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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古塔境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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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什么人?”兰斯塔往前凑了凑,脸上全是期待。

    “潜入银华军之前,侯爷曾秘密交予我一份名单,命我暗中调查。一个月以来,名单上的人已被我一一排除,这个人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单之中……”说到这里,韩濯眼中微微发亮,“此人姓陆,元洲三江郡人士,是个富商家中的庶子,祖上皆在当地为商,没有过迁徙的记录,单从卷宗上看,其身世并无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不过,今天军中碰巧出了件事情,此人被牵涉其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不同常人的地方。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也许会是我们一直想要寻找的人。”

    “你所说的‘人’是指……”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兰斯塔不以为然的向后靠了靠,坐上一根干枯的树藤来回荡着,笑道:“呵呵呵呵,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已听多了这样的消息,最后无一不是以失望告终,我劝你还是不要抱有太大希望才好。”

    “也许吧……但是不论怎样,都需请先生尽快前去验证一番。他究竟是不是我们在找的人,很快便能揭晓。侯爷此前也曾说过,上古王者的血脉没有那么容易被夜族灭绝,军王唐钺的后裔,一定尚存人间。”

    “侯爷说的?哈哈哈哈,哪一次他不是开始时言之凿凿,最后又败兴而归?你倒还真的每次都信。我看,你是想这事想疯了吧?”兰斯塔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笑得浑身发颤。

    韩濯气恼地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反唇相讥:“疯?也不知道谁才是因为得了失心疯,被自己的族人从仰光城中驱逐出来,有生之年都不得再返回家乡……”

    难听的笑声戛然而止,兰斯塔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他抚摸着坍塌的古塔残骸,不再做声。

    这样的沉默令韩濯有些不安,他向前靠近几步,尝试安慰道:“都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还这么在意?”

    “三百一十二……”兰斯塔慢慢转过身,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距我被逐出仰光城,已经有三百一十二年了……你们易族的阳寿不过七八十年,如何能够体会到一个被流放了三百多年的境童的心?唉,若是我那些食古不化的族人能够依我所言,现在早已入主王城,布政四方,我又何须与你们联手做这种大海捞针的事情?”

    “很多人都觉得大并朝国祚将尽,北夏、东夷、还有南狄诸部全都在蠢蠢欲动,但是放眼天下,又有谁能成功取夜族而代之呢?西戎叛军前些日子还兵锋逼人,但其上万人的先锋仅一夜之间便被少数夜族骑军所击破,这种实力上的差距,可不是靠耍耍嘴皮子就能弥补的。”韩濯一边说一边瞟着衣着邋遢的兰斯塔,强忍着想要继续嘲讽的欲望。

    “呵呵,也是,在当今世人的眼中,境童一族除了诵经拜神、著书传教之外,似乎也别无长处了吧……”兰斯塔看出了韩濯的轻视,并不与之争辩,他拍了拍身边那光亮的石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将军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吧,知道这是什么塔么?”

    韩濯看了看那块漆黑如墨的石板,轻轻摇头:“当然不知,这里荒无人烟,交通闭塞,连最贫苦的猎户都懒得靠近。若不是地图上的标识指引,谁会知道这里还有座这样的废墟。”

    “这,是光族所建造的神塔啊……曾经供奉着智慧之主青竹的神像,且灯火终年不熄的神塔。”老境童一跃而起,攀至废墟上层,继续说道,“据仰光教的神典记载,创世之初,作为生命之主青言的造物,长寿且虔诚的境童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世界的主宰,仰光教也成了世上各族唯一的信仰,天下随处可见青言的神像,日日可闻向青言祷告的声音。不过,这世间的安宁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智慧之主青竹嫉妒青言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他偷偷跑去了世界的背面,打破重重禁忌,创造了能够驾驭神力的光族。你能想象么?那数以千万的光族人乘着巨大的金帆海船从海平线的尽头蔽天而来的情形……”

    天色渐暗,古塔废墟的身影缓缓沉入黑暗,仿佛一具远古时期的巨兽遗骸,被日复一日的封印在时间的涓流里。淡淡的雾气如丝如缕的自密林中升起,将古木和残塔裹绕得一片缭绕,韩濯只能听见兰斯塔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从头顶传来。

    “抛开其他不论,神光王朝的确是个伟大的国度,在光族眼中,青竹是唯一的真神,那些高耸入云的神塔矗立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不分日夜的宣示着神的威严。当我还在仰光城的时候,藏书院里收藏有上万本神光时期的画卷,我都一一看过……那样一个囊括天下的王朝,何其雄伟!何其强大!但它却匆匆覆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甚至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夜族粗暴地抹去。现在,就连你我这样的凡人,都可以肆无忌怠的踩在其圣地的废墟上,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韩濯不明白兰斯塔的意思,也不想和这个疯疯癫癫的境童干耗下去,他定了定神,对着那片空洞的黑暗喊道:“侯爷命我与你合作,可不是让我来这听你讲故事的。我既已寻得人选,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验明他的身份便是你的事情。如果你对此没有兴趣,我可就先告辞了。”

