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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老人载石胆穿梭在崎岖冥顽的乱石山径之间,度过了七个昼夜,眼看地形逐渐开展,枯山碎石成了平地,他们一路谈天,帮助箭伤已无大碍的石胆厘清许多心头事儿。聊着聊着,明月老人隐约看到前方有座小小村落,约莫十几二十户人家的低矮木寮羣聚一处。他心情为之一振,遂挥了挥手中绳鞭,巴不得老马快跑,早些赶到就可补充些粮水,并借个卧铺好好休息。可他们才来到小村入口,心就凉了半截,因里里外外大人小孩都一脸苦相,小村显然正在闹干旱。

    小懈葛石村」正中央是一口石砌的宽边儿圆井,圆井上方的横木杆中心悬了一只木桶,正从井里缓缓升起,打上来三分满的水,水面倒映着蓝蓝的天和正朝水里探看的三两个头脸,原来这井教六七名高头大马的村妇整整给包围了。村妇都穿的是长袖衫外罩一件粗麻连身背心裙,背心合身,中间收腰,裙子蓬又长,遮过半截小腿肚儿。背心裙有的铁灰,有的暗褐,每人头上还都绑了一条色泽同样深沈的粗麻方巾,斜角打个对折从头顶盖下来,在后颈项发际打个结,露出浏海及发量丰厚的大盘髻。

    水源稀少。村妇依早先协议,大伙儿共同监督着,一齐打了这么一桶水,今日轮到站在井口西南角位置的村妇提了去用。众目睽睽之下,她左肘平举,把吊上来的桶子拎过高度近腰的井边儿,正要垂下膀子提着水桶转身回家,哪晓得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东南角的瘦小妇人「朝禾」忽然掏出小小一颗碎银捧在手心儿,老远伸过来,双手朝她奉上,要跟她换,同时弯低了腰,哭哭咧咧哀求道,「孩子要喝,家里变不出水来啊!」

    围在东南西北的村妇一双双男人样儿青筋暴露的手歇在井口儿上,没发一语。这地儿水荒,眼前的权宜之计已很勉强,现在出来搅局最要不得。个头儿最高大的一名妇人冷言冷语说,「谁家里不等这水用呢?这点儿水又救得了妳什么急呢?要是规矩就这么给破坏了,大伙儿日子都捱不过啊!」这话一出,村妇人多势众,通通语带威胁附和了起来,于是朝禾不敢再吭一声,只能眼巴巴看着水被西南角的村妇提走。完了,作风强势的村妇又围成半圈儿,商量着要怎么排挤朝禾。朝禾在这水荒之地,里外里待不下去,早就澈夜打点好行囊,这两天已非走不可。

    明月老人和石胆一进村就看到这一幕。西域地广人稀,荒沙遍布,一遇旱季就处处民不聊生。过去七十余载老国王石砾在位、西犁国昌盛时期,原可供应诸邻国取之不竭的民生资源和开沟凿井的技术支持,彼此互助共济为生。如今小人当道,德政不彰,连石胆自个儿都被迫流亡外地谋求生路,眼看当地民妇因抢水而反目成仇,十分于心不忍。

    这当儿众村妇见明月老人和石胆一老一少满身沙垢甚至血迹驾着马车进村,心想必是讨饭乞食来的,不由得露出嫌恶的表情,没一个愿意出面表示欢迎。唯有方才受众人排挤的朝禾心地仁慈,上前来招呼,说,「两位平安!路上一定辛苦了。我们没水没粮,日出保不了日落,没什么能招待您们的。可是木寮里头凉快,可以歇歇脚,舒活舒活筋骨,请别嫌弃,跟我回去坐坐可好?」明月老人揣摩石胆的心意,代为回答,「那还要特别谢谢您了,这位大姊,我们就不客气了。」两人即由朝禾带路,朝最边间一座小木寮走去。

    木寮门外养了只小毛驴儿,拴在一支丫形开叉的木棍上。木寮外墙平行牵起两条草绳,上头挂了一排红辣椒。全村都是这样的小木寮,一户紧挨着一户,隔壁妇人正在自家门口弯身做活儿,对朝禾没太搭理。

    木寮里头空间局促,破墙板十分简陋。待进入木寮,视觉稍稍适应户内昏暗光线之后,石胆和明月老人环顾四周,怎么所有家当都已收拾一空,打包妥当,堆在门边儿上,唯剩地上一块大毡毯?可纳闷虽纳闷,他俩却不方便过问人家家务事,于是仅谢过主人并朝孩子们满怀善意笑了笑,就在毡毯上卧下,沉沉睡去。

