着,她带着小黑,先去找唱得兴起的珍官儿。

    珍官果然唱得十分起劲。

    他没了绫罗衣衫和花冠等行头,仍旧一身白色家常衫裤,却把已经变成废墟的楼房当做舞台,站在上面,莲步轻移,身形飘逸,眉目传情,一副嗓子宛转动听塞云雀。他是个真正的角儿,即使一切都简陋寒酸,他也能靠他的表演把观众带入戏中。何况戏中本也有断井颓垣的唱词,和现实的坍塌场景呼应,居然也十分搭调。

    只见坍塌工地周围一圈儿的游魂野鬼,或坐或站,甚至还有飘着听他唱戏的。如果能用特殊的摄像机拍摄出来,非常有3D的画面效果。因为某两只特别爱飘忽的,时不时来个低空飞旋,一边哀叹着,制造着凄切切的气氛。

    小黑一边听,一边和孟晓沁聊着珍官的奇怪之处。起初他们只觉得他太过于温顺柔和,似乎是很容易挨欺负的主儿。但一个人如果受了天大的冤屈,难免会死不瞑目,留着口气瞎晃荡。可听老门房的意思,似乎珍官儿也做过些不太体面的事,以至于不堪再提。这似乎不太符合珍官儿的性格。

    不管怎样,即使去地府投胎,也得有个干净的记录留案,珍官儿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这些都是必须要解开的因缘。否则和他死亡有关的人,就不清不楚了,带到下一世,更加乱如麻了。

    人生在世,还是干净利索了的好。

    他们窃窃私语的当儿,珍官儿已经唱罢一出折子戏。台下一片鬼嚎。有的呜咽着到处找东西,要给珍官儿打赏。只是大凡做了孤魂野鬼的,都是没人记挂的,哪里有固定的供养。于是纷纷发誓,等到清明时分,一定把捡来的散钱统统拿来,算是听戏的赏钱。

    珍官儿豪爽地表示不用,只是叮咛,“大家伙儿要是还想听戏,我明儿还来唱!”

    如此尽兴之后,他才满足地下了台,像个得到了许多夸奖的小孩,回到孟晓沁身边,然后又恢复了乖巧温顺的模样。

    孟晓沁也破天荒地温和,伸出手去,拉他回酒吧,一边问他,“以前唱戏时,唱得好时,是不是有许多达官贵人打赏你?”

    珍官儿一听,脱口而出。“那当然了。那时候,许多小姐太太的,听得动情了,纷纷脱下手上的玉镯子,拔下珍珠发簪,可劲儿往台上扔。我唱着戏呢,怎么好意思去拣。都是荣哥在台边看着,趁我休息的时候,把满台的珠宝都收拣起来,等演出结束后又交给我。我当然也分些给他,还挑好的孝敬师父和师兄弟们,还留些别致的送给绮玉。”

    “你红了多久?”孟晓沁又问。

    “从十八岁唱杜丽娘开始,一直到二十六岁死。”珍官儿回答,显得无比遗憾,“真正的好戏是长长久久的,即使是乱世,连日本人来了,也都爱听戏呢。”他似乎深深沉浸在当年那个繁华奢靡的时代里,不能自拔。以他的年纪,正是当红之时,却突然横死在剧院里,自然是无法追回的惋惜。

    孟晓沁和他聊得差不多了,看他情绪挺放松的,觉得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其实你看似温和,个性也有倔强的一面。”她说,“你之所以没有投胎,一半原因是因为民间法术干扰了;还有一半,恐怕是你自己胸中有一口怨气咽不下去,所以迷迷荡荡的盘旋在这里多年。”

    珍官听她讲着,咬着薄薄的嘴唇不回答。

    孟晓沁自顾自说下去,“其实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大部分的时候,不是无法知晓的。就算你还没弄明白缘由就死了,可你若是回忆起死之前的场景,和遇到的人,不是也可以猜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想想,是你真的不记得,还是你不肯回忆?”

    说完这些话,她就拉不动珍官了。

    珍官儿站定了,不肯再多走半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有些失神地张望着这个早已陌生的城市,找不到他原有的一席之地。他琢磨着孟晓沁的话,极力想回避自己已经回想起来的死前片段,他还是犹疑着,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真相,却像一条破壳而出的丑恶的毒蛇,尖尖地钻进了他心里。

    他的鬼脸愈发苍白,神情愈发绝望。他忽然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

    “是荣哥。是荣哥下药,毒死了我!”

    不等孟晓沁继续追问,珍官突然仰天嘶喊,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为什么,为什么啊?”

    无望而惨烈而愤懑地询问苍天,却没有人会听到他的不平。就像人间的法律只适合可以追寻的真相,许多人一生的秘密,都被埋葬在世间流沙里了。只是还有一种天道循环,不仅仅是人间的法律,也是三界的定律。只不过,真相还是要自己去面对。

    “荣哥……”珍官儿沮丧地低下了头,脸上清泪无声淌下,一双鬼手冷而硬,手指细长,“荣哥,为什么?你明明说过。你会爱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