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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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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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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自流井的电报局是宣统元年设立的,电线架到内江,再从那里连到成都。爹这一路过去,沿途每天必定是一次电报,管家去电报局收了,便跟我说上一声。到了旧历七月十二,管家说这天的电报是从成都发过来的,我听了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按照爹原先的安排,家里上下该是一切如常。可爹怕是也没料到,在无声中,恐慌和谣言传得比电报似是还要快。爹刚走的第二天,孃孃便慌张地叫我过去,说是外面传着荣县、叙府都有革命党作乱,官府也管不住,说不准成都也撑不了几天。孃孃此时慌张,也没什么主意,只是催着管家往成都发电报,派人打探。

    如此挨过七月十三,管家说电报仍是如常。电报局里接了朝廷的旨意,一切与铁路有关的电报皆不与拍发,因此父亲也就只说了一切安好,不日返乡几个字。听了这消息,我心里终于稍安。

    那边孃孃的堂兄也到了。这位“文舅”,虽不是至亲,毕竟是长辈,总不能冷落。中元节前一天,父亲电报上说一切皆如往年,不可疏漏,管家便安排了一应祭祀,由我代父亲主祭,然后一家人去往釜溪河放灯,倒也确如往年一般无异。

    可这安宁竟是如此稍纵即逝。七月十六,管家直到掌灯时分才从镇上回来。此时我正陪孃孃和文舅吃饭,管家只能支吾一声说是井上事情耽误了。我自然心焦,三口并作两口把饭吃完,便跑回自己屋里等着。

    没过几时,便听着院子里脚步声传来。我也未及多想,跑出门去。“管家”那一声在舌尖就要喊出去,可硬是让我忍住,那一刻我已听出细碎的声音并非是管家的脚步。

    “友然啊,”孃孃脸上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

    “有老爷的消息吗?”她试探地问着。

    我心里记着父亲的嘱咐,摇摇头,脚下也退了一步,而孃孃也随着这一步进了我屋。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听起来倒真是动情,“友然,你说说,老爷这是为那桩啊。外面不太平,还赶着往成都去。”

    她见我不作声,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友然,你要是知道什么,可不能瞒着孃孃。你文舅说现在四下都是罢市、抗粮,都是革命党造反,连咱们自流井的铺子都关了。”

    “爹去咨议局开会,不会有事的。”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啊呀,友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弄孃孃啊!”她提高了声调,不屑地说道:“你文舅说了,朝廷下了令,官兵这就要从下江打过来,到时候跟着闹保路的都得下大狱。”

    此时我虽年幼,可孃孃这话的轻重我还是懂得,再加上这一天的消息管家还未送到,自然心里七上八下。可父亲说得明白,我也就只能继续沉默。

    “哎呦,友然你倒是说句话!”孃孃有些不耐烦地埋怨道,“现在家里又没得男人,我找自家堂哥来商量,可人家毕竟是外人。你赶紧劝老爷回来,再晚可就说不准想回也回不来了。”

    她如此着急,也叫我更是为难,只觉着眼泪快要流了出来,忙着转过身,不再去看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办法,我怕是再说几句就真的要哭出来。

    可巧这时管家来我这里,算是帮我解了围。孃孃说不准也看出了管家和我之间有什么事避开她,鼻子中哼了一声,甩下句话:“我就是个女人,又没个正经名分。我这是操个啥子心,只是到日后要是出了事,可别怪我没说。”

    我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吁了口气,转过身。可只是一瞥,我的心便缩紧了。老管家尽力保持镇定,想来也是怕我担心,可他那凝重又有些迟疑的神情已是一览无余了。

    他嘴张了、闭了,话似是哽在喉中,憋了几刻,才说道:“少爷,您先别担心。今天老爷没来电报。不过,电报局说今天成都一封电报也没拍过来,说不准是电线又断了。”

    “少爷,您一定记着老爷的嘱咐,”老管家郑重地说道,“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哭。”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出方才自己到底还是没忍住。我忙着把眼泪擦了,问起管家电报局的详情。

