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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壹回那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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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绵秋雨虽驻,然而空气中的湿寒尤甚,庭院里湿漉漉的,青砖缝隙探出的小草被细雨刷洗得翠油油。北面的秋天忽而就见不到绿,南边却可以一直绿到初冬,甚至更久。

    屋檐下嘀嗒嘀嗒,秀荷揩去落在袖子上的三两滴漏水,随在庚武的身后走出来。昨夜好了一晚,今日走不快路,看他在前面步履稳健,挺拔的身姿把一袭灰蓝色竹布长袍撑得清风洒落。正经的时候和私下里对着自己简直是判若二人,这会儿萧然隽逸,昨夜却有多坏?开天辟地,悱恻缠绵,叫人活也活不成了。

    “在看什么,如何神游象外?”忽然之间他回转过头来,素白衣领之下一抹红痕若隐若现……那是她昨夜痛极造下的痕迹,今日特意叫他着了交领内衬,怕不好出去见客。

    “叫你先走呀。”秀荷羞恼催促,不肯与庚武对视。

    看那眼中娇媚,猜她正在偷偷打量自己,庚武精致嘴角微微上浮,心中疼她宠她,乐得叫她继续。

    秀荷慢悠悠紧着碎步跟上。

    天一冷,大人孩子们都换上了稍厚的秋装。大嫂云英手里抖着一件靛青长袍,叫岚儿把衣摆牵着,看看还有无线头尚未剪断。

    见庚武缱风而来,忙笑着招呼道:“才准备叫你试穿呢,正好人就来了。那些北面大营里带回来的衣裳,我看都旧得不行。如今是船掌柜,出去要与老板们应酬,可不兴穿得不体面。我见你个子和大郎差不多,这便抽空给你做了一件秋袍,小叔穿上看合适不合适?”

    打六岁上就缠了足,个子比秀荷要矮半个头。垫着脚尖给庚武扯扯肩膀、拉拉袖子,虽然吃力,眼中却都是一种纯澈的满足。

    这是个家里大人孩子都景仰的男人,大多数时候他是属于所有人的,他是她们的顶梁柱,她们的心都因着他的归来而得到希望。

    见云英眼眶微有些发黑,秀荷站在旁边看,不免惭愧道:“大嫂白天拣茶那样费眼睛,晚上还要熬在灯下做衣裳。怪秀荷疏忽了,竟也不晓得给三郎抽空做两件,叫大嫂这样辛苦。”

    云英瞅着新媳妇脸上的娇妍,忽而在意到自己和庚武的距离近了。仰望着小叔子早已不是少年的身型,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都说姑娘变成女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男人不也是一样,少年与汉子之间,缺的就是这股红尘浓烈。

    连忙不察痕迹退开二步,微局促道:“见外了不是?都是一家人,哪里说的两家话,弟妹才进门,哪有叫你辛苦熬夜的道理。”

    福惠正在给二丫头桑儿洗脸,抬头看到秀荷一身豆绿的樱草提花新褂子,头插坠花镶玉小银簪,俏盈盈地站在庚武身后。那一武一娇,千般登对,来去之间恩爱只把旁人羡煞。

    不由拧着毛巾冲大嫂挤眼睛:“哟,瞧把新媳妇疼的。昨夜还说独独就秀荷没有,哪里舍得真没有,这款式呀,我只见衙门老爷的太太穿过一回,样式可新鲜。全家呀,小叔就对你最上心了。”

    一边说,一边笑着将秀荷的新衣上下打量。今日涂了浅粉的眼影,性子又活泼,鹅蛋脸儿看上去生动极了。

    怕把嫂嫂们偏颇,秀荷赶紧乖觉道:“他哪里会买东西,不过恰恰好被他误打误撞,买了个合适的罢。对了,过几天等把活儿赶好,嫂嫂们喜欢甚么款式,秀荷都给你们做了来。”

    暗暗睇了庚武一眼。

    庚武心神领会,展眉笑道:“都在堇州府荣盛衣庄上买的,缎子成色都一样,只不晓得嫂嫂们中意甚么款式,便不敢买衣裳。回头让她去做,她要做不好,嫂嫂们诉与我听,我替你罚她。”

    罚,怎么罚?

