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谁有谁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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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八月，天气易换。早上还是烈日骄阳，黄昏竟凉意袭人。看那愈低的阴暗天色，免不得一场大雨洗练。
“公主，车驾已经备好了。”
柳折回首低声说，“屈将军，这称呼我们各自心中知晓即可。府中人员尚未肃清，仍旧需得小心应付。”
屈突通心领神会地一笑。两人踏着暗沉的石头小径往门口去，路边小树被晚风吹得摇摆不定，盛放至尽头的花盘落红无数。“屈将军，你看这次东宫夜宴如何？”
屈突通叹一声，“并不十分简单，虽明言酬勤犒赏。可刚刚打了败仗，哪有什么可值得庆贺。想是这几日朝中一片颓然黯淡之气，找个由头鼓鼓气罢了。”
柳折点点头，“当是如此。”顿了顿又说，“那西凉王李轨怕是拖不住薛举了。李渊当日与西凉王结盟，让其攻击薛举老家，令其不得不返首防备，拖延战局。可西凉和西秦终究没有什么必战因由。双方交战，西凉定也不会尽全力。此番稍稍一阻，想是薛举再整军旗卷土重来了。李渊用了这么个扬汤止沸的法子，怕是已经维持不下去了。如今找个由头把大家召至东宫宴请是虚，谋略西秦才是实处。”
“你说得很对。”屈突通认真地点点头。
柳折仰首看天，一片五彩流云绕转天际，堪堪映入眼眸“至于这宴席设在东宫，一来，是李渊前些日子在朝中大发脾气，此番以太子之名设宴，正好找个台阶下。二来……应该就是李渊有心想要扶持李建成了。李世民挂帅的军队刚刚吃了败仗，李渊就迫不及待地易人而望，父子之间如此，不免太过薄情。”
屈突通面色凝重地叹一口气，“自古以来，拥有了阔拓江山的，没有一家能得圆满。”后自觉失言，赶紧又说，“我不是说大隋……”柳折笑着摇摇头打断他，“无妨。”
车驾不许进宫，柳折并屈突通在太极宫正门承天门下了马车。随着内监往东宫方向行去，一路上接引宫人只管垂头引路，行色匆匆，表情拘谨，委实可见宫中气氛紧张。
时辰尚早，天边仍有淡淡余光撒泄。华丽的宫殿在余晖中庄严恢宏，金黄的琉璃瓦光芒耀目。重重飞檐上，龙角金坚，祥云图布。活灵活现，似欲腾空。
进了内宫，更可谓是五步一阁，十步一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不胜其数。长桥之下，波光轻荡。华丽的楼阁被华清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假山怪石，高低冥迷，不可辨西东。
终于到得东宫显德殿时，天色已暗，略有些凉。还没进入大殿，远远地就能看见殿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姬们缦立而视，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乐府宫人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开宴时轻歌曼舞助兴。座中已有官员以及家眷抵达，各位夫人皆是金玉加身，鼎铛珠砾，视若顽石。为尽姿颜，无所甚惜。
“秦王殿下到——！秦王妃到——！”一个公公拉着嗓子高声道。
柳折抬眼看去，高墌一别，已有一月。不知他近来如何。话音将落，人影已现。李世民着了一身墨色银绣蟒袍，头戴金玉冠，腰间束了玄色帛带，上缀钴蓝宝石。腰间佩一枚通透的翠玉扣，红色流苏曳下。他面色清冷，自有一股庄严持重，看上去十分的硬派。幸而神韵仍是淡然，才将他身上冷硬的气质柔和了一点。
李世民似乎也注意到离大殿门口不远处的屈突通一行人。可内监已经通报了殿内诸臣秦王到，只得先入殿面见众人。他对屈突通点点头，眸光略过柳折，眼中闪过一抹光彩，顿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说，抬步入殿。
