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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厂公从良政观(二十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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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处置易霄, 谢嫣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就寝,故而她第二日前往重萃宫, 比往日又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帐幔四下垂散, 窗扇也紧紧合拢成一线,姬赢坐在绵密五彩琉璃珠帘后,撑着身子闲看一本卷册。

    往日都由李德保掀开帘子,支起窗扇端茶伺候,今日却始终不见他出来。

    谢嫣高声道了句安, 过了好一会子,才有人懒懒散散在帘子后拉长尾音“嗯”了一声。

    她扫过殿中陈设:“李公公怎不在殿内?”

    “他昨夜落水染上了风寒, 本座便让他歇息一天不必前来当值, 你且先进来。”

    谢嫣狐疑揭开珠帘,娉婷立在香炉前打量他:“九千岁……何时会这般好心?”

    姬赢将手中书卷团成一团,胡乱往桌上一扔, 他起身理好袍服,风姿翩然坐于案前,复又重拾书卷。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眼睫被蒸蒸热气熏得十分湿润明亮,仿若淀着一池幽淡潭水。

    眼尾丹紫色恰如水面上浮着的两朵睡莲, 只轻轻一眨动,便似有流光倾泻,睡莲随水打着旋晃动。

    姬赢正襟危坐扬起脖颈责备:“昨夜本座分明唤殿下早些来请安,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

    谢嫣弯腰猛然凑近他面门,托起他下巴盈盈注视半晌, 方在他恼色中抽出他手里那卷握反的书,慢悠悠开口:“九千岁这是……想灵嫣想得连书也看不进去?”

    姬赢眸光大为窘迫,他用力偏开头,面上仍旧保持一派矜傲清冷:“……放肆。”

    谢嫣隔着大半个桌子遥遥伸臂环住姬赢后脑,嘴唇贴近他耳根若有似无吹了一口热气:“若论放肆,灵嫣只敢也只对着姬赢一个人放肆。”

    姬赢性子偏傲,若要勾得他心生荡漾,她少不得要比前几个世界多费上三分力气。

    两人这才有了点亲昵苗头,为免言行太过热情惹他反感,谢嫣也只能耐住性子从头计较。

    她留意他颧骨上渐渐浮起一层潮红,正要调.戏打趣几句,着了绣花软鞋的双脚蓦地失去依仗支撑,颤颤悬在半空。

    桌子上陈设的笔筒笔格一样接着一样滑落于地,姬赢扣紧她的腰微微用力一提,轻松自如将她从桌子那头拎小鸡似的拎至这边。

    谢嫣措手不及横坐跌入他怀里,仓皇间只得扯住他蟒纹袖口固住身形。

    姬赢飘飘然觑她一眼,喉咙深处闷出低缓语调:“方才调.戏本座的底气去了何处?”

    谢嫣松开手与他对视顷刻,而后含住他嘴唇理所当然道:“全在这里。”

    他眼底立刻附上一层粘稠绯色,望着谢嫣的双目几欲滴出春.意盎然的甜腻汁水。

    姬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心甘情愿将一个姑娘揽入怀中细细端看。

    且这姑娘还是他昔日朝中劲敌,若要谋得大事,姬赢首先应当为之的,便是与身为嫡长女的她彻彻底底做个了断。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他所了解她心性的法子,唯有通过那些她亲笔呈上来的折子奏折得知。

    能写下那样荡气回肠文章的女子,只怕也免不了仗着才学见识指点江山。

    可一朝与她对换身子,他才了悟她并非如他所想那般的咄咄逼人。

    撇去朝政和立场不谈,她也还是个年仅十八、风华正茂的小姑娘。

    父亲与族人从小拿他与封作太子的长兄付承元比较,平日教导更是苛刻到栽培一个储君的地步。

    他稍有犯错,父亲便立刻着下人请来家法打得他浑身皮开肉绽,骂得最多的言语无非是:“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可知你长兄在这个年纪已经足以比肩许多大家!”

