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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无情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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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雾落满天,苍茫的雪空将雁门关的冬天衬得愈发粗犷浑厚。

    阵前守兵传信说,突厥军已经拔营退兵。并递上文书,称愿送上良马千匹作为两国和平缔约的心意。

    彼时叠庸殿正是灯火光盈。阿英像是有些心事,托着碧色琉璃樽久久不语。我小心翼翼地端了晚膳,站在旁边陪他一起沉默。一樽茶凉,阿英方意识到我的到来。瞧着他的眼神,怕是连召我的事都忘得干净。

    阿英放下酒盏侧头看我,“伤得如何?”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宫装,遮住渗血的绷带,笑着引开话题,“突厥退兵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长安?前些年我在含风殿周围种了一圈冬梅,今年当是开得第一树花,回去应该还看得着。”

    阿英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眼中清远,这么些年,我第一次感到捕捉不到他一丝情绪和想法。我一时惶恐,上前蹲在他膝前,他单手支颌,捕捉住我的眼睛。

    我微微仰视阿英,认真地说,“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偷偷跟到雁门来。也不该瞒着你擅自使些手段。”

    阿英凝视良久开口道,“这次回到长安……”阿英心中似乎有什么事悬而未决,指尖轻轻敲着龙椅。我仰头看着阿英,他优美的薄唇轻动,终于开口,“父皇做主帮你挑选一名中意的夫婿。”

    我听到这句话,心底似乎有什么破碎落地的清脆声响。站起来的时候碰上矮桌,洒了自己一身酒却恍然未觉。只愣怔看着阿英,问了句“为什么”。

    阿英镇定地看着我,“找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人,父皇今后也可以安心。”

    我倒退了几步,凄然道,“阿英你当真以为我这颗心是铁打的么?就算如此,也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今日想起,不若当日在战场上我便死在敌军阵下,你是不是依旧郎心似铁?”

    一步步走下殿,我对着殿外大雪纷扬低声说,“我们……都已经很累了。”

    ************

    朱红色的宫墙在暗夜中似乎永无尽头,漫无边际的黑色笼罩了我。我盲目地走着,面上不知不觉间水泽满布。偌大的雪花簌簌地打在身上,竟有些响声。传至空荡的心里,满是寂寥回声。

    雪越积越多,我恍然没有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曲殇亭。水面已经结冰,落了层薄雪。我颓然在一片黑暗中坐下,冷风一吹,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忽然有一个脚步声响起,我懒得理睬。那人愈近,直直走到我身后来。我强掩泪痕,反手捉住那人手臂,往石桌上一送,用臂力压住。那人显然没有防备,被带得身体一倾,不下心撞了上来,我侧头一看,松开了手。

    李世民直起身绕到我旁边,仍旧站着,声音像是今夜湿冷的大雪,“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揉揉眉心,头痛舒缓了一些,“身份……当真如此重要么?”

    李世民没有言语,我抬头问,“有酒么?”李世民迟疑了一下,将手中烟靑酒壶递来,“还有半壶。”我接过,身边并没有应手的酒器,干脆直接打开壶盖喝了一口,喉头一阵火辣。我说,“你放心,我仍旧是大隋公主,白日眼见的,不一定是实。前几日在曲殇亭,哦,就是这儿。不用怕,你并未与后宫妃嫔有过什么。”

    李世民默了半晌,在石凳上坐下,开口问,“怎么哭了?还是因为白日里那些突厥来使无礼之事么?”我侧头看他,“本宫若会为这等小事垂泪,倒是多愁善感得很。况且本宫取了他的命,该要哭的是他,却没那个命了。”

    雪夜静谧,廖无人声。心中的虚无无限扩张,将我紧紧捆缚,无端勾起一吐心事的想望。

    我侧首看着湖面,“我只为一个人哭过。”顿了顿,才又开口说,“他皱一下眉头我都舍不得,只要他想要的,我都愿意双手捧到他眼前。”

    李世民认真地听着,我说,“你没有爱过,不会懂。”

    李世民反问,“你怎知我不懂?”