柳折眼神往后一落，紧跟在后的是长孙氏。身子已经很是笨重，一个侍女在旁搀扶。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堕马髻，头饰简洁，饰以绿玉珠松花金钗。一袭深蓝宫装，短襦束裙，肩着柔纱披帛。笑意盈盈，容光焕发。
她意态妍妍地对屈突通一行人笑了笑，目光掠过柳折有一瞬间的停滞，顷刻恢复常态，对着柳折也是一笑。紧跟着进了大殿。柳折礼节性地微微勾起唇角，然后低下了头表示见礼。
□□中众人进了去，只听殿中立时喧声顿起。屈突通和柳折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先不进殿。免得两府人员齐齐进入，惹了揣测。这种时候能尽量不要让众人以为蒋国公府已经与□□有所牵连最好，日后做事也方便许多。
约摸殿内一波热潮歇了，屈突通才往殿中行去，柳折面色清冷地从容在后。门口负责接待引座的内监殷勤地领着屈突通和柳折往案几前走去。
殿中雕梁画栋，朱红梁顶璃龙戏珠。灯盏皆是金雕玉架，莹莹一照，光华泽泽。地上红毯艳艳，器乐铮铮，入耳朗朗。一片耀眼金黄奢靡之色。
李建成正坐在主位上和旁边几案上的李世民低声交谈着什么，余光看见有两人入殿。为首的正是蒋国公屈突通，他仍旧是一脸刚正之色。随在其后的是名女子。青丝如瀑，散落肩头，额前盘了回心髻。饰以玉镂雕丹凤纹步摇簪。趁着月光般泽润的肤色和精致的眉眼，令人不禁心头一荡。她着了一身月白宫装。白色锦缎襦衣上用丝墨线绣了一簇琼花，似因夏风散乱，清贵无双。同色素净的高腰束裙勾勒出修长曼妙的曲线，一枚翠□□滴的玉蝉佩挂在腰间，墨色流苏随着外服衣袂翻飞。缓缓走来，曼步生莲。
李建成从座中起身，走上前来。屈突通和柳折问完安，李建成与屈突通寒暄几句。突然看着柳折道，“你这身外服，本王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今日一见仍旧觉得很是风华无双。”李建成赞得正是柳折所穿窄袖外服。这种外服原是隋制常服，当时在龙舟上穿了好些时日。隋崩之后，衣饰混杂，穿这正经外服的也很少了。柳折因看这外服所设，极是气度雍容，因此让侍女做过几件，今日天凉，便上了身。
柳折迎合着笑，俯身见礼，“太子过奖。”李建成勾勾唇角，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正位。李建成举盏，“今日各位能齐聚东宫是本王之幸。我大唐内外这些日子全仰仗各位尽心尽力。为致谢意，本王先干一杯。”李建成一饮而尽。官员们一阵恭维唏嘘之声，也都站起将酒下腹。
“可本王不能不说，近些日子朝中有些靡靡之气，朝纲不振。新朝初建，制法尚待修缮，战场上有个长短不周也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大唐虽不意失了几座城池，收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我却听闻朝中有些人不知三军之事而妄自擅论，三人成虎，扰乱军心。往后再让本王将这些话闻入耳中，不论是谁，责罪不恕！”李建成将空杯放下，又端起一杯，侧身向他最近的李世民，“二弟，这杯是大哥敬你的。浅水之战，不必多言，只有一句，虽败犹荣。”
李世民面色清冷，接过杯盏，“谢大哥。”举杯欲饮，李建成将李世民手中酒杯拿过，“你前些日子身体欠佳，杯中之物还是少喝。这杯为兄替你喝。”说完，将自己的酒和李世民的酒接连喝了。
席下众官员又是一阵齐声称颂，赞太子英明，手足情深。李建成看着李世民朗朗一笑，十分真诚，尽皆实意。李世民眼神淡淡的，只是微微勾着唇角，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李建成转向座下，面带笑意，“希望各位大人今晚不要拘谨，开怀畅饮，尽兴东宫。”座下是一片热闹，李建成紧接着又说，“过些日子出兵借力，还须得仰仗各位。”
座下一些官员立时有些蔫，又碍于场面，只得干干笑着。心中已是百般不愿。
屈突通官位显赫，离太子主座不远。柳折坐定后举目望去，她只识得高墌城见过的几个将军，唐俭和柴绍也在。唐俭执着酒杯，表情有些寡欢。
