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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赤炎之瞳_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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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

    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在不停地奔跑,从血腥黑暗的深宫出来,一直跑,跑,跑……身后总是追着两个没有头颅的幼童,张开手,似乎要来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惧般如影随形。

    她一直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在寻找什么。

    “大囡……该回家吃饭啦!”

    视线忽然开阔,阳光从头顶洒下,驱散了阴云。天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篱笆上开满了夕颜,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对孩子站在门口,远远地对她招手。

    那……是继母和弟妹吗?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找的,就是这里!就是家!

    离开了那么久,她终于找到归家的路了。

    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已经开饭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雪白的长寿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她熟门熟路地坐下来,拿着筷子,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两个孩子追着自己时的恐惧。

    “饿了吧,堇然?”有人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快吃,面都要凉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掖回了鬓角垂落的发丝。她吃惊地抬起头,隔着水雾看到了一双男人的眼睛。那个戎装的军人坐在对面静静凝望着她。

    然而,他满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里!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个血红的面碗,惊呼起来,“你……怎么了?”

    然而,当她伸出手的刹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瞬间虚化,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雾气中,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她听到雾气里有人远远近近地召唤着,“快来呀!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愕然:“去哪里?”

    “破军那里!”

    “破军?”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猛地烧了起来,令她四肢百骸都仿佛在火里。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左手,手上结了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奇特的戒指——银色的双翼戒托上,一粒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闪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当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她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

    醒来时身侧是一片黑暗,暗影里有人在俯视着她。那个人的眼眸是漆黑的,关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认着那个声音。

    “是我啊!”那个人轻声道,“堇然。”

    “少游?”她失声惊呼起来,犹如梦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慕容隽轻声说。

    “救我?”她喃喃道,渐渐回忆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阁和他的最后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来救我?”

    “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怔地看着黑暗里那一双眼睛,那一瞬,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喃喃道,“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用了一百万金铢,让都铎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担心,今天晚上,就算整个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会毫发无伤。”

    “一百万金铢?”她吃了一惊,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过值三千。”

    慕容隽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来你一直都记恨十年前的事啊。”他喃喃道,“我是个心怀黑暗的人,三千金铢当时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却一直出于私心没有伸手相助,以至于你最后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来却很快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一定要伸手帮我的义务。唯一令我伤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难处,却只当作不知道,从未开口过问一句。”

    她的话锋利而平静,却令他无地自容。

    “是我负了你。”他喃喃道,语气复杂,“不过,方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在闪电里拔剑的人是你……十年了,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有那么好的身手。”

    殷夜来也苦笑:“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彼此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不染尘埃的。他们为生命中最初的爱所吸引,却甚至都不曾认识真正的彼此,所以,当人生里第一个大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守望相助,而是各怀私心,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彼此错过。

    “现在我们扯平了,是吗?”慕容隽在黑暗里握紧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改变,我都还是十年前那个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从未改变。”

    这样的告白是如此深沉真挚,一瞬间,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隽以为她这样代表着默认,低声道:“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已经清除,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障碍?”她忽然吃了一惊,从这温情脉脉的对话中警醒过来,失声道,“你……你把墨宸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白墨宸?”黑暗里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转过了头,语气冷淡,“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当这个人从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他到底在哪里!”殷夜来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音因为急切而颤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辅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他没有杀白帝,是别人做了局诬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让慕容隽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样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殷夜来脸色猛然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了,“难道……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是你做的?”

    “当然是我。”慕容隽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不要说缇骑和白帅,就算是宰辅、帝君,哪一个不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我既然发誓要杀了白墨宸,就绝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城府极深的贵公子眼里蓦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少游……你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亏得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十年前的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隽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或许什么都变了,但唯有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

    殷夜来颤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得很用力,慕容隽颤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从他左手指尖那个微小伤口开始的,一直传入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她,居然在求他放过那个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放过了白墨宸,他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两人中选出一个活下来,她会选谁?是那个霸占了她多年的掠夺者吗?

    “为什么?”他忽然间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从来不曾开口对我说过一个‘求’字!哪怕已经山穷水尽,哪怕是自己出去卖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却为了他来求我!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狂怒的模样,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慕容隽猛然安静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他抓得太用力,让她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头。

    “十年后的一百万金铢,也抵不过十年前的三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然而声音里还是杀意汹涌,“对不起?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门,对着门外厉喝:“来人!去告诉都铎,立刻采取行动!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是!”家臣领命而去。慕容隽一掌拍在门上,长长吐出一口恶气,只觉得胸中翻涌如沸,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黑暗里,身后有熟悉的幽香袭来。他转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灯下那张清丽的容颜,恍如以前梦里千百次看见的景象,缥缈又真实。然而闪电明灭之间,忽然有彻骨的寒意逼上咽喉

    ——她贴上了他的后背,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把剑!

