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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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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帝梓元一路沉默地回宫,吉利自然知道了帝梓元见太子后发生的事,一路上欲言又止。

    直到入了上书房,他才忍不住问:“侯君,殿下他……”

    “他不知道是我。”帝梓元揉了揉眉角,“从明天起每日早朝后我都会去施府,宫里的事你打点好,若是铭西和烬言问起来,就说本王去了涪陵寺陪姑祖母。”

    “是,侯君。”吉利明白帝梓元的无奈,他自小陪在太子身边,自是明白如果太子知道侯君已经知道了他现在的模样,恐怕会毫不忧虑地离开京城。

    此后数日,凡下早朝,帝梓元必往施府。

    韩烨却改了每日只在梅林休憩的习惯,施府每个旮旯地儿都被他杵着根竹竿跑了个遍儿。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永远都是那个丝毫不细致半点不熨帖的哑巴丫鬟诺云。

    “你这招围魏救赵,在孤这儿不顶用。”

    施府后院石亭内,韩烨正在和施诤言对弈,他摩挲着手里的棋子,朝施诤言道。

    施诤言瞧见他眼底温润的笑意,笑着摇头:“臣从来就没在殿下手里赢过,这么些年以为有了长进,哪知陪殿下您练练手,还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施诤言摸着石桌上沁凉的墨玉棋子,朝一旁杵着的假丫鬟看了看,心底头感慨。

    那日从施府回宫,帝梓元便连夜召工部匠人入宫,吩咐他们在皇家墨棋上雕刻花纹以区分棋子,第二日就将这幅棋盘送了过来。太子不过在梅林呆了半个日头,他平日在施府内所用的东西全被置换了一番,房内摆设皆去棱角,易磕碰的地方全用厚厚的棉布裹住。两位太医院太医专程入府为太子准备药膳,调理身体,今日就连太医院院正也跟着帝梓元一齐入了施府。

    在帝家权势如日中天、帝位悬而未决的现在,帝梓元竟不忌讳让任何人知道韩烨的存在,或许……她唯一在意的是太子的不愿意。

    这半个月,帝梓元每日下朝后便会来施府陪着太子,星辰而归,从未错过一日。但她亦从未开口和太子说过半句话,施诤言曾以为帝梓元这般的性子是决计忍耐不到这般地步的,可她却始终如此。

    “殿下,臣今日又寻了一位大夫过来,等会下完棋让他给殿下您看看眼睛。”施诤言落完一子,报了棋子的方位,迟疑着朝韩烨道。

    太子不愿意再看大夫,他是知道的。

    哪知韩烨眉头挑了挑,只神色如常地答了一个字,“好。”

    一旁立着的帝梓元听见韩烨的回答,轻舒了一口气,朝候着的凝香抬了抬下巴。

    凝香这半月和帝梓元相处久了,灵泛得不得了,连忙点头,一路小跑着出去请太医院院正了。

    韩烨像是没注意到凝香的离去,举手落下一子,朝施诤言淡淡道:“将军。”

    施诤言一看棋盘,笑道:“还以为殿下您如今性子温和些了,埋汰起臣来还是半点不含糊,和臣弈棋比当年还要多赢两子。”

    孙院正是被吉利悄悄着请进施府的,起初他还不知道是哪位贵人需要内廷大总管亲自来接,直至在施府内见着了摄政王,才知道今日要看诊的人是谁。

    说实话,孙院正这一路被凝香引着入施府后院的时候,腿脚都是不利索的。他做了半辈子太医院院正,起伏跌宕了一生,就连先帝崩于昭仁殿时他恐怕都没这么紧张担忧过。

    已经故去三年的太子殿下,居然还活着。可他们的殿下,竟已经不能视物了。

    孙院正忧心忡忡地进了石亭,里头的几人倒是神色如常,他一眼就瞧见了坐着的韩烨,眼一红就要跪下行礼。

    “孙大夫,你来了。”施诤言怕露了行迹,连忙唤了一声。

    孙院正回过神,连连“哎”了几声,差点老泪纵横。

    “公子,让孙大夫给您看看吧。”

    见韩烨颔首,孙院正三步并作两步行到韩烨面前,虽然韩烨看不见,他还是行了臣礼才小心翼翼抬起韩烨的手诊脉。

    帝梓元和施诤言几乎盯着孙院正的一举一动,等待他的诊断。孙院正医术高超,堪称大靖国手,或许他能有办法治好太子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孙太医脸上的神情却愈加肃穆,半晌,他搁回韩烨的手,不无担忧道:“殿……”他顿了顿连忙改口:“公子的眼睛……”

    “如何?”施诤言已经立起身朝孙院正看来。

    孙院正摇摇头,朝韩烨道:“老夫可否问公子几个问题?”

    “孙大夫想问什么,但说无妨。”韩烨颔首。

    “公子几年前可是受过伤……”不等韩烨回答,孙院正又踌躇地补了一句,“如果老夫看得不错,应是经脉俱断、功力散尽的重伤,此等重伤老夫亦难救,不知公子可是有际遇?”