仿佛感受到了柳折的注视，唐俭向柳折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唐俭举了举杯，柳折也微举杯打了个招呼。忽然，柳折下意识觉得一凉，似乎刚才有一道炙热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
开宴第一道菜食是茶膳。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迅速往各个桌上端送。净白的瓷质在夏日里温润如玉，杯身用上好的彩釉染了兰、朱两色花，油碧的叶子翠色晶莹。杯中是茶色的稠汁，上漂六朵莹白洁润的五瓣花和饱满的枸杞。
“夏日炎热，大家先用点茶粥降降火消消燥。”李建成说道。
众人称了谢，正准备吃茶。对面忽然有一个体态肥胖身着重紫服色的官员站起了身，柳折抬头望去，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次宫宴强要了一名十几岁女宫人的官员。
“裴大人？”李建成略有些诧异。
“太子殿下，今日东宫之宴，下官尤为兴致高昂。这茶膳又甚是引人，因是突然有感而发，想要吟诗一首，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应允？”那人笑着说道。
“裴寂大人好兴致，本王准了。”李建成笑着说。
“谢殿下！”裴寂忽然面色不善地往屈突通那儿看了一眼。柳折看着裴寂不怀好意的眼神提高了警惕。
“郁郁茶香拂面来，无人不道食美味。细察杯中花作物，尽是新朝二度开。”裴寂面带得色。
这什么诗分明是借用杯中花讽刺屈突通降唐为将只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点缀，而且还是花开二度！
众人纷纷称赞好诗好诗。柳折面无表情地冷眼看去，座中十之七八都是裴寂党羽。既是裴寂党羽自然也是李建成的人。李建成并没有表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座下众人。他没有出面打圆场，怕是也想趁这个机会看看自己麾下有多少人忠于。倒是没辜负李渊一番意图。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百官迎合。今日裴寂竟想借花“杀”人。柳折心中冷笑一声，未免也太小看蒋国公府。屈突通面色严肃地开口，“裴大人这话……”李世民打断屈突通忽然开口，“这盏中花虽是新朝所结，却开得正当时令。不然哪来如此香润可口的茶？反是旧日里开的那些，没能尽些什么实用就凋零腐朽了，不禁令人扼腕。”
座中一时有些静，众人纷纷看向李世民，不知他为何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护短护得这样厉害。将阵线划得如此分明。李世民面色不改地应对着众人或探寻或揣测的目光，眼神冰冷犀利。柳折一笑，座中众人又都向她看来，她盈盈站起，“晚辈屈琼，蒋国公侄女。现今也想作词一首，不知太子殿下同意与否？”李世民看向柳折，眼神深不可测。
李建成饶有趣味地看着柳折，一挥手，“嗯，准了。”
“既然裴寂大人以杯中花作喻，我便用这送茶的年少宫女作喻。”柳折眼神淡漠地直视裴寂，裴寂不意这年轻女子如此大胆，略有些诧色地看着柳折。
“红颜讵（ju四声）几，玉貌须叟。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柳折本就神韵出尘，此刻表情漠漠，声调清冷，别有一股睥睨众人之感。再加之所诵词句内容，最后一句出了口，四座皆寂。
此词妙在一语双关，原意本是惋惜青春韶华易逝，故人离去。但那最后一句，在此时此刻却直指裴寂官场变幻别过早得意。有人在座下小声悄悄笑起来，可见如今朝堂真是如屈突通所言，乌烟瘴气，文人相轻。
李建成大声笑起来，“妙句！好！”不知是赞这诗词，还是赞柳折心思。看向柳折的眼神意味深长。
“谢太子夸奖，不知裴寂大人以为如何？”柳折漫不经心地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发红，“你！”你了半天，只得作罢。毕竟当着这么多官员不好多加计较，谁先发难大家各自心中有数，被小辈反咬了一口面上本就挂不住了，再死缠计较，连最后风度也丢完了。