    “少游,”他听到她在耳边低语,轻如梦呓,“我真不想这样。”

    漫长的一夜。血战还在继续,一场连着一场,似永无尽头。已经是五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时间了。

    可是,这新的一天里,到底有谁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药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头看着黑暗里孤军奋战的人。

    在缇骑的猛烈进攻下,片刻里,跟随白墨宸的十七个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还在勉强支撑。药膳司已经千疮百孔,每一处都布满了箭镞和刀痕,可白墨宸还在浴血而战。他身上已经有了不下十处伤口,眼神却如同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并未有丝毫屈服的迹象。

    真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

    在一个半时辰的围攻之后,黑暗里传来一个催促的命令。随着那个声音,所有缇骑忽然间停止了攻击,齐齐外撤。黑暗里,忽然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似乎外面的风雨忽然猛烈起来,从破损的窗口汹涌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黑暗里,寒蛩忽然低呼,“要火攻!”

    一语未落,只见无数支箭从窗外呼啸而来。箭尖上带着火,从各方射入了药膳司——那些缇骑居然将一袋袋的脂水通过水龙压射,洒在殿内各处!

    白墨宸立刻收转剑锋,化出一片光幕,想要隔挡那些如雨而落的箭。然而力战了半夜,他也已是强弩之末,出手再不似最初那样敏捷,尽管用尽全力,但还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瞬间有一溜火光从地上燃起,迅速扩大,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光华殿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所有人警惕!小心里面的人逃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都铎策马厉喝。成百上千的缇骑严阵以待,无数的刀枪箭镞对准了燃烧的大殿,哪怕有一块木头飞出来都立刻被射回火里,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经蔓延到了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

    “结束了。”坐在暗处观战的寒蛩喃喃说了一句,长身而起,再不留恋,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戏,最后整衣从容离场。

    然而就在同一刹那,他和所有缇骑都听到了一个声音划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声音,难道是……寒蛩霍地回头。大雨中的黎明,闪电在头顶交错,映照出女子苍白的脸。垂死的殷夜来忽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手里的光剑光芒微弱,半明半灭,紧紧抵在了身侧之人的咽喉上!

    “城主?!”都铎一眼看见,便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在被送进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挟持着镇国公出现在这里!

    “立刻灭火,撤掉弓箭!”殷夜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厉喝。

    都铎一阵犹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却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居然也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严密地戒备着,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没有丝毫乱了阵脚的表情。

    “再不撤我杀了他!”殷夜来咬着牙,手里的光剑紧了紧。

    在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到手里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隽转过头,死死地看着她,那种目光令她无法直视。殷夜来扣着慕容隽,一手用光剑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地朝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快灭火!撤掉所有人!”

    “我们只听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站了出来,冷静地回答。

    殷夜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神志,对慕容隽低喝:“你,立刻让他们灭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隽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让他们撤走!”殷夜来听到身后大殿里梁柱倒塌的声音,知道脂水遇火后燃烧速度惊人,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隽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你就会杀了我吗?”

    他的目光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会杀了我吗?”雷电交加中,慕容隽回过头看着身边挟持他的女子,闪电映照着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大雨里,一贯冷静缜密的人忽然失去控制地狂笑起来,“那就不要再等了,杀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里,暴雨迎头而落,从贵公子的脸上纵横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顾忌地将咽喉往那把光剑上送去,似要去拥抱身边的女子:“来,杀了我啊,堇然!我们三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变起突然,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急冲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惊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剑会真的割破对方的咽喉,殷夜来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几乎靠上了燃烧的门,脸色苍白如死。她手里的光剑光芒本来就微弱,此刻几乎熄灭,再没有丝毫威慑力。

    “杀了我啊,堇然!”然而慕容隽没有趁机逃离,反而上前一步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道,“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个微小的创痕,上面有血不停地沁出来。

    那个小小的伤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脏最深处。

    是的,今晚,一切必须要做最后的了断!

    这是用性命来赌的一次赌博。显然,孤注一掷的他赢了。

    “少游……”殷夜来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边厉喝,语气决绝,“要么杀我,要么跟我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唇角忽然绽放出凄然的笑容,“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和十年前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下子推开!