    姬赢幼年最初听闻此言,曾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无数次,可一旦听入太多,再往后便也渐渐麻木。

    从家中下人到父亲,再从父亲至承元帝,没有一个不将他当做付承元的影子,处处挑刺谩骂。

    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不因付承元之故,肆意轻贱他之人。

    与她相处深交,他既不必再去回顾那些无法容忍的过往,亦可放下心远离朝中俗事羁绊。

    李德保巴巴望着他含春眉目,忍不住请罪多嘴了一句:“千岁公可莫要被九皇女迷得昏了头,宫中美貌宫人不在少数,就是千岁公讨几个过来,陛下也不会不允,何故去招惹九皇女这种有夫之妇!”

    人生在世,然而很多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黑白分明。

    比如他看似荒.淫嗜杀无度,实则连一只鸡也未动手宰过,再好比他以往固执己见认为付灵嫣为夺皇位不择手段,可只有剥开外头蒙着的那层纱,他才得以触及她最真实的内里。

    干脆果敢却又不失情义,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他对她的心,亦如她枉顾宫人劝谏,毫无顾忌扑入他怀中一模一样。

    他们二人都是一旦下定决心,便能心无芥蒂放下过往恩恩怨怨,不允旁人置喙多嘴的性子……免去其中许多误会与弯弯绕绕,倒极为般配。

    此刻她端端正正靠坐他腿上,环住他脖子的手臂柔软得宛如三月新抽的柳条,牢牢将他心神一一缠缚紧实。

    色授魂与,不外如是。

    越至年关,日子过得便愈发迅疾。

    谢嫣白日前往重萃宫“请安”,临行前仍不忘差遣宫人仔细拘着易霄。

    只是能拘得了他一时,却难以拘他一世。

    宫中规矩森严,每年除夕夜守岁宫宴,皇室族亲皆需拜谒入席,诸位家眷亦要随同前往。

    易霄名义上还是不折不扣的“九正君”,自然也应随谢嫣同去。

    瑶绮大抵听闻那夜谢嫣处置易霄的真相,自言瞎眼看错此人,思过半月后又被谢嫣重提回身边侍奉。

    左右一众宫人里,还是瑶绮更为顺心,谢嫣悉心谆谆告诫她好些时辰,又挑些得力宫人,方宽了心一并带往宫中。

    易霄被锁在朝华殿里关押不少时日,终日惶惶不安不见天日,脸上早已不见当初那股意气风发的神采。

    十几个宫人寸步不离严加看守他,饶是易霄再如何神通广大,也脱不开这十几双眼珠。

    阖宫夜宴不谈国事,承元帝年事已高,无力支撑龙体与诸位皇亲推杯换盏。

    凤君故后,承元帝未再续封,中宫之位空悬多年,因姬赢在宫中地位仅次承元帝,便代为主持。

    一众皇嗣皇亲闻知此事,面色或多或少有些难看。

    本是付氏皇族阖族守岁的宫宴,他一介草莽出身的异姓太监怎有脸面承下陛下口谕,没羞没躁掺和进来?

    他就不担忧他那副绵延不了后嗣的身子骨,平白给人添晦气么!

    然而这些话皇亲们也只敢私下过过嘴瘾,并不敢当众宣之于口,叫重萃宫的侍从听去,热闹惹恼姬赢招来杀身之祸。

    陛下近来神智一日比一日糊涂,若听信姬赢搬弄是非,脑子一热杀他们替姬赢出气,可算是一桩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冤孽。

    毕竟姬赢一日不倒台,便一日是他们的主子,官大压死个人,且去了势的阉人大多睚眦必报,小心眼得厉害,实在招惹不得。

    朝华殿恰巧建在宫中,谢嫣不须舟车劳顿便能轻松自如行往乾坤殿,眼见时辰将至,她方掐着滴漏前去。

    夜宴还未开席,大皇子正领着妻儿自殿外甬道慢吞吞走入殿中。

    谢嫣面色无恙上前寒暄几句,大皇子揉着幼子的头顿了顿,故作不经意道:“今夜需与九千岁同席而坐,倒有些为难九妹……”

