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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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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还请放心。”

    她自然也深知楼云对她的观感,

    “唐坊初建时,并没有想到能迁回大宋。所以各种工坊的建立都是为了自保。现在工坊里出来东西都渐渐转到了王纲首手上。又托了金国那些北方汉匠的福,他们想回去,我才慢慢打听着迁回大宋的办法……”

    建立工坊,除了防备扶桑人抢掠唐坊,还有为了阻止将来蒙古南下的努力。

    这些她当然是不需要提起的。

    “我在大宋,总得找个宋商不会和我抢的生意,做上一做,将来才能养活这些人。”

    “……所以,坊主在明州押宝了内河工程,在泉州附近,也打听了琉球岛的开荒村落?”

    楼云终于也明白。

    她现在的打算是,她既不愿意涉入扶桑内乱,也不愿意让弟弟参加泉州水师。

    她愿意把十条船给季辰虎,让他远去南洋。她也愿意和陈文昌一起,在泉州蕃坊盖一座小小书院,生儿育女,静静地做些喜欢的事,不再多问世事……

    她想歇一歇了。

    也许还有,王世强让她太失望了。

    她和楼云对视着,也第一次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将来的结果如何,我已经无力多求了。”

    这一世,无论是对大宋,还是对唐坊,甚至对她自己这条小命,她能做的在这十年里都已经做到。

    唐坊工匠们从她这里学会的东西,透过他们每年与大宋的书信、图纸的传递,王世强的工匠用不了几年也会全部掌握。

    有她无她,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与她对视间,楼云突然就怔了神。

    她的愿望如此简单。

    于他而言却偏偏不能。

    明知不小心会惹得她的怀疑,他的眼光却仍是盯着她身后鼓面上的身影,缓缓说着道:

    “……十年寒窗,我却不能如文昌公子一般甘心于田园。唯愿一展平生所长。”

    他仿如自语。

    “是,人各有志,大人又是人中英杰,当然不需如此。”

    她奇怪他突然提起了他自己的事,还拿来和陈文昌相比。

    尽管在心中,她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意思。

    谢国运和阿池的话,说上一遍她可以不当回事,说上十遍二十遍她就得仔细掂量了。

    更何况这几天**一檐之下,就算是再避着见面,他待她也格外冷淡,但隔壁屋子里有他刻意铺上旧衣,小心放轻的脚步声;

    有他白天削枝绷纸,夜晚用来盖住灯光的灯罩;

    有他喝着白水,尽量让给她的茶叶……

    还有算着她起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差使着谢国运的小厮,让他们帮着那小女寺奴抬来的饮用水、洗脸水甚至洗澡水。

    她自问,他与她之间绝不仅仅只有尴尬。

    尽管姬墨因为没事可干,已经开始怀疑谢国运对她不怀好意。

    但她早已不容易被这些体贴打动了。

    这些小事,王世强以前干得也不少。

    所以,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冷淡旁观着在松风居里所看到,所想到的一切:

    他半夜三更还在灯下读书的身影,他清晨无人就爬起来练剑的自律,还有那些楼府家将,居然也不用他催促就每日早起练刀。

    外来人的太过上进,激得姬墨和背通奴他们统统半夜起早床,非要抢在他们前面,大清早地耍刀弄枪闹个不停。

    松风居里七十余人,趁着被围困时期,厚着脸皮赖床的除了谢国运,就是她。

    她当然知道他有一番壮志未酬,这一次回朝后,他和韩参政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否则他何必与谢国运走得如此之近?

    想来,是为了拉拢那位在闲居在家,却在朝中应该有足够人脉的谢氏叔祖……

    凭她冷眼旁观的这一切,她难道还不能察觉到:

    他的种种计划也许更隐忍,更艰难,更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更像王世强而不是陈文昌。

    但他既然愿意和她说一说心里话,也并没有失礼,她当然不想得罪他。

    她也愿意和这位泉州市舶司监官保持互相能接受的关系。

    ——她将来想生活的地方,毕竟在他的治下。

    “大人。妾身只愿大人作主。”

    这一次,她终是倾腰曲膝,缓缓蹲身施礼,“还请大人垂怜下顾,待我家与陈家商议好嫁聘之礼后,请大人为妾身保媒。”

    “……”

    也许因为预料过这样的结果,他一时间间竟然说不话来。

    他只能凝视着,她终于在他面前低下的头。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温婉地自称为“妾身”。

    她脑后的飞天钗,因被松影层叠笼罩而黩淡,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语来。

    他只看到了她的六幅長裙鋪陳在青褐色的樓板上,如初秋的落花,还帶著夏日盛放之後的絢爛,疲倦而淡然。

    透过这些,他仿佛已经看到,她向他背转身去,与陈文昌在小书院里举案齐眉的叠影。

    “你……”