于是只得坐下。只是顷刻就恢复了常态，面上甚至带了笑，语声略有些切齿，“蒋国公竟有这样一个“好”侄女。不由得本官不刮目相看。”
时近八月，天气易换。早上还是烈日骄阳，黄昏竟凉意袭人。看那愈低的阴暗天色，免不得一场大雨洗练。
“公主，车驾已经备好了。”
柳折回首低声说，“屈将军，这称呼我们各自心中知晓即可。府中人员尚未肃清，仍旧需得小心应付。”
屈突通心领神会地一笑。两人踏着暗沉的石头小径往门口去，路边小树被晚风吹得摇摆不定，盛放至尽头的花盘落红无数。“屈将军，你看这次东宫夜宴如何？”
屈突通叹一声，“并不十分简单，虽明言酬勤犒赏。可刚刚打了败仗，哪有什么可值得庆贺。想是这几日朝中一片颓然黯淡之气，找个由头鼓鼓气罢了。”
柳折点点头，“当是如此。”顿了顿又说，“那西凉王李轨怕是拖不住薛举了。李渊当日与西凉王结盟，让其攻击薛举老家，令其不得不返首防备，拖延战局。可西凉和西秦终究没有什么必战因由。双方交战，西凉定也不会尽全力。此番稍稍一阻，想是薛举再整军旗卷土重来了。李渊用了这么个扬汤止沸的法子，怕是已经维持不下去了。如今找个由头把大家召至东宫宴请是虚，谋略西秦才是实处。”
“你说得很对。”屈突通认真地点点头。
柳折仰首看天，一片五彩流云绕转天际，堪堪映入眼眸“至于这宴席设在东宫，一来，是李渊前些日子在朝中大发脾气，此番以太子之名设宴，正好找个台阶下。二来……应该就是李渊有心想要扶持李建成了。李世民挂帅的军队刚刚吃了败仗，李渊就迫不及待地易人而望，父子之间如此，不免太过薄情。”
屈突通面色凝重地叹一口气，“自古以来，拥有了阔拓江山的，没有一家能得圆满。”后自觉失言，赶紧又说，“我不是说大隋……”柳折笑着摇摇头打断他，“无妨。”
车驾不许进宫，柳折并屈突通在太极宫正门承天门下了马车。随着内监往东宫方向行去，一路上接引宫人只管垂头引路，行色匆匆，表情拘谨，委实可见宫中气氛紧张。
时辰尚早，天边仍有淡淡余光撒泄。华丽的宫殿在余晖中庄严恢宏，金黄的琉璃瓦光芒耀目。重重飞檐上，龙角金坚，祥云图布。活灵活现，似欲腾空。
进了内宫，更可谓是五步一阁，十步一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不胜其数。长桥之下，波光轻荡。华丽的楼阁被华清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假山怪石，高低冥迷，不可辨西东。
终于到得东宫显德殿时，天色已暗，略有些凉。还没进入大殿，远远地就能看见殿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姬们缦立而视，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乐府宫人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开宴时轻歌曼舞助兴。座中已有官员以及家眷抵达，各位夫人皆是金玉加身，鼎铛珠砾，视若顽石。为尽姿颜，无所甚惜。
“秦王殿下到——！秦王妃到——！”一个公公拉着嗓子高声道。
柳折抬眼看去，高墌一别，已有一月。不知他近来如何。话音将落，人影已现。李世民着了一身墨色银绣蟒袍，头戴金玉冠，腰间束了玄色帛带，上缀钴蓝宝石。腰间佩一枚通透的翠玉扣，红色流苏曳下。他面色清冷，自有一股庄严持重，看上去十分的硬派。幸而神韵仍是淡然，才将他身上冷硬的气质柔和了一点。
李世民似乎也注意到离大殿门口不远处的屈突通一行人。可内监已经通报了殿内诸臣秦王到，只得先入殿面见众人。他对屈突通点点头，眸光略过柳折，眼中闪过一抹光彩，顿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说，抬步入殿。
柳折眼神往后一落，紧跟在后的是长孙氏。身子已经很是笨重，一个侍女在旁搀扶。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堕马髻，头饰简洁，饰以绿玉珠松花金钗。一袭深蓝宫装，短襦束裙，肩着柔纱披帛。笑意盈盈，容光焕发。