    “今天也真是怪。前几日电报都是申时到的,可今天我等到了酉时二刻,还是没得,心里也慌了。左右一看,嘿,等着的还不只我一个。过去一问,都是说本该有成都的电报,可都没有到。此时那电报局也快关了,大家等得急了,就去问。那电报局里的几个人一核对,说是自从未时之后就没再见过省城来的电报,而往日里,一个时辰总是会有十几封的。”

    “后来有个管事的出来,见我们也都等得焦心,便试着往成都的电报局发个消息。这洋人的电报,我是不懂。只听他们说,这电报局之间发个信儿,那就跟电闪一般快,再回过来,那该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围在那儿,可那滴滴答的机器硬是一声不吭。”

    “他们来回摆弄那机器,内江、叙府、泸州,重庆都试了,快的真是一眨眼,就算重庆慢些,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回信了。少爷您说怪不怪,不光是咱们自流井,周边各府各县都没见着成都的电报。这局里管事的先生就说,必定是成都的线断了。这等状况以前便是在断线时遇见过。我又问他几时能修好,他说如今无论是朝廷军令还是盐商买卖,都是电报往来。断线那就是大事,怎么一日也该修好了。”

    管家说是第二日一大早再去电报局。若是线修好了,压下的电报一早即到。临出门,他又折返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看这幺妹的堂舅是来者不善。”

    “今早我出门,他跟我说想去井上看看。其实原本让他去看看倒也无妨,我只是觉着他不守客道,又怕他到井上传些个要打仗的话,搅得众人不安,就回了他。可我就担心,我这儿不成,他说不准打少爷您的主意。您可千万记着老爷的嘱咐,咱们自己不乱,银子放在洋人那儿不动。”

    第二天仍是到了掌灯的时分,管家回来,那神情不用他说话,我也看了出来。成都依然是联系不上,依然是不但没有父亲的电报,也没有任何电报从成都出来。如此状况,据说富荣两县的县衙也开始惶惑,不知省城出了什么大事。

    成都出事的消息是再转天传到自流井的。最先得着信儿的,倒还是文舅。未时不到,我就听着前院一阵嘈杂,尖锐哀嚎由远及近。

    “友然,友然,”孃孃由文舅搀着,踉踉跄跄地闯进屋来。

    “友然啊,出大事了!”孃孃双手拍腿,又是几声哀嚎,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央求:“哥啊,你给友然说,这可怎么好啊!”

    文舅倒还是镇定,见我站着,就挥挥手,示意我坐下听。他弯下身,把声音压低到勉强可闻:“成都出大事了。赵制军把城给封了,保路同志会的、咨议局的人都给抓了。那还有不服输的革命党,要进督院劫人,都让乱枪给打死了。”

    “爹该是没事的。”我强作镇定地说道。

    “没事,啷个没事啊!”文舅拖长了声音,手在空中划着圈子:“全给抓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你爹不就是和他们整天在一起的,那还有不被抓的?”

    “我不信,”我坚决地摇摇头,心里仍是抱着希望,“成都不是不通电报了吗,您怎么就知道?”这话刚问,我便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偷眼看过去,文舅倒也没在意。他嘴一撇,有些自得地说道:“咳,你娘让我过来帮着谋划,这就对了,要不你们不出门,哪里得着消息?赵制军把城给封了,邮电都不通了。要说这革命党也是鬼点子多,拿木板写上消息,涂了桐油,扔到锦江里头,说这是水电报。”

    “现在正好是涨水,也就是一天多,就漂到了简阳。那儿还通电报,这消息不就出来了。现在自流井镇上都传开了,说那水电报上写着的:‘赵尔丰先捕蒲、罗’。你要是还不信,那就索性等几天。我还和你说,友然,不出三日你看着,这釜溪河上也得漂水电报,到时候再看你信不信。”

    “友然,你别光听着,倒是拿个主意啊!”孃孃提高了声调。

    “要不等管家回来……”

    还未等我说完,孃孃厉声打断我,不屑地斥道:“他有什么用,不就是个跑腿的。你是李家的少爷,你爹不在,你就得拿主意。”

