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山脊海腹 >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顾燃与矿办公室陈主任很晚才离开医院,直到岔路口,分手各自回家,都没有话。一路上,顾燃拖着沉滞的步子走得极慢。现在,整条街只有他和他的两条影子。一条影子是前面的路灯给的,在身后;一条影子是后面的路灯给的,在身前。他就是踏着前面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朝家里走。

    在一盏路灯下,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多已近午夜,云山此时已经沉寂许久了。

    顾燃有个习惯:开会,布置工作,总结工作,都是一二三顺着下来捋几条。他在想,当务之急是什么呢?应该是,第一,找杨石山……该叫他父亲,找父亲的家属,该怎样称呼她?父亲的家是去过的,去过一次两次?见没见过她,忘了,是什么样子记不起来了。在通知矿办公室广播公园规划小组名单之后,他就让老陈去找杨石山的家属,主要是商量杨石山的后事如何操办,但一直到深夜,老陈在医院、杨石山家找了几趟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奇怪,只有待明天一早亲自去找了。第二,继续召开今天没有开完的党委会。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必须解决,要以矿名义为杨石山立墓碑。第三,还要解决一个葬哪里的问题,要抽时间去几处墓地看一看,选一选……主要就这三条。接下来,他又想到了母亲的那个电话。他的步子开始更慢。他的心被一个个沉重的问号所拷问,父亲知不知道世间还有一个亲生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近在咫尺?逝去的已经没有遗憾,生者却感慨万端,这难道不是个悲剧?母亲为了他的所谓前程,隐瞒了这个事实,她在做出这一抉择的背后,有多少冷峻、残酷的功利与亲情的权衡?母亲的内心难道没有痛苦的折磨?多少年来,母子间的隔阂一直没有消除,这隔阂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道不明。凭心而论,母亲从各方面都挺关心他,无微不至,情深似海,但偏偏心里头总觉得有隔阂。他忽然觉得自己同母亲的这种隔阂,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作为失去父亲的他,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母亲在父亲病危之际,说出了一切,本来,她是可以将这一事实永远隐瞒下去的,这里头有方方面面的负面效应,政治的、伦理的、甚至道德的……但母亲说出来了,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就凭这一点,顾燃拿定主意,回家之后,不应该再责怪母亲。

    到家了,开门的是母亲。母亲没有睡,在等候他。

    他叫了声妈,就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李月英也在沙发上坐下来,顾燃一进门,她就很留意儿子的神情,儿子的眼神里,平时那种隐隐约约的执拗消失了,好像新中国成立初刚回到她身边时候的样子,流露出来的是内敛和顺从,这可是久违了的啊。她这样想着,就没有回答,只“嗯”了一声。

    “父亲走了。”顾燃张口噎了一下,还是用了“父亲”这个称呼,“三期,大咯血。”

    儿子仅说了两句话,就开始沉默了。在医院里那么久,要说的话却那么短,而且话语平静,这是李月英始料未及的。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儿子的责问甚至嘲讽的,而且她很想听听杨石山临终前的一切,越具体越好,还想知道刘山茶的情景,这娘儿俩相认了?可儿子寥寥数语什么也没有说,难道,儿子是在压制着内心的愤懑,在等待着她来讲述从前,在等待着她来检讨为什么要隐瞒那段历史?

    “我听见广播了。播哀乐是不是张扬了一点?”李月英将眼光投向窗外的黑夜,“不过,播也就播了。”

    顾燃也觉诧异,尤其是母亲说到播哀乐,没有一味指责,而且说“播也就播了”!

