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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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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成寅时就已入内宫上朝,直到余晖将东宫逼兀到阴暗一隅,他仍未现身。

    宫人时而奉茶与我,言语安抚道:“太子朝务繁忙,请齐王妃耐心等候。”我一边应着,心中不免思疑。李建成明知战场瞬息之间便可倾覆,他让我徒耗一天在此空等,是否在故意耽延时间?再一转念,如今情势之下,李建成若真的有心要置李世民于死地,只需作壁上观即可,又何须多此一举……

    左思右想之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起身打开窗户,云霭西沉,槿紫的暮色在天边逐层铺陈倾泄开来。太极宫中灯火乍起。阑珊星点的烛光之中,封阳宫异乎寻常地火光晃亮。

    我微微一怔,心中直觉惴惴不安,于是打开门往封阳宫而去。侍卫却阻拦了我。“齐王妃请留步!太子吩咐让您在此耐心等候。”

    我看了一眼封阳宫方向。两宫本就相距不远,此时身处空落无人的地方,似乎能听到些许嘈杂人声。我问那侍卫:“你可知今日封阳宫何以如此人声喧嚣?”

    那侍卫低头答道:“在下不知。”

    闻言我更顾不得许多,绕过那侍卫往前走去。没曾想那侍卫还欲拦我,“王妃请留步!太子吩咐,请您在此等候!”我敛了神色,沉下声音说:“你今日若执意阻拦本宫,耽误了本宫的事,即算是太子的旨意,也不妨本宫严加惩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那侍卫犹疑片刻,终究退到一旁躬身说:“在下无礼,齐王妃请便!”

    通往封阳宫的路上到处水迹斑斑。饶是我加紧了步伐,赶到封阳宫时,里面火光大盛。惊惶的宫人们拎着水桶,大喊着走水了!我一时之间愣在原地,失火的宫殿,是如妃住的钟秀殿方向……

    我提起脚步往前走去,嘈杂的人声之中,忽闻得有人唤我。回头看去,竟是长孙无名。她孕相已经很明显,此时由侍女搀扶着,勉强立于人畔才免于来往宫人的碰撞。长孙无名紧走几步到我面前,额上已满是津津薄汗。她煞白着脸色对我说:“火势刚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按捺住内心惊动对长孙无名说:“我去看看。”目光触到她的腹部,心里竟还是酸涨难耐。“人多杂乱,你留在这里就好。”

    长孙无名却坚持说:“这火起得蹊跷,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极为坚决,我只好点头答应。

    火舌气势汹汹地舔噬着钟秀宫,大殿已经烧成了空壳,见风势起,火焰更是汹涌。残垣断壁不断倒落,火中竟依稀有几个浑身燃烧的人影,发出凄惨至极的叫声,片刻便倒在火中,任由火焰吞了去。蒸腾的空气中好似充满着浓厚的腥甜气味。

    长孙无名无意中受到惊吓,面色青白交接。可此时我已无暇顾及她,左右看去,四周守备的侍卫身上所佩竟都是东宫的令牌。蓦地想起上次侍女在李建成面前失言提及如妃诋毁,面对着一股股热浪,我却出了一身冷汗。

    转眼看到一个常在钟秀宫中伺候的侍女魂不守舍地瘫软在地,我走到她面前问:“钟秀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本宫。”

    那侍女神色惊惧地说:“太子派人通传如妃娘娘到东宫问话,然……然后如妃娘娘就忽然点火自焚了……娘娘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奴婢已经为娘娘上完大妆了……谁知……”

    “别说了……”我制止了那侍女。缓缓直起身子,脑子里闪过许多骇人的念头,如妃既已答应,又怎会忽然自焚寻短?况且这么大的火势,岂是如妃以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可以点燃的?

    我看向周边一众面无表情的东宫侍卫,不禁不寒而栗。若真是他……

    我以为他早已淡忘了那些口头的宫闱琐事,没想到他竟记得,并且回击得锋利带血,猝不及防。

    “今晚的事你就当没看到,不许再对任何人说。明白吗?”那侍女含泪点了点头。

    我闭了闭眼,将一切情绪都掩盖起来,回头看向长孙无名,终究狠下心对她说:“跟我来。”

    迟疑许久,我终搁下了笔,将墨迹尚且微湿的信笺折入信封,用火漆封好。

    长孙无名在大厅心事重重地搅着佩玉上的丝绦。听见我唤她,她猛地回过头,神色极为惊惶,似被吓了一跳。

    我将信笺交到她手中。长孙无名低头看了一眼,疑惑道:“你写给元吉的信?”