    见我不说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当初我就跟你爹说,去成都就是找死。他这个岁数的人,跟着这些学生、革命党闹个啥子。这下好了,要是判个谋反的罪过,别说他,这咱们都得跟着满门抄斩。”

    “二妹,”文舅打断了原本还要数落下去的孃孃,又转而对我好言劝道,“友然啊,你娘说得也是不错。我没过来之前,听湖北老家的信儿,朝廷派那个湖广的端制军带兵入川。既然是带兵过来,那就是平叛,怕是所有捉起来的人都得按照革命党治罪。”

    “这可怎么好啊!”孃孃又开始抽泣着念叨:“这可怎么好。哥,这家里也没个男人,你就给出出主意,得救急啊!”

    文舅听起来似是已胸有成竹,缓缓地说道:“二妹,友然,依我看,这现下只能是出去避一下。既然官军是从湖北过来,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就去湖北。下人们就先散了,就是咱们再带上幺妹。”

    “可这家里的、井上的银子怎么办呢?”孃孃担心地问道。

    “钱嘛,带着累赘,不如都存到浚川源银行。那是官府办的,自然牢靠。这沿江下去,重庆、宜昌、汉口都有分号,随路支应也方便。”

    “那爹怎么办?”我执拗地问道,与其说是担心父亲的安危,不如说更是把个难题推给孃孃和文舅以抵挡他们的紧逼。

    “我说友然,你怎么比我这妇道人家还拖沓,”孃孃不满地责怪道,“你爹已然是被抓的人了,难道你等着和他一块下大狱?你们李家几辈子单传,你爹难道不想留后?你不拿主意,咱们就都死在这儿不成?”

    她这三问,我是无言以对,只转过身,不想再被她的目光逼视。另一边,文舅朝着孃孃摆摆手,又清了下嗓子,颇为关心地说道:“友然,你担心你爹这也自然。你是个孝子。可这忠孝节烈都得看时候,对不对?现在你这样就是坐以待毙。”

    他顿了顿,把声音放得更是和缓,“你是上洋学堂的,道理自然懂得不少。你想想,若是你爹被抓了,你在这儿等着,那官府来抓人,你是白白地搭进去。若是你爹没被抓,咱们出去避几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和他团聚就是了。”

    我自知如此理论下去,绝是敌不过他们,就执意说要和管家商议,而且即便商议了,也得等有了爹的消息再定去留。

    临走时,孃孃满面怨气地扔下话:“我看你和管家鬼鬼祟祟的,定是有事瞒着我。我就算不是你亲娘,好歹也把你养大,到头连个下人都不如。”

    “二妹,别说气话,”文舅劝解道,“友然也是一片孝心,担心他爹。”他转过脸来,对着我言道:“友然,你要是非要跟管家商量,那就商量,可是得快。从湖北过来,洋火轮可是几天就到了,等大军一过来,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那晚管家带来的消息一点不差。此时水电报已是漂流全川,同志军在各地起事。左近荣县也聚了几千人,自流井的几大堂盐商都商量着要出去避祸。听他这么说,心里自是慌乱,远没了在孃孃和文舅面前的坚持。

    “要不咱们也去湖北先躲一躲?”我有些不安地问管家,又把文舅的办法和他说了。

    管家其实也已六神无主,听了我这转述只是无奈地摇头。他想着再去打听打听,若是爹真的被抓了,那就怕是只有出门避祸这一条路了。

    之后几天噩耗频传。水电报此时顺着沱江与釜溪河也传到了自流井。上面所言果然是“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

    传言如此坐实,可只是一节,那湖北的新军却是一直没见着踪影。自从火轮开通了由宜昌到叙府的川江航线,千里的水路也就是几天之内便到了。可管家出去打听,此时即便是万县也还没看到鄂军的影子,这倒是让人稍放宽心。

    有了这点宽心,我的胆子便也更大些,想着还是守在家中等爹回来才是正经。中元过后七八天,孃孃按不住性子,又叫了文舅来催我拿主意。她本就疑惑管家有事只找我而不是她,也就抓住管家不放,把他强拉着来一起商议。