    或许因为不需要与她再针锋相对,或许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他眼中的神情更像是月光树林里假扮的生番。

    他向她投注所有的目光,并不需掩盖。

    “我……”

    他挣扎着还想要说些什么。

    说一说当初在蕃商大会上,那不由人定的惊鸿一顾,

    说一说十天前那一晚,他在暴怒中,从月光树林里闯出一条路来,追逐在她的身后,飞奔而来。

    说一说,他渡过千仞大海,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虽然错过,却仍然相遇。

    他的话还在唇边,她的裙影中却悄悄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惊引了他的目光。

    却是那小寺奴因为久久听不到动静,小心地从楼梯口探出了半个头。

    他便看到了那小女孩子半旧的僧衣,单瘦的脸庞,她剪到齐耳的短发,懵懂而明亮的大眼。

    虽然害怕,她仍然努力探出头来,看着天光落下的外面世界。

    意外撞到他的眼光,小女孩又连忙地把头缩了回去。

    慌张而小心。

    也许,正如她当年入寺为奴的身影。

    突然间,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为她。

    也是为自己。

    “……坊主请起。”

    他凝视着恳请他保媒的她,弯下腰,双手虚扶,却又在她抬眸与他相视的那一刻,他微闭了双眼,

    “理当如此。”

    ……

    从鼓楼走下,他与她在沉默中分头离开,各自心知肚明:

    如今的她,仅是想要一处的安静小院,有一人相伴,静静地恬息。

    他却想走得更远。

    掉头不顾的季青辰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求了楼云出面保媒,她接下来就开始盘算着要去说服阿池。

    说服阿池,才好让她带着三郎一起回大宋。

    三郎的病只有她和二郎知道,许淑卿可能也明白,但其余的人都以为三郎就是一个勇猛无敌又前途无量的乱世豪杰。

    包括楼云。

    然而她找到阿池时,从他嘴里首先听来的却是:

    过几日,山道上安全了,陈氏叔侄准备上山进驻马寺。

    陈文昌来接她回坊。

    “三郎和陈家人一起上山?”

    她沉吟着,想着陈家叔侄上山的意图。

    虽然陈洪是有在订亲前给她留个好印象的目的,但三郎能够愿意带上他们同行,当然也是对泉州陈家有所认同。

    去年她从泉州回来时,三郎看了陈家送来的陈文昌的画像,只有嗤之以鼻一个表情。

    尽管他从没有反对过。

    “是,总不能让外人来接你回去。陈纲首要让他侄儿来献殷勤,三郎总不能干看着。让他们以为家里巴不得你赶紧嫁出去——”

    火中半毁的秋获院里,几天过去仍然浮着烧焦的气息,阿池点了点头。

    “本来有许家兄弟来接你,三郎不用亲自来的。但他们既然回坊了,三郎正好来一趟。”

    十天前,三郎派上山来接他的许老大和许老四,他们一听到驻马寺围寺的消息,马上就回坊去报信了。

    事态紧急,是他们没想到把她一起接走的正当理由。

    她当然也没兴致和三郎的心腹计较这些,反倒是阿池,他打量着她的神色。

    “刚才那姓楼的和你在鼓楼上说话了?”

    “……”

    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压根没过要和楼云有什么真正的瓜葛,然而此时听到阿池又开始了每天的例行查问,她终于烦躁了起来。

    “你去和三郎说,把我卖给楼云,楼云也不可能支持平家与新国主对峙。我就算是托他的福高攀了国使呢,我也不可能把内库、田庄全都给他,一毫都不分给二郎。”

    “……”

    比她更牙尖嘴利的阿池居然也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皱了眉,端详着她的脸色,猜疑道:

    “你这是发什么脾气……”

    她顿时也清醒了过来。

    没有因为外人,反倒和亲弟弟怄气的道理。

    “……我来把国使的家将带回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开了口,果然看到阿池的脸色变了变。

    她直视阿池,道:

    “陈家叔侄是为了是来接楼国使回去,顺带捎上我罢了。也是时候把家将还给他了。陈家在唐坊分股的事,国使答应去说服陈洪让步。”

    “……你们在上面磨叽了半晌,结果就谈了这一点事?”

    阿池显然不以为然,“他没和你说别的?”

    她没理睬他。

    因为脚步声响起,她深知阿池的眼光虽然还落在她脸上,淡定地等着她的答复,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了。

    她抬了眼,看向从破屋子里走出来的俘虏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