    他这石破天惊一言,立刻激得周遭一片寂然。

    上至宫中,下至盛京,稍微留意朝政的百姓也尽然皆知,九殿下与九千岁之间的过节,即便数不出一箩筐,少说也有十几件。

    这大皇子嘴笨便罢,心思还不太活络,三言两语便令旁人下不来台,一下子就开罪两个人,果然是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庶子。

    大皇子揉揉眼睛满含歉意道:“是大哥一时失言,恐令九妹心生不快。”

    谢嫣敏捷捕捉他眼角一闪即逝的精光,暗忖这大皇子果然也是个韬光养晦的狠辣角色,挑拨离间之辞他竟也说得这般坦荡磊落。看来是铁了心,要在姬赢跟前坐实他这看似怯懦自卑的脾性。

    谢嫣动了动手指随口敷衍:“大哥切莫自责。”

    大皇子望了望不远处站立的易霄,赞不绝口道:“九妹与九妹夫当真是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实乃令人歆羡不已。”

    谢嫣眼皮抬也不抬:“灵嫣待正君之心,实在不敢与爱妻甚笃的大皇兄相提并论。伉俪情深并不难为之,只要忍着心中欲念,莫要吊着这个惯着那个也就成了。”

    大皇子唇角的笑顿时凝固,大皇子妃年老色衰,再不好生养。为诞下更多子嗣过继给姬赢寻求庇佑,他如今正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养着几房外室,专替他生儿育女,大皇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干巴巴地:“九妹说笑。”

    月轮堪堪浮上云头,乾坤殿列座已四下布置齐整。

    五皇女的位置恰巧和谢嫣相邻,谢嫣方敛起衣摆落座,五皇女忽然一把捞住她手臂掩嘴问:“可如愿与你那正君圆房了?”

    谢嫣淡然道:“没有。”

    “你莫要告诉五姐,又将那药弄丢了!”

    谢嫣记着这药丸,还是姬赢亲手从多宝格里翻出来的,当日他气势汹汹冲入重萃宫,卯足力气讽刺她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她忍不住在心里弯了唇角,面上却并不显山露水:“五姐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五皇女唏嘘不已拍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呀你……不会半点勾搭男人的手段,膝下无儿无女,今后可怎么好。”

    她还欲再出言叮咛谢嫣几句,满殿皇亲宫人乃至侍卫陡然齐齐跪下,五皇女手忙脚乱扯住谢嫣埋首下去,全无先时那般气势。

    姬赢掐着尖细嗓子道了句免礼,众人压下心头鄙夷不屑,各怀心思各自入座。

    送与承元帝的节礼,均由李德保一一唱喏齐全收入国库。

    五皇女莫名其妙坐在席上,她吃着五正君给她剥的虾子,总觉得脊背上游离着一撮森寒气息。

    她紧紧裹住五正君递过来的衣衫,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偏头又端详邻座的谢嫣易霄。