    原本只是对我,孃孃和文舅自是没什么顾忌,张口即来。可有了管家在,他虽是下人,毕竟年长,几个人面面相觑,倒是都不说话了。管家两面看看,最后还是第一个开了腔,谨慎地说道:“现下自流井还算太平,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还未等文舅接话,孃孃先是急了,提高声调道:“等等等,就知道等。我听说王家好几房都奔下江去了,咱们还等什么。”

    管家没直接答她,只是对着我说道:“少爷,老爷现在情形不明,万一要搭救,是花银子还是托门子,都得有人支应。咱们这月的盐运到下面,钱还没收回来,乌井沱还有口井这不出一个月就该见功了,现在一走,就都废了。”

    “你们现在还想着挖井,再待着,怕是挖坟都来不及了。”孃孃愤愤地怨道。

    文舅吸了吸鼻子,不急不缓地说道:“管家说的这些在常理也是不错。”他见这句公道话引得我们三个都认真听起来,就微微一笑道:”可现如今这是造反、剿匪,也不能按常理来了。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哪管你挖井收钱的事。”

    “少爷,这两天有下江上来的商客,说是看见鄂军都停在了宜昌,等船入川,可蜀通轮在忠县搁浅,一直是下不去。众人都说这也是天意,保全我四川。”管家试着最后的努力。

    “那还是不走吧,”我尽可能地提高了声音,希望自己听上去坚决果敢。

    文舅点点头,似是认可了这办法,我犹自暗喜,却听着他说:“管家倒是想得周到。这么多银子在外面,井打了几年,废了那就是前功尽弃。不如这样,你受累留在自流井看家。你对李家忠心一片,老爷、太太和少爷那是一定信得过你。”

    “可是我看太太和幺妹得躲一躲。历来兵荒马乱的年月,女眷最得小心。友然呢,那也得避一避,毕竟是你们李家的独苗。这不是两全其美?”

    “对对对!”孃孃一个劲地点头,瞧那急切,怕是老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要说文舅毕竟和孃孃不同,办法讲得中规中矩,入情入理。管家听了,只觉得棘手,眼睛焦急地盼我说话。

    “我也留下!”我坚持道。

    “这也是正理,”管家忙着接话道,“万一碰上些事,总得主家有人才是。”

    “不妥,不妥,”文舅晃了晃头,“你看,管家要是四出办事,带着你也是不便。可要是把你留在家里,这没个大人怎么使得。这不要说是官兵来了要抓人,万一那革命党、那乱民来了,把你绑了票,讹你们李家几万两银子,再对你有个好歹,怎们办?”

    “那我就去教堂里,到洋牧师那儿去躲着。”我说出了最后的坚定。

    “嗨,”文舅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现在洋人那里就安生了?你没听说这保路除了和朝廷对着闹,就是冲着洋人。同志军现在喊的就是‘推翻满清、废除新政、杀贪官、灭洋人’。这洋人啊,自己躲还来不及呢,你还往那儿跑?”

    洋人的教堂会不安全,这事我倒没想着。爹虽然安排周密,如今若是躲进教堂这一条失算了,岂不是满盘皆乱?

    “那怎么办?”我有些无奈地问道。

    “友然,要不这么着,”文舅似是早已胸有成竹,“咱们多少得准备些衣物细软,就定三日之后启程。要是有你爹的消息,那咱们就留下。要是还没有消息,那你就和你娘、幺妹一道走。

    如此定下了跑反,管家也只得跟着准备。两日过去,自是没有爹的消息。眼看着第二天就要启程,午饭后,管家来帮我查看箱笼。

    他收拾了一阵,一应都安排妥当,却仍是不走,像是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没爹的消息?”