    “我当然不能杀你。所以,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对他笑了笑,猛然转过身,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座正在熊熊燃烧的房子!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个火窟,在她刚刚踏入的一瞬,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大梁轰然断裂,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而落!火里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呼,女子纤弱的身影被压在了底下,转瞬再也不见。

    “堇然!”慕容隽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血气逆行逼向喉头,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他愣了一下,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来……”

    “公子!”东方清和其他两大家臣一个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隽的肩膀,连声喊道,“公子!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灭火!灭火!”慕容隽挣扎着,厉声大呼,“快给我灭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么?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他几乎疯狂了,用手捶着地,回头看着东方清,大喝道,“叫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灭火!”

    “抱歉,”东方清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公子,我们拒绝。”

    “什么?”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公子忘记了吗?”心腹家臣低声道,语气冷静,“您曾经叮嘱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断力,做出了明显不合情理的决定,损害了整个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么作为家臣的我们,可以不执行这样的决定。”

    “闭嘴!快灭火!”慕容隽在狂怒中完全听不进这样的话,“否则杀了你!”

    “公子,在这之前您从未犯过错,但这一刻却……”东方清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况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愿与您同生,却宁可与别人共死。”

    “闭嘴……闭嘴!”最后一句话犀利如刺,让慕容隽猛然一震,他仍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入大火里,“放开我!堇然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家臣们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不让主人有挣脱的机会。

    “不!城主,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猎猎逼人眉睫。视线里是一片酷热的血红,连脚下玉石铺的地面都烫得不能落足。她不停地奔跑,四处寻觅,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墙背后,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里,正在用长刀砍开那些掉落的燃烧的椽木,往火还没有烧得很旺的内室避去。当她在火里大喊的那一瞬间,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蓦然苍白,张了张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四周的火势太大,噼啪声不绝于耳,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她不顾

    一切地朝他奔过去,他也向她奔过来。然而,就在他们双手相握的那一瞬间,只听一声轰然裂响,眼前忽然间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喊,一把将她推开。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远,回头大喊。在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根粗达合抱的木梁,一瞬间隔断了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猛然地推开了自己,她已经被迎头压中!

    “快走!”他用尽全力对她喊,自己却分毫不能动弹。在推开她后,他自己却没能避开,左臂生生被压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里发出焦煳的气味。

    看到他被压住,殷夜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根支撑大殿的巨梁随之倒塌,呼啸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过去,然而左臂被燃烧的巨木压住,根本无法挪动。他只看到殷夜来被压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烧着,很快将她的衣裙和长发焚烧殆尽——她的侧脸湮没在一片浓烟烈火里,再也看不见。

    “夜来!”他竭力挣扎,忽然不顾一切地拿起手边的军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声,左臂在刀下齐肘而断,血喷涌而出,遇到炽热燃烧的木头,化为血腥的雾气。白墨宸挣脱了断臂,疯了一般扑向火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拨开四处散落的燃烧的木头,终于扑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她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过腾腾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一根巨大的横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极点的女子,将她拦腰压住。殷夜来被重重地压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头,嘴里吐出了大口的血,手里的光剑颓然落地,倒在了火里,再无声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来!”他不顾半边身体血流如注,用独臂徒劳地推着那一道梁,试图将她从燃烧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使用尽了全力,那合抱粗细的大梁还是纹丝不动。

    “夜来!夜来!”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横梁,直到那把百炼之钢断裂。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仿佛地狱的烈焰。白墨宸颓然跪倒在她身侧,看着她失去知觉的苍白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就像是一头到了绝路的孤狼。

    夜来要死了……夜来就要死了!

    “交换吗?”忽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回响在这赤炎炼狱里,“她就要死了……想换回她的命吗?”

    什么?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白墨宸一惊,在大火里抬头四顾。然而,周围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轰然不断的坍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快要来不及了……等她的三魂七魄散了,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带着某种森然的冷意,“要交换吗?”

    “谁?”火已经从四周逼过来了,他厉声喊,“谁在那里?”

    “唯一能帮你的,无所不能者。”那个声音不知在何处低声冷笑,忽远忽近,“我可以帮这个女人活下来……但是,有代价。”

    白墨宸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来的躯体,那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声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无论是谁,救救她!无论任何代价!”