    这两个人虽并肩而坐,可从她这个位置看去,实在瞧不出两人之间有一星半点的暧昧气氛。

    易霄心事重重盯着小九,小九却浑然不知环顾四周……须知男人的一言一行皆可拿来做文章,这丫头于男女之事上未免也太青涩了些。

    不过他们夫妻间的事,唯有他们自个儿清楚。

    五皇女摇摇头,索性收回目光。

    便是自这一刻起,她脊骨压着的那股无名威压瞬间淡去。

    酒过三巡,便有宫人低垂着眼帘入殿斟酒。

    往来宫人繁多,宽袖深衣遮挡视线,故而要做些什么小动作,也并不引人注目。

    谢嫣借酒樽掩护,抬眼偷瞧座上姬赢。

    他往日衣衫已是极尽华美,今日却更为磅礴大气。

    鸦青发丝一丝不落藏进乌纱帽里,粉面樱唇,深目高鼻,衣襟各处绣着式样不一的繁复花纹,隔着满殿璀璨灯火放眼望去,姬赢容貌绝尘、气韵卓绝,煞是明艳尊贵不可凝视。

    替他倒酒的女官背影看上去似有些面熟,谢嫣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也懒得深究。

    正适逢他回眸望过来,谢嫣支颐冲他举起杯盏,不动声色遥遥一倾。

    约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眼中竟难得泛出点点笑意,亦举起酒樽回以一礼。

    谢嫣窥见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继而增长十个百分点。

    替他斟酒的女官捧着酒壶退步行礼转身,途径谢嫣身边之时,谢嫣才发觉她竟是原女主林熹微。

    她敲打酒壶百无聊赖寻思,这增长的十个点应是好感度无疑。

    宫宴散去已是深夜,皇城早已宵禁,宫中早先便打扫出几座宽敞宫殿供人宿居。

    谢嫣与五皇女作别后,突有一名内侍前来传话,言说姬赢此刻已退入偏殿更衣,不消多久便会启程回重萃宫。

    谢嫣捏捏袖中画轴,着人看紧易霄,领着瑶绮候在姬赢回宫必经的自雨亭前默默等他。

    自雨亭供人夏季消暑,一到冬就比寻常亭子寒冷,谢嫣搓手喝气,候了一会子功夫,才等来姬赢。

    李德保一眼望见她,低声对姬赢禀告几句,遂与瑶绮分为两路望风。

    谢嫣从袖带里抽出那幅她潜心画了多日的画卷,往他手里一塞:“喏,送你的。”

    手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燃尽,谢嫣双手被寒风刮得生疼,手背指节处生生肿了一圈。

    姬赢脱下大氅将她连人带画卷一并裹起来,他捏着那卷画,没好气道:“这么冷的天怎的还要出来吹凉风?”

    谢嫣将手塞入他掌心暖了暖,仰头真诚道:“今夜礼品单子那样多,却没一样是真真正正赠给你的,上次那两幅小像忒寒酸了些,我便琢磨替你绘一幅看得过去的。”

    他眉心仍旧皱着,握住谢嫣的手掌却紧了紧:“傻瓜。”

    易霄扶住树干呕出一肚子腥臭酒液,跌跌撞撞馋着假山走出园子时,目光无意一转,竟瞥见脚下自雨亭里现出的两抹熟悉身形。

    他今夜自打初见奸宦姬赢,便有些坐不住。

    他虽少时丧父丧母,却依稀记得他父王本家中,有一个生得和父王极为相似的幼弟。

    这论辈分应是他小叔的男童,当初也不过比他年长两三岁。

    虽然今夜座上那人面容艳丽至极,衣着语气与当年相去甚远,易霄只一眼便认出他来。

    在宫中撞见旧相识,他心中烦闷难捱至极,干脆一杯接一杯饮尽盏中酒水,低首尽量不招姬赢留心。

    只是回朝华殿的路上,因腹中酒水翻涌,易霄不管不顾抛下宫女,急急奔来此僻静之处呕吐。

    纵然远离辉煌灯火,姬赢那一身由鹭丝鹤羽捻织的华服,仍源源不绝流泻出撩人雾光。

    他浑身杀伐果决的气势不容旁人小觑,可死死牵动易霄飘忽目光的,却是姬赢身前那个靠入他怀中的姑娘。

    姑娘生就一双一如往昔的英媚眉目,玄青朝服外罩了件男式大氅,削肩被密不透风的大氅紧紧覆住,皮毛遮掩下,只露出一截染了霞雾颜色的细腻耳根。

    姬赢手里捏着的画轴轴尾拴了根红玛瑙璎珞,璎珞穗子直直垂至腰下,与他腰间佩戴的鎏金宫牌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那根璎珞与易霄当夜在她书案上发现的那根……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目眦欲裂瞪着付灵嫣踮起脚尖,眉开眼笑蹭了蹭姬赢脸颊。