    顾燃说:“妈,你应当去医院看看他。”

    李月英沉默着。她何尝不想去呢?杨石山的逝去,除了刘山茶,在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恐怕就是自己了,从广播里听到哀乐的那一刻起,就在心内呼唤杨石山的名字,几次走出家门又踅回来。和杨石山,虽然相爱为时不久,却是最真挚坦诚的一次爱,而今老了,回首往事,和老顾、和冯飞鸿,都没有那样倾心,更不消说后来的沈豪了。是年岁的增长世故了也就将情爱淡化了?又不全是,因为,直至今天,心里还真有个石山。情爱应当是涓涓不息的山溪水,流经人生这座山峰的全程,它应该得到山林的荫庇,而不应该受到山石的遏止,但偏偏就被遏止住了。她只能喟叹时乖命蹇。在内心,她不能原谅自己对石山的无情,痛恨自己不去医院看石山一眼,她没有言语来回答儿子的问话,她只能对儿子摇摇头。

    儿子当然不懂母亲的心。他只能推测:数十年的光阴,将他们当年的情爱自然地消解了。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李月英完全明白儿子这声叹息的内容,她并不埋怨儿子对自己的埋怨,反而对儿子的良心甚感欣慰。她不想解释,也不好解释。自己即将离休,头脑里紧绷的那根政治神经稍有松弛,但接到地区公安处老洪的电话后,这根神经又绷紧了。

    李月英给儿子讲了同杨石山的从前,主要讲的是杨石山和她参加革命的经历。说到接受安置红军子女任务,领导说“可以学姜维”的时候,顾燃眼睛一亮,李月英明白儿子的表情,却说,这情况,新中国成立初她就对组织上派来调查杨石山情况的同志说过了,人家认为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怎么可以理解那位领导的话,是允许杨石山投降呢?任何人也无权让一位**员在敌人的屠刀下变节自首的。

    顾燃慨叹世间许多事情是黑是白多是人为的,而且往往是处决于个别人的观点意见。他进而想到吴一群,这可是个关键人物,矿党委政治部主任呀!吴一群以往在杨石山平反问题上的拖沓,他是相当不满的。他把这个顾虑向母亲说了。

    李月英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吴一群打个招呼。”

    这时,秀秀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炒番薯汤从厨房出来,问顾燃:“就坐这里吃?”

    “就这里吃吧。”顾燃在乡下长大,番薯吃得多,喜欢吃这种做法的番薯。

    秀秀递碗的时候,说:“是妈做的。”

    顾燃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说:“妈,你做的番薯汤很好吃。”

    往常,这话李月英不会在意,现在却让她心头一暖。她问:“炖久了,太烂了吧?”

    顾燃赶紧摇头说不会:“就蒜叶炖黄了,少点蒜香。”

    李月英就顺着问:“怎么在医院那么久?”

    顾燃就把找杨石山家属的事说了,未了说:“这种时候,会去哪里呢?”

    李月英才知道山茶同儿子连照面也没有打,这个山茶犟啊。她望着儿子,尽量使语调平和,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杨石山的老婆是谁吗?就是带你十五年的清河镇的那个娘。他们是怕杨石山的问题影响你,才没有认你。”

    顾燃端着番薯汤的手旋即颤抖了一下,汤就溢出来了,洒在手背上。李月英从茶几的纸筒里取了卫生纸替顾燃揩干净,然后坐下不紧不慢地说起来,话是策划好要讲的,所以说得平静如常。

    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只听屋外游丝般嗖嗖的山风声,顾燃撂下碗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在躲着你。”李月英最后说,“这样吧,我同你现在上她家去。”

    秀秀穿着拖鞋从里屋走出来,小心地望了这对母子一眼,便低头收拾碗筷,进厨房的时候,回头说了声:“这么晚了,睡吧。”

    顾燃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月英问:“去?”

    顾燃说:“去!”

    母子俩便各自取了外套穿上。

    秀秀忙问:“外面冷呀!有什么事明天再讲不行呀?”

    母子俩什么也没有说,就开门走出去了。

    云山镇从这头走到那头,二十分钟就够了。他们一会儿就来到了山茶家门前。意想不到的是,门上挂着铁锁,山茶没有回来!

    顾燃一把紧攥着门锁,摇得咣当响,仿佛要把满腹的伤心摇将出来,这声音在沉寂的云山镇显得格外响亮。

    这会儿,是李月英流出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