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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长孙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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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低下头来。风势愈大,远处浓云滚滚翻腾。两人衣袂相连,李世民深深地凝着她。柳折只觉腰间酸痛,他箍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柳折推了他一下,他却纹丝不动。柳折略有些气怒,使了全身仅剩的力气又推了一把,李世民才缓缓收回了手臂。

    柳折转身要往通训门去,李世民从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住。“不要去通训门,东宫周围已经戒严。”柳折回头看李世民,“发生什么事了?”

    李世民只说一句,“下次打晕别人的时候下手重点儿,别一时半刻就醒了。”

    柳折明白定是那个被打晕的宫女醒来后告发有刺客,这才戒严的。“那现在怎么办?”

    李世民拉着她,“跟我来。”他转了个方向拉着她一路往南,路途虽是不远,可为了防止柳折被人发现,他们一路躲躲闪闪,极是不易。终于到了一个宫门口,柳折抬头一看,长乐门。正是太极宫南面三大宫门的右宫门。

    守卫似乎跟李世民很是亲厚,几乎没问就立刻让李世民带着柳折出了宫。走出宫门数十米,李世民才带着她在暗处停了下来。柳折一路走过来,头发有些乱,鬓边有发丝拂在脸上。李世民低头看着柳折,眉目愈发深邃,他伸手将柳折鬓边发丝拂到耳后。

    “去哪儿了?”

    柳折想起杨侑惨状,再看到李世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只说,“我出去散步。宫里太大,迷路了。”

    “你在大兴宫生活了十六年,竟然会迷路?”李世民沉沉开口,眸光定定看着柳折。

    积郁已久的浓云终于雷声大作,一道镫青的闪电像是寒冷无情的刀一般劈破长空。暗沉的夜倏然被点亮,明晃晃地闪着人眼。“砰”的一声巨响,天空似被雷声炸裂开来。又是四五道黄绿闪电似是巨龙般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雨滴终于落了下来,似是炸裂的碎片一般纷纷委地,打在身上,刺骨地冷寒。

    两人一起被淋了个通透,他们就像是两匹黑暗中的兽,静静地审视着对方。两个灵魂扭缠在一起,谁也不主动松手。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充满爱意地抚着。长孙氏抬头望向外面绵密的大雨,眼中略有些担忧。

    “王妃,身体要紧。还是别等了,清兰扶您去休息吧。待会儿王爷回府了我就来告诉您!”一名青衣女子在旁劝道。

    长孙氏回头看了清兰一眼,又看看隆起的肚子。终于点了点头。

    清兰高兴地扶着长孙氏往床边走去,“清兰,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即算我嫁入□□你也一起跟了来。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清兰在旁点点头。长孙氏接着说,“你记不记得王爷有一年从雁门回来后,右臂两年都不能执物,一直谨小慎微地养着?”

    “嗯,王爷那时谁都不让服侍他就寝,就连您也……”

    “没错。问起来王爷也只说是在雁门堕马摔伤了,可王爷骑术那么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摔成重伤,连胳膊都差点废了。”长孙氏眼神有些渺远似在努力回忆往事,“后来,有一夜王爷喝醉了。天气寒,他疼得一动不动,冷汗溻湿了衣服。我强行扒了他的衣服来看,才知道他肩膀根本不是什么堕马摔的,而是剑伤。那时候王爷不让人近身已经半年多了,伤疤还是厚厚的一层,可见当时下手那人多么的狠。”

    清兰闻言,满眼都是惊讶。“那王爷为什么不跟您说?”

    长孙氏盯着自己的肚腹,眼中有丝涩然,“那时候我才过金钗之年不久,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他在我们定亲几个月后就去了雁门,回来后一直冷脸相对,又不让人踏进他卧房。我与他哪有什么深情在,他不告诉我也很正常。更何况,他受伤那两年心中惦想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清兰不由问道,“王爷惦想的是谁?”