    当初那个靠卧着海棠榻,被他一手掌控的姑娘,此刻却嫣红着双颊扑入旁人怀抱。

    那双不着寸.缕的柔荑,如今正以格外娇憨的姿态,极尽媚意缠住另一个人脖颈。

    那只被他咬吮过的肩头,亦不知羞耻搭着旁人的衣袍。

    易霄抡起拳头,重重砸向身侧梅树。

    蓄满怒火的双眼死死盯住,恨不得将那对花前月下的奸.夫淫.妇灼出个血洞。

    说什么将计就计……说什么与姬赢不共戴天……说什么他才是她唯一深爱的正君……只怕这不要脸皮的狗男.女早已勾搭成奸,合伙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只当付灵嫣每日除了前去重萃宫请安,从不涉足勾栏之地,便也不会招来其他男宠与他添堵。

    就算捅破他身世这层窗户纸,也未上书大理寺捉他这个漏网之鱼回去受刑。

    易霄私以为,付灵嫣虽然嘴上说着与他恩断义绝的话,仍不忍向他痛下杀手,心底照旧对他存了一丝悬而未决的情念。

    故而她将他锁进朝华殿里着人关押时,易霄心中也无半点慌乱。

    可如今看来,他才是那彻头彻尾、被人蒙在鼓里而犹不自知的蠢货!

    付灵嫣数月以来打着请安的幌子拜谒姬赢,宫中何人能猜到,她此举并非出自姬赢逼迫,实则是前去重萃宫与姬赢这个阉人苟合……

    为坐上这个可有可无的储君之位,她不惜与一个阉党做了对食,全然将他这个名正言顺、跨过朝华殿正门的正君抛诸脑后!

    她口口声声嫌恶他乃是废太子世子,可又哪里猜得到,这隐姓埋名十多年,终得以登及高位俯瞰天下的姬赢,更是父王的亲弟弟!

    她眼中本应除了他之外,再容不下旁的风景,可眼前能接近她的姬赢又算是什么?

    当初对他一见倾心的爱意说得倒是轻巧,可转眼间消弭得也格外迅猛。

    为何她能不计前嫌与姬赢卿卿我我,却不愿替他生一个孩子!

    妒火潜游于五脏肺腑之中熊熊燃烧,大火沿筋络滋生蔓延,最后郁结在腹腔深处。

    等到撞见亭前那低语许久的两人,不知怎的又抱成一团亲得难解难分之际,易霄躲在树后看得双目充血,终是憋不住喷出一口浊血。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忍痛离开此地,又是怎样飘忽着脚板避开宫人视线,两掌一撑翻入书房。

    这一仗他彻彻底底输给了她,输得片甲不留。

    坐在付灵嫣睡卧过的床榻边,翻出一只火折子点亮瓷灯,他睁眼寞寞一眨,灯影幽幽晃晃轮转间,隔着朦胧暖光,易霄似看见昨夜的她,素服朱笔坐在案前,颦蹙一双被橘光笼得淡雅毓秀的乌眉,细细勾勒笔下之人的相貌。

    易霄极其不喜被人握在手心拿捏,往昔与一众朝臣深交,骨子里透出的尽是运筹帷幄肃杀冷意。

    月下的她踮脚与姬赢细细绵吻,凝着水光的眼角仿佛被人漆上一团珠影,余光所及之处,有丛丛花木破土而出。

    她鲜少这样娇媚动人,即便被姬赢吻得敛了眉头,面上也是难以描绘的惑人风情。

    只是她笔下那人不是他,曲意承欢之人也不是他这个正君。

    任由自己的女人游戏花丛,处处拈花惹草,他一介帝王之才眼下与懦夫又有何区别!

    谢嫣推门绕过月洞门与数重帷幔,映入眼帘的,便是低头闷坐在她榻上不声不响的易霄。

    她再三叮嘱过宫人务必看好他,谁知他又腆着老脸缠上来。

    好感度已经满格,再留着他也无济于事,反倒白瞎朝华殿口粮,浪费她的时间。谢嫣不作多言,利落转身去唤宫人押他前去大理寺投案。

    她张口堪堪喊出“瑶绮”二字,易霄猝然反剪她双手,将她压在抵在柱子上靠近她右耳笑道:“若非我今夜宫宴之上,撞破殿下与姬赢好事,怕是现在还被殿下蒙在鼓里……”

    谢嫣讶异瞥他一眼,瞬间又平静如初,以看死人的眼神沉着扭头看他道:“你都知道了?”