    他摇摇头,叹道:“只是听说现在成都城下围着的都是同志军,每天都在打枪放炮。”他顿了顿,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少爷,我心里有点发慌。”

    “是担心爹“我问道。

    “哎,老爷为人最是仁义。就是赵大帅也看重老爷。虽是一时陷险,末了还该是没事的。我还是担心你们这去湖北,是该还是不该。”

    “这两天,幺妹她堂舅为着要出门,要了不少银子。他来找我要,我也不好不给。老爷吩咐,存到教堂的银子不能动,也就只能从井上挤出些。他从幺妹娘那儿又要了不少,都存到了浚川源银行里。”

    “这钱还是小事,我最担心的还是少爷您。这么去了,我又不能跟着,心里实在是不放心。可不让您去吧,这万一真的是打起来,留在家里,有个闪失,可又怎么好?”

    他如此念叨着,边叹气,边摇头,看来左右也想不出个万全的办法。

    “少爷,我有个主意,可是自己不敢做主,也就是说给您听听。”

    “您出门在外,最是要用钱的。我想着去教堂,再取出五百两,是宝丰隆的银票,您带在身上,万一需要也好救急。只是这事千万不可让幺妹娘和堂舅知道。”

    五百两有多少我这少年人实是不明白,只是觉着是件天大的事。因为身上从未有过如此之巨的数字,倍感兴奋,也顾不上多想,催着管家一起去教堂取钱。

    学校本该开学的,可因为四处起事,也就延长了暑假。我想着此时学校该是比往常寂静,可进了门才发觉竟是人来人往,倒比平日还要热闹。再往里却是发现教室中竟堆了不少行囊铺盖,一问才知道有几家教徒,因为怕乱兵,已然进来避难了。

    管家问了,却原来校长一早就去了荣县办事,总要傍晚才能回来。我趁此光景,去借了几本书,预备着路上看。从图书馆出来,时间还早,便在外面的廊子里坐下,随手翻看。

    此时暑期正盛,再加上心里本就燥乱,左右难得专注。正磨皮擦痒间,忽地听着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个声音:“嗨,嗨。”

    我转过身,一时没看见人影,正觉着奇怪,只看见一棵黄桷榕后面,转出一个身影。细看过去,那也是一个孩子,身形比我矮小,岁数该是相当,身上的打扮像是学校里的杂役。

    他冲着我咧开嘴一笑,问道:“你是李家的少爷吧?”

    我虽在学校上学,可少有和同龄的少年一起嬉戏,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不免拘谨,只点点头,却没说话。

    “你叫友然对不对?”他仍是笑着说道,似是对我的底细已经是烂熟于心。

    此时我更趋谨慎,不知他是敌是友,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哈哈,吓到你了?”他有些得意地说道,“你家的事,我知道地还多咧。”

    “你怎么知道,”我提防地问道,虽没再后退,可双腿绷着劲,随时准备后撤。

    “嘿嘿,你猜猜看。”

    他还是笑着,可我已经觉着有些恐惧,转过身,就要走开。

    “不逗你了,”他几步转到我身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是白牧师和我说的。”

    听他提起白牧师,我也是一怔,停下脚步。

    “白牧师怎么样?”我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

    “还真是吓到你了。是白牧师告诉我的。他以前在你家教你读洋文,一边教,一边盖这大院子。我还知道牧师家的太太和小姐在美国给小姐瞧病。后来白牧师去年也回去了。”

    他这么一样样地说出来,倒都是没错,我心里也稍稍放宽,想来他确是和白牧师相识。

    “那你也和白牧师认得?”我问道。

    “哎,那哪能和李少爷你比。我前几年没了爹娘,就跟着同乡的几个大哥一起出来耍。我们到这自流井,正好碰着白牧师修学堂,就留了下来。牧师见我小,就不让我干重活,有时教我认几个字,还给我起了个洋名叫亨利。”

    “那我怎么不记着见过你?”我好奇地问道。

    “你李大少爷好金贵的。那时候你来这学堂的工地,你家管家都是先遣人来,四下看过,好生小心。哪就记得我啦。不过这事你恐怕记着,你和牧师去量那官印山,那可是我在旁边伺候着的。”

    此时我终于想起了先前的一幕。与白牧师在一起的幼年时光在此危难时刻回忆起来,竟让我一时双眼酸涩,堪堪泪下。我不想在人前流泪,忙侧身坐下。

    “学堂放假了,你还来看书,好用功啊。”亨利伸过手,我不再介意,便把那几本书递给他看。

    “我得出去躲躲,所以借几本书,省得路上闷。”

    “外面都传着你家老爷吃官司,给官府抓了?”

