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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柒回婚书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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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这就回去安排。”婆子把布料收进篮筐里,躬着腰告退。

    梅老太太抿着银烟斗,谆谆嘱咐道:“我们梅家是重规矩的大户人家,虽则你母亲是个戏子,但你是我老太太亲自挑选的绣女,从小也是知根知底的。我晓得你是个好姑娘,日后嫁进来那不该想的就不要再想,安分守己,好好服侍你的丈夫。他身体自幼不好,可受不得甚么风浪。”

    秀荷搭着腕儿说是,步子却不见离开。

    梅二夫人和蔼笑问:“姑娘还有什么话嚒?”

    秀荷抿了抿唇,暗自豁出去勇气:“前些日阿爹收到聘礼,独缺了婚书……自古男女婚嫁,媒人为聘,婚书为证。如今聘礼已下,镇上都晓得秀荷许了梅家少爷,夫人却没有把婚书一并送来,可是觉得秀荷有哪里不对?”

    她语音柔柔,说得犹豫,却一鼓作气说完。

    叶氏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个老的就借口措辞休息去了。梅老太太和大夫人吃斋念佛,这种不好张口的事还是由老二家的出面应付比较好。

    主座的位子空却下来,告辞了也可,秀荷也想单独说。

    叶氏巴不得两个走呢,上下将秀荷一番打量,然后才笑盈盈道:“不是不给,这件事儿也是我们做大人的私下斟酌过的……先前孝廷和你闹矛盾期间,外头关于你和庚武的流言不少,听说他把你从水里头背回来过,有天晚上还在怡春院里和你……”

    竟原来是这个,秀荷柔声打断:“回夫人,我和庚三少爷并没有什么,那天夫人问我的时候就已经解释过。长辈们若是怀疑秀荷的清白,秀荷断不敢再进门拖累少爷。”说得委婉,却也不亢不卑。本已经死心,若非为着梅孝廷,这样的场面她其实不愿经历。

    晓得这丫头骨骼刚烈,怕是惹急了,一盘好棋子怕就泡汤了。

    叶氏连忙讪讪一笑,牵过秀荷的手背,缓和了语气:“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做大人的自然是信你,但家里头这么多婆子,多少双眼睛和耳朵,外头的人不信呐……我们梅家最重脸面,许多事儿做的不是给自己人看,是给外头人看的,你也要理解。”

    又稍许停顿,蠕了蠕唇齿,方才一口气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这么着和你说吧,新婚头一夜,如果你落了红,证明和庚武确定没甚么,婚书做长辈的第二天就补上……但若是没有,那就按平妻的身份安置你,你也不吃亏。外头的人并不晓得缺婚书,只要你身子亲白,又何须忧心慢这几天,姑娘说是与不是?”

    那一字一句击人,却偏偏眉眼慈爱带笑,秀荷只听得心底发寒,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不让抚在叶氏掌心的手指发抖。

    木梯旁站着的梅孝廷眉宇便浮起阴鸷,几步从暗影里走出来:“母亲做甚么这样欺负她,秀荷从小与儿青梅竹马,又如何三两日就能变卦?若是依旧这般为难,我还去往庙里出家当和尚便是!”

    拽过秀荷的手,不忍心她被母亲为难,想要把她带出后堂。那凤眸中有怒意还有彷徨,怕秀荷忽然又不肯嫁他。

    叶氏把愠意暗藏,蹙着眉头作嗔怪语气:“瞧瞧,这亲还没结呐,就护起媳妇儿来了,一句也舍不得我说。都快成亲的人了,也不晓得避避嫌,仔细让下人们看了笑话。”

    揩着手帕上前给儿子拭衣领,梅孝廷只把竹骨扇子在跟前一挡,不肯与她亲近。叶氏便尴尬起来,暗暗睇了秀荷一眼,像是求助。

    秀荷看着梅孝廷,那一双凤眸濯濯,欲言又止,不忍不舍,义无反顾,万念俱灰……冤家,上辈子也不晓得欠了他什么债。

    她便咬了咬下唇,强把一口气咽下:“记住,这都是为了你。”小声叮咛一句,转而向叶氏福礼一鞠:“长辈们的忧虑自在情理,只是这样说出来,到底伤人的心。晚辈不求其他,但求立个字据,若到时果然清白,隔日便将婚书补上,今后院子里所有人亦不能在背后造谣生事。秀荷既嫁入梅家,就是真心实意和二少爷过日子,不想将来孩子受到影响……但若是没有,情愿一场亲事作废,秀荷断无脸面再拖累二少爷,从此两家亦互相不为难。