    我答道,“若真真切切爱一个人,就会思之入骨,念其入神。你在雁门半个月,一封信笺都没有往外送。”

    李世民眼中有丝意味不明,“这次龙驾困隅,明眼人一看就是随从细作泄露行踪所致。雁门被围困月余,始毕咄吉却连关内到底有多少兵马都没有摸清。原是早有对策。”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李世民沉默片刻说,“你既然爱那个人,尽管与他言说便是。”

    我淡幽幽地笑,“这种事我懂,他也明白。只不过尚未点破罢了。”静了片刻,“不会太久的,总要有个结果。大概结果快要来了。”

    李世民静静看着我,“他若……不爱你呢?”

    我亦回视过去,“没什么可怕。我想了许久,他爱我是个结果,他不爱我,这也是一个结果。或好或坏都比这些年来我自己一直糊里糊涂纠缠不明强得多。若他连一个结果都不肯给我……那就太残忍了。”

    李世民静了片刻,垂手从袖间取出一方烟罗纱丝帕,“这是你当日掉在树下的,如今该物归原主了。”我伸手接过,李世民接着说,“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我淡声说,“仅此一回。”站起要走,我还是顿住,没有转身,“多谢当日舍身相救。”只听到李世民轻笑一声。

    ************

    回凨夙殿的路上,想起方才所说的“仅此一回”,心中忽然涌上一桩事。李元霸。

    当日苏凝玉说李元霸如何勇猛剽悍,我倒没放在心上,当日战场一见,我才把他本事摸透,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其人勇悍,收之如斩敌利刃,纵之如猛虎归山。既然他认准李家,对大隋就是个潜在的威胁。今日他能听兄命斩突厥敌军,他日就可能从父命斩杀大隋军。

    还有他那心思诡秘的哥哥李世民,能够轻易在战场上与始毕咄吉抗衡之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虽表面不动声色,难免暗藏祸心,比起他那脑筋单纯执拗的弟弟,不知厉害了几重天。

    此次回大兴之前,倒是须得把这桩心事办妥。不然回到大兴,山高水远,再想有所动作就不容易了。

    念及此,我抽出袖间纱谅夼粒旁鹿馊タ础5难套仙谱湃粲腥粑薜陌滋聪恪?br>“出来吧。”我看着帕子漫散地说。树影轻摇,恩北河一身玄衣缓缓走出,到我面前微微俯首行了礼。我重将视线移到帕子上,“这么费心费神地跟着我做什么?”

    恩北河低头说,“是主上的旨意。”

    我顿住,将帕子收在手里攥紧。“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恩北河低声说,“没有。”

    我低头说,“知道了。”复又抬起头,“你明日帮我办件事。”

    恩北河迟疑了片刻,点头说,“你说。”

    我转身长望天上明月,“抽个时间处理了李元霸。”末了又嘱咐一句,“只卸了他一身蛮力就好,不需要伤及性命。用焚身草吧。”

    恩北河淡声说,“我早已有此打算,不过直接杀了不更好?用焚身草要耗够一天一夜才行。他那个哥哥不是个好糊弄的。”

    “你既知晓李世民不好糊弄,在行宫杀了他弟弟,岂非更不好收场。”

    恩北河说,“那就把他两人一起除了,难是难些,也不是不可能。”

    我冷声说,“恩北河,你跟我不一样。年纪轻轻还是积些德罢,不要妄惹杀戮在身,小心子孙无福。”

    恩北河打量着我说,“莫不是你与李世民有些交情在先才不愿取他性命。”

    我“呵”了一声,好笑地说,“我为了阿英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难道现在竟不舍得杀别人了么?李世民是智者多虑,我还有其他办法对付他。再不济,我也是因为他曾救我一命,交情就免了。”

    恩北河沉吟片刻说,“那好。明天我派人去把李元霸引出来。”

    我将罗帕递给恩北河,“用这个吧。”恩北河不解,我说,“上次去探病,他似乎很好奇本公主的帕子是用的什么法子调香。把帕子给他,就说本公主要将调香的法子教给他。”

    ************

    紫金香炉中檀香袅袅,将殿中蒸腾得香气缭绕。肃寒的冬季,像是将满园春香招揽入室一般。

    侍女禀了一声,我抬手准了。李元霸大步跨入,马上被上好的白檀香纯正的香气诱住,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我时,眼中不再有当日桀骜赌气,他行了大礼,我示意他起来,将调香勺递给他。还是禁不住问,“你竟有兴趣调香?”