    “家里人怕出事,要去湖北躲躲。我们明天就走。”

    “那你们为啥子不来这儿躲。你看看,有好几家大户都躲进来了,哪用躲到湖北去?”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心里也确实有些疑惑,就问道:“我听家里的堂舅说,现在外面都说要灭洋人,这儿也不安全。”

    “没得那么凶,”亨利不屑地说道,“你看,咱们的洋校长,今天去荣县不就是和同志军会面。还有好几家旁的教堂里的牧师和神父都一起去了,就是商议怎么不出乱子。”

    “爹临走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要是出事,就来这儿求洋牧师们庇护。我本来想着该在家里守着,等着爹回来。可那堂舅说的也都在理,孃孃和我幺妹万一碰上官兵或是革命军就大大不妙了。”

    “那你堂舅怎么安排的,说给我听听。”亨利在我身旁坐下,翘起腿,静静地听我把此前几天家里商议的这些事情讲给他听。不知为什么,我们虽是素昧平生,只是有着白牧师那缘分,却觉着可以和他畅谈。

    听完了前因后果,亨利脸上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好似比他的年岁长了许多。

    “李少爷,想听好话还是听真话?”

    “当然是真话。”

    “对头,听真话总是对头的。不过真话就是,你们这就是入套了。赔钱是肯定的,赔不赔上人,也是说不准。不过,我想着不差的话,钱是一准要赔的。”

    亨利的话好似在我混沌的心里卷起风雷闪电。他自然也看出了我心中的反复,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廊柱上,跷起的腿一荡一荡地说道:“信不信由你。你说了你想听真话的。你读那么多书,总也该能看出来吧。戏文里唱的,说书里说的,那都是这么回子事,越亲越得提防。”

    “那我该怎么办?”

    亨利盘腿坐起,满脸兴奋的神情,似是排兵布阵的将军一般。

    “要我说,就是一个字:‘跑’。你自己跑过来。你想,如果你现在闹着不走,也未必有用。说不准他们索性把你迷倒了,就强带走了。”

    “那我告诉管家?”我小心地问道。

    “那有啥子用?他毕竟是下人。你要是跟他说了,说不准他心一虚,不让你跑了怎么办?你现在最好就是装着没事,然后晚上就一个人跑过来,谁也别告诉。”

    “可那样管家岂不是要着急死了,孃孃也未必不担心?”

    亨利听了,学着大人模样,摇晃着头,满腹运筹帷幄地说道:“要是我,那是肯定一言不发,就看他们怎样,到时候你不就看出来谁是忠,谁是奸了?不过李少爷,我看你也干不来。那你就留封信,说是你自己去找爹,别的不提。”

    “要晚上偷跑出来吗?”

    我这么问了,实是已经答应了亨利这计策。他听出我的心意,却忍不住激我的胆量,说道:“是不是怕黑哦?哎,救人救到底,你要是怕,我就夜里在你家门外等着,接你过来,算够义气吧?”

    我们约好,那晚夜过十二点,我便从家里溜出去。装着一切如常并非难事,留个字条,说自己出去寻爹,也只是举手之劳。

    这些做完了,看座钟的指针一前一后向表盘顶上聚合,那才是最熬人的事情。起初我想着时间一交子夜,就跑出去。可两个指针重合那刻,心里又不知怎的扑腾地紧。深吸几口气,仍是难以平复,便想着再等几刻。