    “我不仅晓得殿下与姬赢之间的私情,还晓得另一桩密辛。”

    谢嫣大约能猜出他暗指的是何事,遂动动脚尖默然不答。

    他情绪却陡然激动,锁住谢嫣双腕的力道又紧上三分:“殿下为何不愿开口追问?只因我是先太子之子便多有提防,殿下你可明白,你今夜所逢迎之人,乃是父王本家唯一的亲弟弟……姬赢隐去父姓,冠以母姓入宫,又得陛下垂青,你以为他只靠那副肖似父王的皮囊,就能心想事成横行宫中?!”

    他腾出一只手扯开谢嫣腰带,沾着刺鼻酒气的唇疯狂落在谢嫣面皮上:“夺得储君之位的法子千千万,殿下独独念着姬赢这一种,为何不与霄生下一子,以此逼满朝文武附议?”

    谢嫣觉得此人简直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及。

    她待他之心,就是朝华殿外的洒扫宫女,也明白一二。

    他如今大势已去,偏生易霄依旧自以为能迷得她神魂颠倒,甚至今夜窥探她与姬赢之事后,还巴巴盘算应当怎么挖这个墙角。

    谢嫣无力再与他废话劳力伤身,正君这位置并不是摆设,由才德兼备者担任方是上乘之举。

    易霄霸占此位许久,如今理应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

    谢嫣用力撞上他额角,趁其吃痛捂额之时,一脚将易霄踹出丈远。

    侍卫询声鱼贯入殿,有条不紊架起易霄两只胳膊,簇拥着将他抬了出去。

    早早处理掉姬赢这个戏精,倒省得今后夜长梦多,再度横生波澜。

    谢嫣轻击镇纸不忘吩咐:“九正君易霄本为废太子世子,隐姓埋名顶着易府庶出四子的身份入主朝华殿,已犯了欺君之罪。易丞相包庇废□□羽,与奸党勾结,论罪当以株连九族。此事事关重大,所牵扯之人须得盘查仔细,莫要放过一条漏网之鱼。今夜务必严守易霄,明日一大早便随本宫给大理寺送人。”

    易霄奋力挣脱侍卫辖制扑到谢嫣裙边,他拽着她玄青袖口嘶叫:“一日夫妻百日恩……付灵嫣你不能这般绝情!”

    “本宫从未与你有过夫妻之实,况且你当日算计本宫,可还念着这点夫妻恩情?”

    他顿时哑然无语,谢嫣揉揉耳尖,挥手命侍卫们捆好人尽快退下,免扰她安宁。

    锦衣卫彻查此事不出半月,便牵扯出一堆陈年旧事。

    姬赢执掌的东厂趁此机会亦横.插上一脚,与大理寺的官员并头搜了易府两日,翻出一堆越制用具。

    譬如从易丞相衣橱里搜出一件绣着蟒纹龙纹的常服,以及丞相夫人妆匣里一根九尾衔珠风钗并一套青罗绣翟衣。

    物件之累实在令人咋舌,大理寺清理完毕,一一抬回去做了记录,又呈了张单子供姬赢过目。

    承元帝病情原先尚算时好时坏,眼下过了一个冬日后,越发一日不如一日。

    乾坤殿侍奉在侧的林熹微亦被查出端倪,所幸她未留下勾结党羽的罪证,与易霄牵扯得也算不上太多,只被贬为庶人逐出京城。

    易府满门抄斩的那日,易霄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缓步走上断头台。

    断头台将将下过一场雨,地面水迹未干,处处透着一股泥土腥味。

    狱卒连日施以烙刑拷问他,易霄一把嗓子已由烙铁彻底烫坏,再发不出从前那般悦耳嗓音。

    姬赢静静坐在监斩台上,唇色却泛着几点青白。

    血珠溅上旌旗的那一刻,谢嫣的任务进度终于满格。

    系统选择放弃治疗:“恭喜宿主顺利完成任务,程序将在半月内开启脱离……算了,老是重复这句话也没什么意思……宿主你看着办吧……”

    谢嫣嫌弃不已:“……007你能不能有点职业态度?”