    夜里孩子哭闹不休,石胆和明月老人给吵醒,映入眼帘的是朝禾发量稀疏、偏坐地毡一角薄被巾上的苦命身影,手里抱着高烧不退的婴孩儿,惊慌失色,直念道,「烧怎不退呢?烧怎不退呢?」边念边把衣不蔽体的孩子搂近胸口贴紧,孤立无援。石胆和明月老人见状,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饮水来,让孩子喝下散热降温,又帮着来回搓揉孩子脚背促进循环,折腾一个时辰,烧总算退了。早晨起身,朝禾一家已整装完毕,待男主人收起毡毯就要出发。

    朝禾身子实在单薄,面色如土,脸上透不出一点儿光泽。她裹着一件窄筒袍,说穿了只是一块颜色欠纯的劣质白布,从肩膀直不笼统垂到脚面上,右腰和右肩头各留一截布头儿,胡乱拧了几下彼此打上结,把袍子给固定住,打的结揪住下襬,斜斜扯出几道皱褶。日正当中,她这点儿体力顶不住残酷日照,于是另外拿了块大白布罩在头上。宽布边儿迭了两折拱出一个厚度,撑在额际遮荫着脸庞,余布就这么往两肩一披,从胳臂膀垂向背脊,直到膝盖窝儿那么长。

    朝禾怀里用白布裹好的那个瘦小婴孩儿折腾了一夜,此刻睡得正沈,对周遭事物浑然不觉。小毛驴儿乖乖站定,垫背的方毯长长垂过肚腹,同住葛石村的堂姊则一大早就依约跑来帮忙打理。大脸的堂姊腮帮子十分臃肿,鼻梁过长,凹弧似地往上翘,方角的鼻头其大无比,过细的一头黑发披散肩头,参差的浏海扫过眉际。朝禾忧心忡忡把襁褓里的婴孩儿交给堂姊,堂姊则含胸蓄背小心环抱起婴孩儿,把他搁在小毛驴儿背上平躺,再包袱样儿地拿粗绳驴腹驴背、驴腹驴背来回捆了三四道,把襁褓勒得牢牢靠靠,生怕它松动。朝禾体弱,抱着婴孩儿走不动;驴儿骨瘦如柴,驮着她们娘儿俩也走不动,结果才决定让驴儿驮着婴孩儿,朝禾则徒步跟在后头。

    大功算是告成。朝禾紧贴驴尾而立,目光始终停留在驴背驮的小家伙身上。她右首站着一名七八岁男孩儿,一头浅褐色短发凌乱竖立,个子就要赶上母亲,他自然而然斜倚过来依偎着母亲,同样望着驴背上幼小的弟弟。朝禾左首两步之遥还有个稚嫩的小女孩儿,年纪差哥哥三四岁,似懂非懂站在一旁。

    离大伙儿一丈远处有个光着膀子的大老粗是朝禾她丈夫,晒成棕色的皮肤油油亮亮,肩头肉肥肥厚厚整片是汗,一脸短短的落腮胡从左鬓蓄到右鬓横过大半张脸,害得他怎么看怎么邋蹋,抹了煤灰似地怎也利落不起来。他有朝禾好几个头高,人也大她好几圈儿,看起来脾气不见得好,可眼前一句闲话也没说,闷着头干活儿,硬是把这苦吃了下来。他尽可能把所有做田的家当往马背上堆,一个耙子、一个铁砧、一个锄头、一个犁,连锅碗瓢盆能带的都没舍下。马儿一吭也不吭,原地站着任他堆,直到背上已危危颤颤堆出五尺高五尺宽、上下左右远超出马身子范围的一座小山,方才罢休。

    这会儿,朝禾娘儿四人领着小毛驴儿,与牵马的丈夫不约而同举目朝西望去,只见脚前龟裂的土地往四面八方延伸,没有尽头,而土地全都一小块一小块干爆开来,歪歪曲曲的裂痕粗大深重,晒焦的地表还脆得一页一页翻起了毛边儿。这是片不毛之地,景物毫无变化,低矮的地平线横亘四极,地平线以上是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地平线以下是黄土大地,一望无际。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一家五口孤零零站在村外,忐忐忑忑准备流浪。

    石胆和明月老人借宿一宿,跟朝禾他们同时离开小村儿重新出发。石胆看着朝禾一家的挣扎,深感爱莫能助,只有吩咐明月老人拿出随身带来的一些碎银、饼粮和大量饮水相赠,然后怀抱满满祝福,目送他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