    时间便是如此,任什么都停它不下。分针不急不缓地由竖转平,自己心里也像是打翻了不知多少坛罐。可就算是这样想,时间还是会向前,分针下斜,堪堪到了半点。

    决心终是要下,而一旦下了,也就借着一阵紧张和兴奋从自己屋里跑了出去。此时已近月底,残月如钩,星斗也被薄云遮掩。穿几个天井,从旁门溜出去,顿时被无边的黑暗所包围。家边的路我自是熟悉,顺着院墙,摸到大门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此时不单单是眼前的黑暗,更是心里被抽空了。虽说只是躲去学校,可我毕竟是第一次独自离家,却如盲人在黑暗中摸索一般。

    亨利如期守候在家门口那条竹径边,虽也同是在黑暗之中,可他的双眸似是能看着什么光亮,没有半点迷茫。跟着他穿过竹林,绕过池塘,尽听着竹语蛙声,恐惧也慢慢淡去。到了学校墙下,他先推、后拽地领着我爬上一棵黄桷树,顺着粗硕的枝干翻过墙头。

    那晚,和亨利一起躲在图书馆边一间小屋里。自己睡意全无,而他却是听着我讲的圣经故事,没多久便睡熟了。第二天,亨利给我找了一身杂役的短衫换上,又给了我些干粮。此时学校里因为聚集了四面来避祸的,人多嘈杂,倒也是不难藏匿。我这边安排好了,亨利便又溜出去,说是到我家外面看看动静。

    晚饭前他回来,告诉我天一亮,家门口就乱作一团。下人们进进出出,四下搜找。家里人该是猜不到我敢跑远,只是在老宅附近四处呼喊。过了午饭,门口来了车马,看样子孃孃、堂舅寻不见我,也就不等了,带着幺妹径自走了。

    亨利劝我再等一天,待他们到沱江上了船再回去。可我担心管家此时怕是已经心急如焚,最后还是亨利想了办法,让我写了封信,他到镇上找人送给管家,只是不说明自己所在,让管家只在家里守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亨利和我说他要走了。

    “在这儿待着太闷了,出去耍耍,”他平常地说着。

    “现在外面都在打,你不怕吗?”我担心地问道。

    “哦,这才好耍。一起去,要不要?”

    他见我一个劲地摇头,哈哈地笑出声,手指我说道:“瞧你又吓到了。李少爷,我藏你这事你可不许说出去,要不你家会让官府把我抓起来,打板子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可他看上去似乎还是觉着不够,手指着天,高声言道:“光点头可不行,你要对天发誓!”说到这儿,他又摇摇头,手指着更高:“不对、不对,现在天也坐冷板凳,你要对着白牧师的洋上帝发誓。”

    发过誓,我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管家给的五百两的银票,一时豪情万丈,就要都给亨利。

    “啷多钱,那可要不得!”他一下子收了脸上的笑容,努力地做出大人模样,一手插着腰,一手拍着胸:“帮朋友两肋插刀,再要你钱,一定背时倒灶,说不准被人盯上,丢了性命。”

    他见我执意要给,就说道:“是你硬要给的。那你就给我五十,大家都撇脱点。”

    我挨到晚上掌灯时候,自己跑回了家。家里上下又是一番慌乱。管家见我回来,已是如刑场上接着恩旨,激动得一口气半晌才喘匀。他见我不说来龙去脉,也顾不上问个究竟,只是吩咐下人守好门户。

    到得八月初,镇上就传来消息,全川几十个州县都造反了。而此时造反却有了个洋名,叫闹独立。那些日子里,管家每天都遣人去镇上买来报纸,而时局竟是有些好转之象。朝廷派岑春煊入川平乱,此时已到武昌。报纸上说岑大帅电奏朝廷:“被押诸绅,暂行酌量保释”。

    此时我们看着父亲应无性命之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待到成都围城一解,通了邮电,父亲带去的随从拍回电报,说是父亲虽仍于督院软禁,但衣食无苦。这几日风声松了,还让见人,就派人拍回电报说是不日即可开释。

    这边爹没事了,那边却也是急坏了管家,四处拍电报,找寻孃孃的行踪。找到了,孃孃那边却说,刚刚在武昌安顿下,总是要等四下平安了,老爷开释了,再回来。如此过了中秋,没几日就传来消息,说是武昌那边也反了。