她意态妍妍地对屈突通一行人笑了笑，目光掠过柳折有一瞬间的停滞，顷刻恢复常态，对着柳折也是一笑。紧跟着进了大殿。柳折礼节性地微微勾起唇角，然后低下了头表示见礼。
□□中众人进了去，只听殿中立时喧声顿起。屈突通和柳折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先不进殿。免得两府人员齐齐进入，惹了揣测。这种时候能尽量不要让众人以为蒋国公府已经与□□有所牵连最好，日后做事也方便许多。
约摸殿内一波热潮歇了，屈突通才往殿中行去，柳折面色清冷地从容在后。门口负责接待引座的内监殷勤地领着屈突通和柳折往案几前走去。
殿中雕梁画栋，朱红梁顶璃龙戏珠。灯盏皆是金雕玉架，莹莹一照，光华泽泽。地上红毯艳艳，器乐铮铮，入耳朗朗。一片耀眼金黄奢靡之色。
李建成正坐在主位上和旁边几案上的李世民低声交谈着什么，余光看见有两人入殿。为首的正是蒋国公屈突通，他仍旧是一脸刚正之色。随在其后的是名女子。青丝如瀑，散落肩头，额前盘了回心髻。饰以玉镂雕丹凤纹步摇簪。趁着月光般泽润的肤色和精致的眉眼，令人不禁心头一荡。她着了一身月白宫装。白色锦缎襦衣上用丝墨线绣了一簇琼花，似因夏风散乱，清贵无双。同色素净的高腰束裙勾勒出修长曼妙的曲线，一枚翠□□滴的玉蝉佩挂在腰间，墨色流苏随着外服衣袂翻飞。缓缓走来，曼步生莲。
李建成从座中起身，走上前来。屈突通和柳折问完安，李建成与屈突通寒暄几句。突然看着柳折道，“你这身外服，本王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今日一见仍旧觉得很是风华无双。”李建成赞得正是柳折所穿窄袖外服。这种外服原是隋制常服，当时在龙舟上穿了好些时日。隋崩之后，衣饰混杂，穿这正经外服的也很少了。柳折因看这外服所设，极是气度雍容，因此让侍女做过几件，今日天凉，便上了身。
柳折迎合着笑，俯身见礼，“太子过奖。”李建成勾勾唇角，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正位。李建成举盏，“今日各位能齐聚东宫是本王之幸。我大唐内外这些日子全仰仗各位尽心尽力。为致谢意，本王先干一杯。”李建成一饮而尽。官员们一阵恭维唏嘘之声，也都站起将酒下腹。
“可本王不能不说，近些日子朝中有些靡靡之气，朝纲不振。新朝初建，制法尚待修缮，战场上有个长短不周也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大唐虽不意失了几座城池，收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我却听闻朝中有些人不知三军之事而妄自擅论，三人成虎，扰乱军心。往后再让本王将这些话闻入耳中，不论是谁，责罪不恕！”李建成将空杯放下，又端起一杯，侧身向他最近的李世民，“二弟，这杯是大哥敬你的。浅水之战，不必多言，只有一句，虽败犹荣。”
李世民面色清冷，接过杯盏，“谢大哥。”举杯欲饮，李建成将李世民手中酒杯拿过，“你前些日子身体欠佳，杯中之物还是少喝。这杯为兄替你喝。”说完，将自己的酒和李世民的酒接连喝了。
席下众官员又是一阵齐声称颂，赞太子英明，手足情深。李建成看着李世民朗朗一笑，十分真诚，尽皆实意。李世民眼神淡淡的，只是微微勾着唇角，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李建成转向座下，面带笑意，“希望各位大人今晚不要拘谨，开怀畅饮，尽兴东宫。”座下是一片热闹，李建成紧接着又说，“过些日子出兵借力，还须得仰仗各位。”
座下一些官员立时有些蔫，又碍于场面，只得干干笑着。心中已是百般不愿。
屈突通官位显赫，离太子主座不远。柳折坐定后举目望去，她只识得高墌城见过的几个将军，唐俭和柴绍也在。唐俭执着酒杯，表情有些寡欢。
仿佛感受到了柳折的注视，唐俭向柳折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唐俭举了举杯，柳折也微举杯打了个招呼。忽然，柳折下意识觉得一凉，似乎刚才有一道炙热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