    我知道长孙无名所想,她必是以为我穷途末路,写信给李元吉帮李世民求情。我缓缓抬眼,正视着她质疑的眼神。“这不是求情的信。”我覆上长孙无名的手,将信牢牢拢在她的手心。低声说:“这封信关系着很多人。不到最后,不要拿给元吉。这封信可能会救人,也可能……会害人。”

    长孙无名滞了一下,抽出手紧紧握了握我同样冷如冰的手掌。

    “你所做的一切,我代他记着。”长孙无名松开手,将信妥帖放好,转身往门外走去。我在后缓缓阖上门,楠木上细致的金丝映着外面的火光透出了如血的红色。

    心口忽然一热,我抬手掩住口鼻,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强撑着走到椅子前坐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我扶着椅背坐直,说了声:“进来。”

    一个内监捧着赤锦端案,应声躬身走了进来,端案之上放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百叶紫檀木盒。

    内监谄笑道:“齐王妃娘娘!这是太子让奴才送来的,请您过目!”

    我勉强抬手将木盒打开,乌紫色的盒子里,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年波斯猫正蜷成一团,酣然睡着。细密纤长的绒毛随着它的呼吸微微拂动,竟似白净无瑕的三月杨花。

    那日我在他面前提及扬州三月,没曾掩饰自己的垂慕之意……

    他怎么能做到屠戮之后,满手鲜血也可以伪装成一成不变的干净温润?

    我将盒子阖上,对那内监说:“本宫近日身患喉疾,不宜饲养这些宠物。送回去吧。”

    那太监为难,却也不敢违抗我。只将猫儿收好,说了句:“请齐王妃好好休养,奴才这就回去回禀太子!”那内监躬身退了出去,我起身打开窗子,钟秀宫已经归于沉寂。一场祸事消弥得无声无迹。

    宫室外面凭添了一队侍从把守。我试着走到门口,果然遭到为首侍卫的阻拦。

    “钟秀宫还未肃清,请王妃在宫中静候。”

    我说:“本宫在自己的宫里,行动还要受你们约束吗?”

    我仍旧往前走了几步,那些侍卫即刻将门口挡了个严实。为首的侍卫态度强硬地说道:“王妃还是请回吧!没有太子的旨意,属下不敢擅自放人!”

    我不知道李建成为何要变相地拘禁我,但有一点,我若空等下去,将彻底陷于他的掌控。转念之间,我对那侍卫说:“传令下去准备马车,太子旨意一到,本宫要出宫。”

    那侍卫迟疑一下,点头答应,派了人出去传旨。

    我转身往后殿走去。封阳宫位置偏僻,补充食品物资经常要绕远路,因此在后殿附近另开了一扇偏门,供物资车辆通行和打杂的宫人进出。在李建成那里讨寻让李世民活命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而我交给长孙无名的那封信最终的结局怕会鱼死网破。如今,我只能出宫去再想办法。

    屈突通远离宫闱,也许他可以帮我一把,纵然自私。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后殿甬道繁多,且多昏暗。我几经辗转才找到正确的路。眼前是一条蒺藜丛生的狭窄小道,紧走几步,裙摆却被树丛牢牢挂住,我回头去解裙摆,漆黑的天色下,却是越慌越无法挣脱。

    最后我索性去撕裙摆,谁知攀附在树丛中的蒺藜极为锋利,裙角未能撕开,手上划开了口子,疼得发烫。正自挣扎之中,只听几声尖利的布料碎裂之声在夜色中响起,裙摆处蓦地松开。我却兀自一惊。方才慌乱之下,我竟丝毫未曾察觉有人来到。

    那人背着光缓缓起身,月光为他脸庞上凌厉的线条镀上了一层冷色。我认出了这个身影,身子如同冰封般僵住。

    “你声东击西让人准备马车,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离开。既然这么聪明,为何料不到本宫也能想到?”李建成的声音淡然无波,却似乎比平日里更添了冰冷。还未等我说什么,李建成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本宫给你看样东西。”

    我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在他的桎梏之下,只能跟着他往前走。走出封阳宫,四周渐渐亮起了火光。看到李建成,许多潜伏在黑暗中的侍卫悄然现身。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建成,他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生气,下颚绷着生硬的线条。我低头,无力之感顿生。纵然方才我走出了封阳宫,只要还在这朱红色的宫墙里,都无法逃脱的李建成的掌控……

    “你派侍女到大业寺去,要找的人,是不是他?”