    “哈哈哈哈……”大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笑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那一瞬,周围的火焰突然齐齐熄灭!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周一丈之内,仿佛出现了无形的屏障,一瞬间隔断了烈焰!

    “记住,你一开口,契约便已经成立,再也无法反悔!”

    声音未落,头顶忽然一片通红——整座房子因为烧断了所有的梁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彻底倒塌!

    外面下着冬季罕见的雷雨,然而宫殿却从内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结构宫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焰,开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轰然倒下。火里燃烧着血,有烧焦的刺鼻气息。

    这是一个炼狱,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复失去最爱的人两次?一次是在眷恋最深的少年时,一次是在重逢后权柄在握的青年时代。最初的时候,他们无法控制命运;而当他们强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远地彼此错过,那就是他们的宿命吗?

    “堇然!堇然!”

    大雨里,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被家臣们死死按倒在地上,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从未有过的剧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隽挣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觉。

    “公子!”东方清连忙大喊,“快!叫大夫来!”

    “小心!”然而都铎忽然间大喝了一声,“有敌来犯!回防!”

    随着他的大呼,无数支箭飞射而来,瞬间射倒了一片外围的缇骑!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宫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马急冲而入,银甲白马,在闪电映照下耀眼夺目。这一行足足有上万人,马衔铃,刀出鞘,每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显然是在紧急中连夜集合,从京畿各个驻地飞驰而来。每个人眼里都有雪亮的战意,长刀在手,一路只管杀来,所到之处血光四溅。

    “穆星北?骏音将军!”东方清认出了前头一起驰来的两个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驻守在京畿附近的骁骑军统领骏音!

    “怎么回事?”都铎失声道,“骏音的部队不是已经被派驻在外地了吗?城主还说他已经关闭了水底御道入口,断了一切外援!他们怎么天没亮就到了?”

    斥候气喘吁吁地上来禀告:“报告统领,骁骑军在叶城秘密集合,血战半夜,杀了叶城御道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关卡,闯入了帝都禁宫!我们……我们的人拦不住……”

    眼看胜局已定,却不料在天亮前还杀出来最后一路人马,都铎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骁骑军的出现,显然标志着白帅一方大举反攻的开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药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来晚了。”

    “不好,白帅在里面!”骏音变了脸色,厉声大呼,“快!”

    骁骑军迅速一分为二,大部留在原地对抗着缇骑的冲击,另外一支人马冲入了火海,用钩镰枪和长刀劈开墙壁,试图在熊熊大火里寻找。

    然而,就在援军终于大举冲到的一瞬,只听咔嚓一声,房子的大梁终于被烧断了,整座宫殿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样轰然倒塌,火舌呼的一声猛烈地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达到数丈,一瞬间,站得最近的几个战士都惨呼着被卷了进去!

    这样的火势,根本不可能救出人来。

    当——当——当。

    当两军正在血战的时候,大雨里忽然传来模糊而悠远的声音。那是云板声,预示着长夜的结束。当云板敲响,更漏滴尽之后,皇城四门打开,百官将穿过朱雀大道,抵达紫宸殿的玉阶下,列队等待上朝面圣。

    “守住宫门,不要让上朝的百官进来!”

    骏音一勒马,厉声下令。

    都铎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是的,他知道骏音的意思,在没有彻底决出胜负之前,这里的局面不容外人再插手!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来一个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坐上最高处,才有资格来给后世的人写下今晚的历史。

    而失败者,就会在今晚的大火里永远消失!

    “妈的,拼了!”都铎低声骂了一句,“缇骑对上骁骑,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火势还在扩散,吞噬着帝都伽蓝城,如红莲怒放。火光里,空桑两支最强的军队——骁骑军和缇骑,在大内兵戎相见,捉对厮杀起来!

    然而,交战到一半,远处忽然传来低沉悠远的声音,让所有人悚然一惊。那是钟声,低沉而浑厚,惊雷般回响在帝都深宫里,一声又一声,整整十二响。

    十二响,国丧。各部来朝,百官齐聚。

    更奇特的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门忽然全部洞开!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在看到宫内惨象后惊呆在原地。

    “紫宸殿的钟声!这是怎么回事?”穆先生抬起了头,震惊不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已经派人把守了各处宫门吗?又是谁在紫宸殿上敲钟,打开宫门召集百官上朝?是谁?!”

    此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紫宸殿传来,将所有人唤醒:“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内总管黎缜的声音。那个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门口,恭谨地迎接诸位官员,笑眯眯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透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