    “我还能有什么职业态度!”系统一点就炸,声嘶力竭控诉,“究竟能不能脱离世界,宿主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么!”

    谢嫣掩唇矜持一咳。

    姬赢虽怨恨付承元由来已久,可这易霄终归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尽管品行一言难尽,但绝无可能无动于衷。

    谢嫣拂开琉璃珠帘步入内殿之时,姬赢正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听出她的步伐,姬赢拍着身侧挪出的一半空位示意她躺下。

    谢嫣合衣与他并排而卧,侧身伸出一只手搭住他胸口,轻轻抚摸。

    她无声抚慰他繁重心绪,许是殿里太过暖和,或许香炉里燃着的香太过养神,又许是靠入他怀中,嗅闻他满身幽香便觉十分安心,谢嫣不知不觉抱着他阖眼睡去。

    她惊醒时,姬赢已不在身侧,身上却搭了件余温尚存的竖领长袍。

    猜测他此刻应该正在正殿批阅公文,谢嫣披上这件御寒的青莲色长袍,踩着绣鞋踢踢踏踏走至前殿。

    她打着哈欠迷迷瞪瞪杵在正殿中央,忽听有人正在殿中苦口婆心劝道:“依子成之见,九皇女识人不清,招惹付黎霄这么个祸害进门,险些败了陛下几十年来攒下的基业。幸得千岁公手下鼎力相助,才早日铲除祸害,肃清朝堂。九妹昏聩无能,并非储君上佳之选,子成愿誓死追随千岁公,唯千岁公马首是瞻……”

    子成……谢嫣还记得那位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大皇兄,名讳正是唤的这个。

    大皇子原以为是哪个宫人前来递茶,不经意回头一望,却见他尽力抹黑的那位“昏聩”九妹,正披头散发穿着姬赢的衣袍,大喇喇在正殿自如行走。

    他险些怀疑自己生坏了双眼,心慌只意乱下,不得不再三确认面前之人的容貌衣着。

    ……然后他手里捧着的送子观音,锵然跌在地上碎成两半。

    他差点闪了舌头,上蹿下跳激动万分:“你你……九妹你怎么在这里?”

    姬赢翻手向他砸来一卷竹简,言简意赅道:“滚。”

    大皇子搂着送子观音,屁滚尿流夺门而出。

    谢嫣走至他身后安抚:“可别与这个伪君子置气。”

    他捏着一方四四方方的物件慢慢把玩,忽然劈手拽她入怀。

    他掂量掂量手里物事轻重,颇自得道:“本座怎会同他一个傻子计较。”

    谢嫣目不转睛观察他神色,旋即舒了口气:“今日刑场……委屈你了。”

    她穿着他衣袍的模样很是俏丽,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黑色衬得人老气,还是紫色更显她肤色气度。

    姬赢愉悦不已搓玩手里那枚印鉴,神色依旧放得寡淡:“没什么。”

    他话音未落,果然见她心疼不已捧着他的脸,深情款款仰面凝视他。

    姬赢水到渠成吻上她沾染芬芳花露的唇瓣,他掌心暗暗拂乱她衣襟,待她情浓呼吸渐渐急促紊乱,遂勾开她衣领,将手心那枚印鉴塞了进去。

    他隔着衣袍按住她落入胸口里的印鉴,挑眉启唇嘱咐:“这是那幅画的回礼,不成敬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化鹤归宝宝的地雷~

    憋一发大章~忙事去了,加上又被蟑螂包围,所以更晚了,抱紧系统瑟瑟发抖,明天来回复评论

    番外高层生孩子→_→

    系统:)单身狗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