    兰斯塔的身影从黑暗中蹿了出来,立在距离韩濯几步之隔的木桩上,眼中闪烁着精光:“将军请留步,你远道而来为我送信,礼尚往来,我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你既然不愿意听故事,我便说些别的给你听听……五十三年前,南珍公薛文乔号召易族贵族起事反叛,结果兵败族灭。三十年前,东夷之乱,继位不久的并王极巽引军讨伐,将其平定,东夷四部元气大伤,其中然夷一支几乎亡族,就此沦为末流。十一年前,北夏兽蛮的大酋长率兵围攻乌山城,意图占地为王,结果连雷潮山脉都未能越过就丢掉了脑袋……我说了这么多,将军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每隔几年,天下总会出现一些所谓的英雄,头上顶着各种令人充满希望的光环,不过很可惜,他们都死了,并且把成千上万的人一同带进了坟墓。夜族虽然在百年前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内战,但是诸族依旧不是他们的对手,易族也是一样。你很清楚这点,所以,你才会对自己目前所做的事情心存疑惑……”

    “我没有……”韩濯刚想说话,却被兰斯塔出言打断。

    “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有整整……一百二十天没和人说过话了,今天你来的正好,陪我多聊几句。”兰斯塔的语气平缓了下来,他在地面慢步走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外袍随着他的走动逐渐羽化,最后竟变成了一件雪白的长袍,将这个老境童衬托的如同神殿祭司一般高洁。

    他看着有些发愣的韩濯,继续道:“我之所以说起神光王朝的旧事,是因为与大并朝相比,当年的神光朝不论是从军力还是财力上都要强大太多。世上从不存在绝对的强者,夜族也是一样,他们所畏惧的,恰恰是我们一直以来在不断寻找的东西。将军知道,那便是并盟九英王中‘军王’一支的血脉,即所谓——王的后裔。不过,我并不认为将军真的明白这血脉中所蕴含的意义。”

    “这血脉的意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见多了夜族官吏对异族同僚的颐指气使,也知道在夜人的眼中我们究竟算是什么。侯爷对我说过,他不会坐视易族在夜族的铁蹄下继续沉沦,只要我能助他找到王的后裔,便能收拢天下易族人心,很快,我们便能再举义旗,找回祖先曾经拥有的荣耀!”韩濯手扶刀柄,用力地攥了攥,仿佛那个重拾荣耀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

    “呵呵,将军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兰斯塔笑着摇头,“十年前,当我第一眼看到彭璘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就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样东西,那既不是对荣耀的追求,也不是对复兴的渴望,在他的眼中,唯有不愿安于现状的野心。西易候威震元洲,手握一方雄兵,确实有实力与朝廷一搏,但他若只将王的后裔作为拉拢人心的傀儡,我此时便能断定,你们的结局将会和那些已化为尘土的失败者一样,成为夜族战功簿上的浅浅一笔。而那硕果仅存的王者血脉,也会随着西易候的野心一道,彻底烟消云散。”

    “兰斯塔先生,”韩濯第一次对兰斯塔使用了敬称,“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得自于他的恩赐,我们易族虽然命短,但是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请你不要再说了。”

    韩濯沉着脸转身,正准备上马,却被兰斯塔身手极快得拉住了袖子,低头看去,这个境童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不论寿命长短,万物终非永恒。百年以后,你我都会化为这大地上的一捧沙土,想想那时,你究竟为这个世界留下过什么?是一个史书中被一笔带过的叛贼,还是一个为天下诸族带来新生的人?”兰斯塔松开了抓着韩濯的手,缓缓向后退去,“关于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我对他有些兴趣,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他会是我一直想要找到的人。不过韩将军,如果他真的是王的后裔,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将面临一个关乎命运的选择,是忠于你的理想,还是忠于某个人的野心,希望那时的你能考虑清楚,给自己一个不留遗憾的答案……”

    韩濯目送那矮小的身影消失于迷雾深处,脑中无法控制的回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今日之前,他的目标都简单而明确,他是一名武士,注定要用手中的刀去侍奉自己的主公。忠诚和荣耀,这是他最为珍视和需要坚持的东西,而兰斯塔的寥寥几语,却令这个简单的原则变得脆弱而又陌生起来。是啊,假如那个男人为其描绘的未来只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骗局,那么他的忠诚,又该奉献于何方呢……

    他使劲摇了摇头,拼命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看着远方闪烁的极灯,他不再多想,立即翻身上马,加鞭离去。

    夜幕下的古塔废墟一片寂静,在石塔残存的顶端,兰斯塔嘴里叼着一根甘甜多汁的蛇尾草,远望着那个渐渐远离的背影。

    “天神已经用星辰为我们指明了道路,这是属于凡人的命运,没有谁能够逃避。终于要离开这片森林的了……阿卡,把信带给西面的老朋友,是时候再见一面了。”

    “唳——”一只铁喙钢羽的猎鹰呼应着振翅弹起,在兰斯塔的头顶盘旋一周,展翼向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