    那后院房门轻掩,把两个人昨夜造下的秘密掩藏,又不敢叫旁人晓得了去,今夜都不知要怎样应付。

    秀荷假意不理庚武,庚武隽颜含笑。她恼他坏,他偏爱纵着她恼,不以为然。

    庚夫人出来看到这一幕,心里头便都是欢喜,笑言道:“我们庚家的男儿哪个不疼媳妇?从前老大老二还不是一样,有甚么好的不想着你们。”

    话一说出来,见云英福惠只是兜着袖子笑,忽而便有些尴尬,两个儿子去的时候,一个媳妇不满二十,一个才刚满,从前感情都是多好的。

    赶紧又改口说:“快来吃早饭吧,说那些有的没得做什么。”

    婆子把饭菜端上来,一家子围坐在饭桌旁吃。南边人早上多喝粥,腌几样小菜,搭半个咸鸭蛋,就已然十足美味。

    秀荷挑到碗底下,果然又看到粥里埋了一颗鲜鹅蛋打成的荷包。鹅蛋可滋补女宫,寻常人家都是留给孕中产后的妇人吃……定然又是婆婆悄声吩咐的,每一回庚武在家时总有。想到昨夜夫妻恩爱,不由怯羞了红颜。宅子太小,甚么秘密都藏掩不住,就如庚武所说,便是她们听不见,一样也晓得你我在做些甚么。

    低着头细口慢嚼。

    颖儿拽着秀荷的袖子,神秘地眨着眼睛:“小婶婶小婶婶,我有秘密要告诉你。”小手做成喇叭状,趴在秀荷耳边悄声说话。

    福惠顿了筷子挑眉责怪,怕颖儿乱说:“大清早就开始捣蛋,弟妹你别听他。”

    颖儿稚嫩的嗓音嘘嘘喘着气:“小婶婶,床被三叔锯断了,我不会告诉奶奶的。”

    秀荷的脸刷地就红了,垂在膝上的手暗暗拧了庚武一把。对二嫂笑道:“颖儿可黏我呢,在小婶婶面前从不捣蛋的,是吧?”

    “嗯!”颖儿重重地点着头,一本正经地对娘亲说:“我告诉小婶婶我是猫头鹰。”

    庚夫人好笑嗔怪:“这孩子,看三叔一回来把你高兴的。”又问庚武一路上可还顺利,这一趟跑下来生意能有多少?

    “雲熹号”货船庚武一人占了五成股,小黑占三成,其余的都是弟兄们凑的。新船生意不好做,掌柜们不敢轻易下货,一开始只收七八成运费,保快保赔,三两次后若是满意,届时便好签长久的合同。

    庚武应道:“漕帮把码头上的私船都垄断了,弟兄们不肯跟着他们干,分与他们三成利,自己跑了几家新铺子。只要不犯到官船撞上,一趟下来除去开销,几十两是有的,头年赚个千儿八百的保底。”

    乡下的地一年下来也只能收个几十租,有千儿八百已然很是不错了。

    庚夫人眉眼间舒展欣慰:“如此下来存个几年,开山的本钱就有了。到时候租个铺面,再把庚家的生意慢慢做起来,叫嫂嫂和秀荷孩子们也跟着过上舒坦日子。”

    “租甚么铺面,放着商会那二间铺子为何拱手不要?”庚武蹙了剑眉,清隽面庞上掠过一丝少见的冷冽:“父亲与祖父从前就是吃了仁善的亏,如今我既从大营里捡了条命回来,那仁善便只是从前。此番运河北上,见堇州府南来北往商客中转众多,待他日把铺子从梅家手上收回,便开个山货行,这边厢收了货运去那边售卖,来往少不得又是一笔利。”

    庚夫人看着儿子刀削玉琢般的侧颜,晓得这个儿子历经几年生死磨砺,原与他的父辈兄长们不一样了。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叹道:“铺子的账目清理得可顺利?”

    庚武又复了清和语气:“幸祖父有先见之明,在祠堂香案下埋了这些年的账底。只要商会那边没有与庚家买卖的凭契,衙门里也无当年没收这二间铺子的证据,这个铺子就还是庚家的。”

    庚夫人面上挂起怅然:“早先老爷原希望你两个哥哥为商,留你去考取功名,哪儿想后来却出了那一桩变故。咱们庚家不比梅家,官场上无人照应,那梅家用银子贿-赂官府,压着不给查,倒也是难办了。”

    庚武想起这次出船救下的憨胖老头,那不也是个给钱就办事的贪财货色,一路上只听他一对叔侄“吃吃吃,吃衙门。”

    默了一默,沉声道:“下回去堇州府再想想办法。”

    秀荷柔声说:“早先那二间铺子也是收山货的,那时候可兴旺呢,母亲和哥哥常带我去。快点儿收回来也好,省得叫梅家又糊弄出事儿来。”

    庚武凝眸看她:“你还记得。”

    那双眸潋滟,洞开光阴隧道,依稀又想起从前——

    那时候是甚么年纪?子青还未病呢,是镇上难得的美人儿,把七八岁的秀荷宠得如同一朵娇花。十五岁的关长河已经比子青高了一个头,野马一般管束不住,爱随山户们进山打猎,顺带补贴一把家用。

    子青便时常带着秀荷与继子去庚家的铺子卖山货。

    十二三岁的庚家的三少爷,着一袭月白刺云纹长袍,上搭对襟的银鼠皮袄,墨发在肩后飘逸洒落,生得文气又隽雅。

    站在柜台边翻着书,可惜眼神倨傲,看她如若目中无人。

    那时候秀荷还未在书院遇到梅孝廷,也不晓得梅家与庚家暗中较着劲。不明白这少爷为何这般恼怒她,明明就互相不认识,做什么这样讨厌自己?她也骄傲,便不甘示弱,同样每一回也斜着眼睛把他横回去。