    李元霸眼睛闪闪发亮,年轻的面庞闪着健康的红润光泽。“我当然没兴趣。是二哥!二哥……”怕我想不起来似的,李元霸又自豪地说,“就是皇上前日亲封的左卫大将军。他上次得了一方帕子,好像特别喜欢上面的味道,沾了香气的衣服都不让洗!所以我猜二哥一定特别喜欢这香气,等我学会了,等二哥生辰,就可以送他一个惊喜。”

    我说,“等你学会了,我送一箱进贡的上好香料给你。”

    “真的吗?!听说宫里的东西都是千金难买,你真的要送给我!”李元霸惊喜地瞪大眼睛问。

    我点头。

    “那我二哥……”李元霸还欲再说,恩北河从后劈了一掌,李元霸应声倒地。

    檀香袅袅的屋子里,一片静寂。

    “开始吧。”我将香炉揭开,加了一勺焚身草。拿了半瓶解药给恩北河,“这个你先服了,李世民那边我去拖着,你只管专心就好。”

    ************

    凌冬森寒,翔鹭殿前却热火如夏。宫人们只能穿着单薄地春衣,赤膊在院子里活动。我亦着了纱绫,外着窄袖宫装,躺在片叶全无的树下养神。

    “公主,左卫将军来了。”

    我嗯了一声,睁眼看去,李世民一身月白,翩翩站在十步之外,一双眼眸莫测幽深。我道了声“奉茶”,站起来走向那棵昔日脆弱不堪的柳枝。

    李世民跟着我站定在柳枝前,昔日摧萎的枝条渐渐复苏,嫩绿萌生,似有回春之兆。

    “本宫着了十个人日夜不停地照看。翔鹭殿四周点了不下百丛篝火,日夜不停地烧着,几日已燃薪千担,天地气节在本宫眼里委实不算什么。”

    李世民矮身在柳枝上抚了一把,指尖沾染殷红痕迹。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一棵树,你竟让它茹之以血?”

    我点头,定论道,“你输了。”

    李世民莫名地笑起来,眼中掺杂着些别的情绪。“若是如此,我甘败下风。”他收起笑意说,“不知公主想要什么?”

    我抚了抚嫩枝,一把将它薅出来,根茎发出痛苦的断裂声。李世民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沉声问,“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栽培,为什么渐有起色却将它拔除?”

    我说,“我栽它不过一时兴起,这么冷的天气若是任它自生自灭不过活个几天罢了。只因它是一个赌誓,才得以存活今日,既然目的达到,它存不存在都没有意义了。”

    我将柳枝扔在地上,吩咐侍女,“将它扔进火堆烧了吧。喝了这么多突厥人的血,它也算是个有福分的了。”

    “你竟然用人血浇灌一棵树?”李世民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抬头正色敛颜,“本宫要你,一生不得带兵抗隋。”

    ************

    入夜。寝殿寂静瘆人。

    李元霸躺在屏风后临时搭设的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他数处大穴皆被金针封住,四肢充血肿胀。

    我走近看了一眼,恩北河调配着药丹。我说,“倒是比以前快了不少。”恩北河将千年参头放入臼中,“这剂猛药下去,明天早上他身上的主脉就保不住了。世上又多了一个废人。”

    我默然走开。

    门口忽然传来侍女急促的脚步声,我隔窗问道,“什么事?”侍女跪倒在地,磕磕绊绊地说,“公主,是左卫大将军的弟弟丢了。左卫将军领了人四处找呢!有人见到将军的弟弟白天往凨夙殿来过,左卫将军他非要进来找呢!”