    我猛然抬头,惊疑地看向李建成。顺着他的目光,一顶鸦青色的轿子被抬了过来,侍卫伸手掀开撵帘,我睁大了眼睛看去,一个血污交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心口忽然一热,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味道,缓缓朝那个血色的身影走去,蹲伏在他身边,小心地撩开他的头发。一瞬之间,我如全身血液皆被抽干。

    失去联系许久的恩北河,此刻遍体鳞伤出现在这里……

    我以为早已逃出生天的恩北河,最终竟是落在了李建成手中。那日我纵他离去,没想到却是让他跌入了更深的险渊。

    恩北河闭着双眼,眉头舒展着,表情安详得只是睡着了。可他怎么如同死人一样凉,如同死了一样安静。我不知所措地伏在地上拍着、抚着恩北河的脸,一声声地唤他。

    微微的脚步声响起,李建成在我面前缓缓站定。我噙着泪仰头看着他,语声里是满满的恨怒:“你想做什么?”

    李建成的眸光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潭,潋滟莫测。他俯身攥住了我的手腕,微一用力已让我疼痛难忍。“做错事是有代价的。”

    我怔了一下,继而冷冷笑着说:“他确是前朝臣子,与大唐为敌,落在你手中活该要遭受如此折磨。那么你呢?还有夺取杨家江山的李氏一族,是不是该要千刀万剐?”

    一丝微不可察的怒色极快地在李建成眼中闪过,他用力掐住了我的下颚。“这些话你最好永远忘了。不要再让本宫听见只言片语!”

    我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勾起唇角说:“这就是那天我为什么说,太子跟我,是生死路上,都不能同行的人。现在想想你曾说过的话,是不是很可笑?”

    “够了!”李建成低吼了一声,然后伸手要来抓我。我抬起手用力划去,银质匕首立时在他掌心划开一道深长的伤口。侍卫见状,纷涌上前。李建成满眼愕然之色,他握着自己淅沥滴血的手,抑制着怒气扬声道:“都不许动!”

    李建成幽黑的双眸看着我,他的眼眸似乎染上了些许血色。“本宫知道你不怕死,不过这世上有许多比死还可怕的事。”

    他打了个手势,几个侍卫立刻上前来拖恩北河。我分神之下,一下子被李建成夺走了匕首。失去了武器,我始终抵抗不过他。李建成从后紧紧束着我的双手,他欺近,唇畔带着森凉笑意。“你看着,本宫知道你心疼他,所以不会让他死得太快。”

    我看着他们将恩北河丢在地上,点燃了一只形如儿臂的蜡烛,徐徐走向恩北河。前所未有的恐惧袭击了我,我喃喃道:“住手……不要这样对他!”

    “这些蜡灌到耳朵里,等蜡一干,他的耳膜就会像纸一样薄,风一吹就破了……”李建成的声音如同夜魔一样侵入我耳中。心理防线终于濒临崩溃,我落着泪嘶声道:“不要这么残忍!不要这样做……让他们住手,求求你!”

    “那么你呢?你对本宫,又何尝不是残忍?”李建成莫名其妙地说着胡话。而我的眼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热蜡。

    “不要!”

    滚烫的热蜡照着恩北河兜头倒了下去,我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李建成松开了我的手,我脑中空白了许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失去了听觉,恩北河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活不下去了……

    “今天暂时到此为止,如果你……”

    掌掴声在夜色中清晰无比。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打了李建成一巴掌,他怔住了,继而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不知是撞到了哪里,我伏在沁凉的青石板上,身体里疼得瑟瑟发抖。

    李建成恨恨地说:“只此一次!”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环在胳臂之间,“否则本宫会让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像是从遥遥海底传来,混沌渺茫。直到一阵冷意袭来,我努力睁开眼睛,床畔的帷幔逶迤曳地,铜黄色的烛光轻轻摇了几下,悄然熄灭。黑暗将我的神志和力气统统吞噬。

    模糊之中有个暗色的人影缓缓掀开帷幔,唇边一阵潮热。我止不住恐惧地颤栗,想要推开身上极具侵犯意味的身躯,袅袅绕绕浓郁的熏香气味却夺走了所有的力气。

    我断续说着:“我们的关系……你若碰了我,简直可耻至极。”李建成执意解着我的襦衣,“今时今日,本宫若不碰你,才是可耻至极。”身体旋即被一具火热的身体覆上,炙烈如火。

    帐顶鸾凤云翻雨覆,夜色消磨。眼泪终湿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