    他就更讨厌她了。

    “少爷,少爷,老太爷叫您呐。”伙计撩开酱金色帘布跑出来。

    他便嘴角噙着冷蔑,凉飕飕地擦过她身旁走去了店内堂。

    讨厌就讨厌吧,后来子青去世,开始被人欺负了,又回回眼睁睁地看着她快被欺负得哭了,才像赊与似的,又高高在上地出来悠然拦她一把。

    好像看她被欺负,他很享受似的。

    秀荷后来质问庚武:“我可是哪里惹你了,做什么把我讨厌成那样。”

    窄小的后院厢房里,一床红褥下女人的身子娇娇软软的,庚武把秀荷裹在怀中说,那是因为不欢喜她与梅孝廷好。

    敷衍人,最开始还不认识梅孝廷,那时候就已经无厘头厌烦她。

    秀荷才不肯善罢甘休。

    庚武隽毅的狼脸便严肃起来了,下抿着唇线,好半天了忽然啃上她细嫩的耳垂:“……见你总与长河进进出出,还以为你是他买回家的小媳妇!”

    炙热的嗓音像燃着火,藏在褥中的大手又覆着上她的娇满,揉来碾去不肯老实。

    可恶,还只是与他初初谋面呢,少年书生时就已然那样霸道。

    秀荷恼他,拍他的手背:“那也不见你从前出来抢,后来为什么又抢了?”

    “爷不强人所难。你喜欢他,我抢你做甚么?”庚武蓦地翻上秀荷的身子,用唇齿磨咬着她的锁骨,哑着声儿迫问道:“现在还想不想他了?你可听好,爷既从大营里生死走过一遭,他日可是要与他梅家决一狠战,你心里不能留他,不然别怪你男人手狠。”

    那抵在胸前的下颌清削而精致,一双狭长双眸里噙着少见的幽光,这时候的庚武是一只在旷野上驰骋的孤狼,手段尚未发挥,气场却已然叫人森冷畏惧。

    秀荷不由想起庚家被抄家时的场面,全镇的人都围拢在庚家老宅的门口看。那宅子得有多深,少有人进去过。老太爷讲规矩,寻常人等可不放入内宅,听说大清早从侧门口进去,逛一圈得中午了才能出来。

    秀荷也随在阿爹的身后看,看红马甲蓝衣的官-兵手握红缨长矛,把庚家老爷和他从高门大匾下轧出来。

    十七岁的庚武被带了大枷,身上尚穿着少爷们的细料常服,清早的风凉飕飕的,把他的袍摆吹得扑索索轻响。他一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纤瘦的她,眉目清隽且依旧冷傲不改。

    嫂嫂们抱着年幼的孩子哭得昏天暗地,庚夫人矜忍着没有哭,跌撞地跑上前,用帕子把唯一剩下来的小儿子嘴角的血迹擦去。

    庚家从前多少年辉煌荣达,说没有就没有了。叹富贵只在一朝一夕之间。乡民们唏嘘感慨,那北面大营里豺狼虎豹,只有活得去,就没有能活得回来,庚家的男人们要完了。

    秀荷一错不错地,看着庚武冷峻的侧颜漠然擦肩,那一瞬间她竟是害怕的。一种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看到他被衙役推搡着走上囚车,一双狭长深眸蓦然回首凝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冷冷,忘川逝水、再见不复的凄绝,莫名骨头就颤了一颤。也不顾他微蠕的嘴角,是否下一秒想要对她说些甚么,赶紧头一低,隐去了人群后面。

    花厝里弄凉风习习,那爬满绿藤的高墙之下,十二岁的秀荷央求梅孝廷:“大家都说是你们梅家害了他们庚家,你去求求你爹,单把他放了吧。你们小时候还一块儿玩着呢,又和他们一辈没关系。”

    梅孝廷自此便以为自己喜欢庚武,阴幽幽地勾着嘴角冷笑:“你喜欢他?你舍不得的,本少爷都要毁灭。你若不说这话倒好,说了,我便更希望他死了。”

    绝美少年手中一把玉骨折扇弹开,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然视他人之生死如同儿戏,拂过一道宽长衣摆,悠然上了身后的小轿——

    “……我爹说,留下那孽种就是种下了祸根。他必须不能回来。”

    彼时秀荷莹粉的指尖从庚武隽颜上缓缓下滑,那道道旧伤在他硬朗的肌腱上告召着四年的刀尖舔血,秀荷便对庚武说:我不心疼他。

    这世间恩怨情仇皆有因果,因是他们梅家种的,后来的果自然也须得由他们自己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