    古语说天下未乱蜀先乱,这次可是真正地应验。因为先乱了一个月,所以武昌反了的消息传来,反倒让人也觉着平常。再往后,才知道武昌是鄂军的新军造了反,因此和一般的乡匪流寇大是不同。

    朝廷此时恍然大悟,之前为平蜀乱,调鄂军入川,落下武昌空虚,革命党便难以弹压。明白了这层道理,朝廷不日间便改弦更张,对四川改为怀柔。

    父亲获释是九月初。父亲原本便是不苟言笑,经此一难,更是多日寡言少语。我自也不敢去打扰他。时局如此混乱,校长决定停课一学期,我也就一面在家读书,一面帮着父亲读报纸、邮电。

    我虽年幼,经此大变,倒也是成就对国事的早熟。所惜的是此间少有可讨论之人,只是读着报纸上左一件而右一件愈发难以理解的离经叛道的大事,却无人点拨变局背后的义理。

    入冬之后,南北开始议和。武昌的战事渐渐平息,可孃孃那边仍是没有启程。管家看出她是面子上过不去,钱恐怕也已用完,便没问父亲,派人将她和幺妹接了回来。

    孃孃带出去一千多两银子,除去一路花去的两百多两,剩下的,分文无归。她对下人们说是存在了浚川源银行,而这银行在四川易帜中无银兑现,关了门。可下人们传的却是她那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被自家的堂兄骗了去。不管如何,父亲或许是已无心家中琐事,也未再深究。

    除夕前一天,下了场大雪。雪在老家实在少见,要下也就是薄薄的几片雪花铺在地上。那天可是不同,从早到晚,雪花就那么下个不停。下人中间开始有些人心惶惑,说是民国逼着皇上和太后孤儿寡母退位,让老天动了怒。

    下这么大的雪,我还是初次见着,可在雪中玩耍却只是奢想。正在自己房中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却见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踏着雪走了进来。

    “国外来信啦,”他说。

    我立刻认出了那是白牧师的笔迹。

    父亲让我坐在桌旁,认真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催促我给他读信。我查看了邮戳,时局已重归太平,这封信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到了。

    “亲爱的乔治,

    你的上一封信耽搁了很久才到,我想原因你应该完全知晓。对于你父亲的遭遇和祖国的不幸,我深表同情,但是我最近在美国了解到中国的情况已经完全改变,出现了难得的转机,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多么希望能跟你一起经历那段日子,共同感受那千年不遇的历史时刻。我的一个中国牧师朋友的女儿在美国学习,她写信说,这是你们民族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我想,新时代已经来临了,也特别欣慰于你和今后所有的中国人可以在自由中生活与成长。

    据我所知,中国的新执政领导人是一位杰出的医生和绅士。他是基督徒,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虽然他接受了教会的教育但并未皈依耶稣基督。但他即使不是基督徒,至少也是这信仰的拥护者。我衷心希望主的工作能在中国迎来新的曙光,希望你们山河壮美的祖国,在饱经风霜之后获得新的祝福。

    新年将至,我们全家人将与你共同庆贺。我们这边安顿好之后,我也希望能够尽快回到中国。伊莎白在学校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她也称赞你在写英文书信方面的进步。

    愿新的一年,上帝赐福于你,你的家人和你的国家!”

    父亲让我给他读了两遍。尤其在第二遍,他让我读得慢一些,好让他能仔细领悟每一个单词。他问我,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词,之后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新的曙光已经来临?”他重复着这句话,“这话也有意思,按咱们中国话说,是变天了。”

    “他说新的领导人是信教的?这说的该是孙文吧。”

    我点点头。

    “那也是之前的事啦。皇上的退位诏是把一切都交给袁项城办了。不过也是一样,今后是都不同了。”

    “好好读书,然儿,”他又说道,随后就起身而去。父亲小心地踩过铺满雪花的地面,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没多久,那印迹也渐渐模糊。

    过年的仪式一如既往,但在新年当天,父亲让家里所有的人都剪了辫子。我们的民国生活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