    长孙氏看着窗外仍旧惊雷电闪不断的天,“我今天见到她了。进殿的时候,我看到她还侥幸想着也许她并不是那个人,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大唐东宫。便只当天下美貌女子大概都是如此模样。后来裴寂试诗,我才确定,不是她还能有谁如此风华傲然。不是她的话,王爷怎么会宴方未歇就急匆匆地借故离开了。”

    清兰听出其中苦涩意味。她们二人虽则身份不同,却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主仆之分。长孙氏兄妹共有六人,只有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名才是真真正正一条根血的嫡亲兄妹。其他兄弟不知为何十分容不下二人。父亲长孙晟一去世,三兄长孙无宪就将兄妹二人赶出了家门。二人是在舅父高士廉家长大的。因此,清兰虽是侍女,可两人自小玩在一起,感情甚笃,胜似姐妹。

    清兰好言安慰道,“也许王爷真的是有要紧事才离开的。王妃您别多想,这两年来王爷对您有多好,大家又不是看不到。上次您无意说了句想吃酸梅,王爷当天就派人去诏安县帮您摘了最新鲜的回来。您刚有孕的时候有天夜里腿酸,王爷他亲自……”

    长孙无名摇着头笑笑打断清兰,记忆已经飞到两年前的灿烂春日。那时她才十五岁吧,多么烂漫的年纪。是她来到李府的第二个年头。自父亲死后,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亲事是舅父高士廉定下的,她仍旧记得舅父那天在外面喝了酒,回府后有些醺然,他很高兴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名儿,你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儿,她这辈子没能过上好日子。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快乐。舅父帮你看中一个佳子,已经主动去帮你定了下来。名儿,你开心吗?”

    那时候的她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真实地说是一点情绪也没有。她知道凡是女子必定会有这一天,除了一丝不甘心,更多的是对哥哥的担心。她和哥哥一直是孤单的。在长孙府时,兄弟们的欺凌让他们过早地见识了世间冷暖。后来住在高府,舅父虽对他们关怀备至,可她一直矜着寄人篱下之感。与其说是年少卑敏,不如说她有自己的骄傲。哥哥没说,但她知晓,他跟她太像,这样恃才的人必然也不愿长久如此下去。

    后来舅父得罪了皇帝,被放逐到了偏远的岭南。高府也就此散了。府中上至管侍下至仆妇全都悄悄说她和哥哥是祸精。没了舅父,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们了。与其受人白眼,不如早早寻觅一方容己之地。小也罢,旧也可。只求容身,从此再没有人可以赶走她。那时天下已经乱了,哥哥决定出去闯荡一番,他将舅父仅遗的一点钱财全部留给了她,把她送到离李府不远的一个客栈里,对她说,“无名,长兄为父。是哥哥没本事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哥哥对我们的阿爹阿娘不起。舅父不在了,高府住不下去了。我们不能一而再地这样坐以待毙,所以我决定要出去闯一番。无名,你既然已与李家二公子订了亲,就先住过去吧。李世民其人我见过,他必会善待于你。等着哥哥。”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仍旧记得那个生命中最孤独的黄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过往的行人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对别人而言,她什么都不是。她重新地审视了自己的身份后忍不住在万家灯火之中哭了起来。

    “你是长孙无名?”背后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赶紧转过身,有些惶恐有些期待,泪痕都没有擦干。唤她的是一个白色锦袍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气息有点急促。见她哭得一脸凄惨,他好看的眉眼微皱了起来。“你叫长孙无名?”她赶紧点点头,“你是来找我的?”

    那白衣少年微点点头,朝她伸出一只手,“嗯。我是李世民。跟我回家。”长孙无名将手放上去,他的掌心温暖而清净,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又情不自禁流起泪,这次不是伤心,而是感动,因为他赶来接她而急促的呼吸。因为……他说,跟我回家。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那时候她多么想有一个家。好像是在那一刻她从心底里感谢着舅父这样成全了她。

    到了李府,他从不主动来找她。可即算这样,也够了。有时候幸运可以看到他和李建成在一起练武。他长得真是好看,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就长得很是标致了。没想到世间还有李世民这样的男子,一笑倾华。而他,将是她长孙无名的夫君。

    上天好像突然开始垂怜她,给了她这样一个“家”之后,哥哥来了信,告诉她一切安好。连清兰都辗转找到了李府,两人喜不自胜。李世民得知之后虽没说什么,却也贴心地给清兰安排了个清闲的差事,让她们二人可以好好在一起。她看在眼里,十分感激。她那时想,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会爱屋及乌?