    我说,“让他进来。”

    恩北河在我身后说,“我来吧。”

    我答道,“免了。打发他走就是,不要惊扰到阿英。”

    我将窄袖宫装脱了,泻下发簪,一头青丝如瀑披下。方打开门,李世民一身湿冷站在寝殿外,身后两名随从,只有十步之遥。

    “本宫已经休息了,有事吗?”我凉声问道。

    李世民注意到我的装扮,低头敛目,不再看我。“末将的胞弟李元霸白日走失了,有人说在凨夙殿看到过他。末将心焦,特来寻找。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我说,“倒是有些唐突。不过既然是亲弟弟失踪了,本宫也不便过多苛责。凨夙殿就这么大点地方,你想搜便搜吧。”

    李世民沉声说,“得罪了。”微一挥手,身后两人迅速进入偏殿和后院搜查。片刻之后,两人回报“没找到”。李世民俊秀的眉蹙起,眉眼之间线条愈发犀利。

    他突然抬头看来,“还有一间房……”我挑眉,冷声斥道,“放肆!难道本宫还在卧房里藏了你的弟弟不成!本宫准允你进入凨夙殿搜查已是体谅你念亲心切,若是妄想得寸进尺,休怪本宫不客气!”

    李世民盯着我看了片刻,终按捺住心中焦灼,低声说,“恕末将无礼,末将……告退。”

    ************

    晨起初渐,朝阳的光线才刚打亮树影,下了一夜的霜,又是一个宵旦。

    恩北河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前,用茶盖拂着茶叶,疲倦地低着头,什么话都没有。我闲适地抱了本书在躺椅上歪着,淡悠悠地说,“恩常侍倒是悠闲,今天赖在本宫这儿不走,难道是家中没有好茶么?”

    恩北河看了我一眼说,“李元霸已经丢出去一个时辰了,很快就该找上门来了。”

    我端端靠着美人卧,翻了一页书说,“尽管找来便是。”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喧嚷之声。我笑了一声,“真是说到就到。”

    侍女低声在门外禀告,“公主殿下,左卫将军他……求见公主殿下。”

    “让他候着。”我吩咐罢,接着看书。

    恩北河隔着窗往外望,“他那个弟弟弄得半死不活,怕是经不住你这么磨他。”话音未落,侍女的惊叫声传来,门被大力打开。冷耀的光线投射在脸上,我微微眯眼,放下书卷朝门口看去。我打量了一回问,“身为左卫将军,难道不知道私自携带兵器闯入行宫大殿罪当如何么?”

    李世民一张脸紧紧绷着,线条僵硬冰冷,眼底一片猩红。他右手紧紧按在腰间佩剑上,声音如同冷夜霜雪,低沉压抑,“元霸……找到了。”

    我答道,“好消息。不过左卫将军若是特来告知,那就多此一举了。”

    李世民说,“关外有人发现他,只剩了半口气。我把过脉,是有人蓄意废了他的七行五穴。”我站起身,踱近几步,“竟是如此?本宫实是惋惜。”

    李世民缓缓靠近我,每一步都带着万钧之力。他将手中一团事物展开,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失血发白。是一片小小的白檀树芯,正是昨日调香的香料。

    李世民咬着牙说,“这是在元霸身上发现的。”他似有些难以自控,眼中渐现之色,“是凨夙殿的东西。”

    我瞥了一眼,“确然凨夙殿有这东西。”世民眼底通红,右手紧紧抓着剑柄,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剑而出。“我今天来,只想问一句,”李世民压抑着说,“是不是你做的!”

    我微微一哂,笑着说,“白檀木而已,这种香料,凨夙殿有,其他殿中也有。你如何就断定是本宫有意加害?”

    李世民握剑的手有些颤抖,而恩北河早已暗暗站到我身后蓄势待发。我与李世民对视着,无畏无惧。他忽然猛地将手中白檀木握碎。

    “我相信你。”

    我尚未反应过来,李世民已经踏出凨夙殿门,背影沉沉。我竟一下子觉得无力,本以为是一场腥风血雨,到头来风轻云淡得清远流长。

    这之间隔得,竟是一句“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