    经脉俱断、功力散尽!帝梓元听见孙院正的话,猛地朝韩烨看去,瞳色重重一暗。

    “是,几年前受过伤,后来被一个医术超绝的大夫所救,算是大难不死。”韩烨回的轻描淡写。

    孙院正点头,沉声回:“公子体内的内劲使不出,并不是真正的功力散尽,而是体内真气乱串入经脉,常人若如此早已真气岔体而亡,公子您能至今安稳,全是因为有人用浑厚的内力以人体穴位之法替您在身体内建了一道壁垒,将这些混乱的真气强行压制。只不过强行压制的后果就是当初受伤时的淤血尽数入脑,致使颅内血脉受损,才会让公子您的眼睛看不见。”

    “孙大夫你是说公子的眼睛是真气压制的后果?还有希望治好?”施诤言一下子激动起来。

    孙院正沉默,摇头,“救下公子的人医术在老夫之上,而且应是内力极其浑厚的宗师。当初封印公子的真气是唯一的方法,否则公子失去的不只是一双眼睛,而是性命,公子有机缘遇得此人真是大幸。”

    孙院正退后两步,朝帝梓元的方向看去,弯下腰,满是愧疚自责,“老夫医术拙劣,治不好公子的眼睛,还请恕罪。”

    石亭里陡然沉默下来,施诤言眼底的惊喜消失,帝梓元神情冷沉。

    “无事,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当初救我的人也是像孙大夫这般告诉过我。”韩烨神色平和,望向施诤言的方向,“诤言,这次你总该放弃了。”

    施诤言一愣,低低应了一声,可他总觉得太子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

    帝梓元朝孙院正摆了摆手,孙院正叹了口气,行礼退了下去。

    “诺云,带孤去梅林走走。”孙院正脚步声远去,韩烨起身。

    帝梓元连忙走到他身边,手正好抬到韩烨手边,韩烨握住她的手臂,被她引着朝石亭外走。

    “诤言,你军务繁忙,孤就不留你了。”

    这两个人,一个平日里温温润润现在指使人起来随性无边,一个桀骜不驯现在却服服帖帖半声不吭,倒真是一物降一物。

    看着远去的两人,被落下的施诤言一脸憋屈,叹了口气。

    梅林里,两人开始还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就成了并肩而行。

    这些日子相处久了,两人便有了一些默契。

    平日里都是韩烨在说,帝梓元听,今日也不例外。

    “早几年的时候我受过一次伤,被北秦一位高人所救,他花了半年时间把我救活,醒来后我的功力散尽,眼睛也看不见了。”

    帝梓元扶着韩烨的手一顿,安静地听韩烨说下去。

    “你大概也知道了,我原本是大靖的太子,从小在宫里长大,养尊处优惯了。起初醒来的时候有些日子我很难接受这样的自己,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毕竟人还活着,有些事总归会习惯,然后去接受,就像孙大夫说的,能保住性命就是大幸。”

    功力散尽,不能视物,跳下悬崖时身中的三箭更是直入筋骨。

    受了这么大的罪,你却只告诉我,你还活着就是幸事吗?

    帝梓元眼底一片暗红,似在泣血。

    “这几年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必再介怀,世事岂能尽得圆满。诺云,你说对不对?”

    帝梓元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韩烨停住脚步,轻轻开口:“回去吧,花期已过,梅花想必都凋落了。你的眼睛看得见,可以去看遍大靖的山河,陪着我在这里看枯树残叶,可惜了。”

    韩烨说完,把扶着自己的手轻轻抬下,回转身,慢慢的坚定地朝来处的路走去。

    孑然一身,履履独行。

    帝梓元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负手于身后,沉默地垂下了眼。

    守在一旁的吉利许是听见了韩烨刚才说的话,行到她身旁小心翼翼问:“侯君,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再过三日,先帝的丧期就结束了,施元帅刚刚告诉奴才,说是殿下昨日已经让他安排出城的车马……”

    “备马。”帝梓元神色冷沉,打断了他的话,“本王要去涪陵山。”

    涪陵山顶,帝盛天正抱着一团佛经躺在院子里晒日头。

    帝梓元说明来意的时候,她眼都没睁,只轻飘飘道了一声:“韩烨那小子让你知道他回来了?”

    “姑祖母您早就知道了?”帝梓元倏地抬头,面上带了气愤之意。

    “不比你早上几日,凶什么凶。”帝盛天把一本佛经扔到帝梓元头上,没好气道。

    “姑祖母,他的内力被封印在体内,眼睛也看不见了,孙院正说他没办法治好。姑祖母,如果是净玄大师出关,他有没有办法治好韩烨的眼睛,平复他体内乱串的内力?”

    帝盛天沉默,叹了口气,“三年前救韩烨的是净善。”

    帝梓元神情讶异,“北秦国师,居然是他。”

    帝盛天颔首,“梓元,论武力我和净玄都在净善之上,但论医术,云夏大陆上还没有人能强过净善。要救韩烨,除非是武力和医术都臻至顶峰,我和净玄有强横的内力,但不精通医理,亦无办法替韩烨疏通经脉,化解他当年受伤后阻于体内的内劲。若是妄动,反而会适得其反,让他性命受损。如今只有等到净善武至大宗师,才会有一线希望。”

    武至大宗师?云夏数百年历史,也不过才出了那么几位而已,谈何容易。

    听见帝盛天的话,帝梓元眼底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神情颓然。

    “梓元,不要太执着了,韩烨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上天厚德。”帝盛天难得看帝梓元这幅样子,劝慰道。

    “我知道,姑祖母,我不介意他如今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活着……就好。”帝梓元垂下眼,唇角带了苦涩之意,“当年我年轻气盛,一心入京颠覆韩氏,逼得安宁远走西北,战亡在青南城,我虽不觉得我做错,可他父皇终究也是因为我才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一身内力被毁,双眼不能视物也是当年为了在西北救下我。姑祖母,我这一生,欠他太多,他如今不愿意再见我,我竟连一句都不能留。”

    “姑祖母,我和韩烨这一生,到底缘深缘浅?孰对孰错?”

    她望向山下京城的方向,,半白的长发在风中被卷起,一双疲惫的眼里写满了苍凉。

    “也许,我真的该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