    生变是在他从雁门回来之后。皇帝被困在雁门,他去营救,回来之后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面色愈发清冷。以前他尚且对她笑语,后来就冷酷地有些不近人情,性格也有些乖戾,不让人近他身,谁问起伤势马上就甩脸走人。

    后来皇帝传了旨,让他娶金琼公主。他答应了。哪知金琼公主在宫中抗婚,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就这么拖了一年半载,皇帝两手一摊,说声没办法就打发了李家。李家即使面上挂不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要笑着称是犬子配不上公主万金之躯。

    被拒婚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只道他对那公主没什么感情,拒了也就拒了,这又有什么。后来一个晚上,她经过他的房间,即使掩着门酒气还是扑面而来。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地上倒着两个大酒坛。他已经有些迷糊,只用手死死按着右臂,额上一层冷汗。他一向是克己有度的,从不如此失魂落魄。她心里无端地疼,是为了他,还是因他为了另一个女子而酩酊大醉。

    那件事,他心里到底还是在乎的。拖拽着把他弄到床上,他闭着眼睛闷哼,忽然一把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唇。她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这男人的气息和热烈,心里喟叹一声,此生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

    他即使醉了,还是把那晚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从此以后,他无端地对她好了起来,甚至比去雁门之前对她还好。可她心里明白,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内敛的男子,他不说的,才是真正在乎的。

    后来隋灭,杨氏零落。她又有了身孕。他很开心,更加宠她。夜里他紧紧拥着她的时候,她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感谢上天没有让人将他从她身边抢走。她这一生若还有所求,唯他而已。

    早听闻金琼公主天姿凤仪,风华无双。她那日在府中第一次见她和蒋国公,就有几分怀疑。那日李世民也是有些异样,她与他说话,他只应着,经常就跑了神。后来蒋国公离了长安,她找个由头将她单独叫来府中聊天。她除了长了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其他委实也没什么。她悄悄差了人去柴绍府上告诉李世民,蒋国公侄女在府上作客。李世民从没有议着正事提前离席过。那日他却早早地回了府,她看到他匆匆的身影,从来没有如此酸涩。他低头与她说话,她却只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空荡荡的影子,她始终还是一个人。即使他给了她一个“家”。

    她仍旧抱着一丝侥幸,那女子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貌美而已,少年轻狂,谁不爱江山美人。时间久了他就会明白,他所爱上的只是她最易失去的东西。

    今日,在宴会上她才发觉自己怎么那么傻。当时名冠天下,角弓百里射鹰的金琼公主怎么可能只是貌美而已。她终于明白李世民的心结为什么那么难解。她真傻。

    他提前离席,她不自觉地往蒋国公旁边的位置看了一眼。果然,位置是空的。她心如刀绞,却只笑着嘱咐他早点回家。他匆匆地“嗯”了一声就走了。她笑着,宴罢的时候,许多命妇和她谈笑搭话,说她好命。她笑着。笑得心好累。心好累……

    忽然脑中就想起阿娘去时对她说,“名儿,爱让人自由。”她看着仍旧雷雨交加的暗夜苦笑,爱从不放任何人自由。

    “冷吗?”李世民看着在雨中微微发抖的柳折,不由靠近她问道。

    柳折不答话,转身要走。李世民在后面跟着,柳折不理他,只在夜色泥泞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衣服下摆已经全是厚厚的泥浆。因为心中有事,脚步又急,突然一脚踩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柳折心中一阵苦笑,挣扎着要站起来。突然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穿过她的腰肢将她一下子拎了起来。她勉力站稳,手上已经被尖利的小石划破,脚踝也是一阵钝痛传来。

    她使劲推着李世民的手,李世民选择自动忽视她的反抗。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强自披在她身上,然后俯身一个用力将她打横抱起。她一声惊呼,不自觉揪住了他的衣襟。待反应过来,她低声气道,“放我下来!”李世民低头看她,眼底似乎有夜色氤氲,“你有两个选择,不然让我抱你找个马车送你回去。不然我走,你留在这儿淋雨。”

    柳折瞪着他,最后终于妥协,李世民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把袍子拉到头上遮雨。”末了又加一句,“乖。”听他说完这话,柳折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