开宴第一道菜食是茶膳。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迅速往各个桌上端送。净白的瓷质在夏日里温润如玉，杯身用上好的彩釉染了兰、朱两色花，油碧的叶子翠色晶莹。杯中是茶色的稠汁，上漂六朵莹白洁润的五瓣花和饱满的枸杞。
“夏日炎热，大家先用点茶粥降降火消消燥。”李建成说道。
众人称了谢，正准备吃茶。对面忽然有一个体态肥胖身着重紫服色的官员站起了身，柳折抬头望去，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次宫宴强要了一名十几岁女宫人的官员。
“裴大人？”李建成略有些诧异。
“太子殿下，今日东宫之宴，下官尤为兴致高昂。这茶膳又甚是引人，因是突然有感而发，想要吟诗一首，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应允？”那人笑着说道。
“裴寂大人好兴致，本王准了。”李建成笑着说。
“谢殿下！”裴寂忽然面色不善地往屈突通那儿看了一眼。柳折看着裴寂不怀好意的眼神提高了警惕。
“郁郁茶香拂面来，无人不道食美味。细察杯中花作物，尽是新朝二度开。”裴寂面带得色。
这什么诗分明是借用杯中花讽刺屈突通降唐为将只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点缀，而且还是花开二度！
众人纷纷称赞好诗好诗。柳折面无表情地冷眼看去，座中十之七八都是裴寂党羽。既是裴寂党羽自然也是李建成的人。李建成并没有表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座下众人。他没有出面打圆场，怕是也想趁这个机会看看自己麾下有多少人忠于。倒是没辜负李渊一番意图。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百官迎合。今日裴寂竟想借花“杀”人。柳折心中冷笑一声，未免也太小看蒋国公府。屈突通面色严肃地开口，“裴大人这话……”李世民打断屈突通忽然开口，“这盏中花虽是新朝所结，却开得正当时令。不然哪来如此香润可口的茶？反是旧日里开的那些，没能尽些什么实用就凋零腐朽了，不禁令人扼腕。”
座中一时有些静，众人纷纷看向李世民，不知他为何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护短护得这样厉害。将阵线划得如此分明。李世民面色不改地应对着众人或探寻或揣测的目光，眼神冰冷犀利。柳折一笑，座中众人又都向她看来，她盈盈站起，“晚辈屈琼，蒋国公侄女。现今也想作词一首，不知太子殿下同意与否？”李世民看向柳折，眼神深不可测。
李建成饶有趣味地看着柳折，一挥手，“嗯，准了。”
“既然裴寂大人以杯中花作喻，我便用这送茶的年少宫女作喻。”柳折眼神淡漠地直视裴寂，裴寂不意这年轻女子如此大胆，略有些诧色地看着柳折。
“红颜讵（ju四声）几，玉貌须叟。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柳折本就神韵出尘，此刻表情漠漠，声调清冷，别有一股睥睨众人之感。再加之所诵词句内容，最后一句出了口，四座皆寂。
此词妙在一语双关，原意本是惋惜青春韶华易逝，故人离去。但那最后一句，在此时此刻却直指裴寂官场变幻别过早得意。有人在座下小声悄悄笑起来，可见如今朝堂真是如屈突通所言，乌烟瘴气，文人相轻。
李建成大声笑起来，“妙句！好！”不知是赞这诗词，还是赞柳折心思。看向柳折的眼神意味深长。
“谢太子夸奖，不知裴寂大人以为如何？”柳折漫不经心地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发红，“你！”你了半天，只得作罢。毕竟当着这么多官员不好多加计较，谁先发难大家各自心中有数，被小辈反咬了一口面上本就挂不住了，再死缠计较，连最后风度也丢完了。
于是只得坐下。只是顷刻就恢复了常态，面上甚至带了笑，语声略有些切齿，“蒋国公竟有这样一个“好”侄女。不由得本官不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