    呵,好个厉害丫头,她倒是能豁得出去……只要婚书暂不给她,待与老大圆了洞房,生米煮成了熟饭,到时管她是与不是。

    “好,就按你说的办。”叶氏怜爱地抚着秀荷白皙的脸颊,向蒋妈妈睇了个眼神,蒋妈妈便颠着小脚找老太太去了。

    ——*——*——

    小径上鸟鸣莺啼,花草泛香,晚春问秀荷:“昨天东家叫你去干嘛了,那么长时间,出来脸色也不太好看。”

    “量衣裳呢,怕是月事快来了,哪里敢给东家脸色。”秀荷低着头走路。

    晚春见她心绪廖廖,便也不再多问,揩着秀荷的袖子只往前头走。

    正午日头金黄,院子里的仆婢们都在午休,小径上无人,那一绿一绯二色便显得好生醒目。

    祠堂顶上小黑看见,便向庚武眨眼睛:“喏,人来了。”

    庚武正把一根木头往梁上递,见状不明所以地觑了一眼。

    那祠堂外的绿荫下,只见一抹绯色裙裳正碎步盈盈向这边飘过来。以为听了自己带去的话,终于肯露脸儿了,庚武眉宇间的川字正待松解,却又看到她空荡的手腕。初夏的袖子稍比平常短,她一抹藕白手腕露出来,却依然还是一只半旧木镯子静悄悄。

    晚春的手腕却叮铃叮铃,那枚青白玉手镯在阳光下打着柔和的光晕。

    没心的女人。

    “砰——”庚武把木头抛上去,一颗心都凉了。

    小黑眼尖,自然也把这一幕看见,惆怅地咋咋舌:“啧,爷真是把她看走了眼。不肯收就退回来,自作主张送给别人算怎么一回事?自个不要了,想把你推给晚春那妞儿?”

    庚武蹙眉不应,亦不再往下多看。

    工友们干活少不得拿女人玩笑,见底下秀荷走过,便纷纷调侃道:“庚武少爷,你家小媳妇来了,再不把她吃咯,回头便宜送到别人嘴里哈哈哈!”

    秀荷这才发现被晚春牵到了祠堂这条路,却已经来不及调转,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庚武看着她摇来摇去的胯儿,明明心寒,大中午的嗓门却忽然焦渴,又想起那梦中箍在手掌心的两团娇软。

    唇齿轻磨着,冷声道:“想做少奶奶,由得她去便是,爷不挡她的路。”

    众人哄然笑起,言辞许多调侃。秀荷的脸烧得红红的,不用抬头看庚武,都能够想象他那双锐利的狼眼。她自是不晓得,在庚武的心中她的位置已经不一样,倒有些恼他频频用这样大丈夫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她又没有答应过他什么。

    只是把脚下的步子加快。

    “啪——”

    不知谁人扔下一根旧木头,正正好地砸在秀荷的脚跟前。干燥的粉尘漫天飞舞,秀荷捂着手帕咳嗽,脚步顿了一顿,继续不停。

    “啪——”见她又走,那木头再扔。

    庚家祖辈良善公益,从前庚老太爷富达时没少帮衬邻里乡亲。谁都想吃掉秀荷,但秀荷嫁给庚三少爷却能让人心服口服。众人都看不起秀荷嫌贫爱富、把庚武不要,笑谈里多有鄙薄。

    晓得走不过去了,秀荷蓦地抬起头来质问:“你们,干什么这样欺负人?”

    那嫣红小嘴紧抿,柳眉儿怒蹙,娇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只看得一众汉子骨头里酸酸软软。

    “砰——”秀荷话音未落,又扔下来一块木屑:“小娘们,就欺负你怎么了?许你戏弄我们庚武,就不许哥哥逗你两下?”

    “庚武少爷……”那屋梁上的汉子一个个威武莽壮,晚春心跳怦怦然,暗暗扯着秀荷的衣摆。

    庚武看着晚春手上的玉镯,本想置秀荷于不理,只眼角余光瞥见她发红的眼眶,他的语气便又不由衷地柔和下来:“走吧!没人为难你。”

    “谢庚三少爷。”秀荷对着他清伟的侧影微微一福,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她却又避开。庚武本以为秀荷至少要再解释些甚么,然而她竟然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女人的心真是变得太快,她尤其快。庚武动作一滞,后悔放她过去。

    ——*——*——

    梅家瓷窑地处春溪镇西岸,一座金织廊桥走到尽头,再沿着土丘拐两道,然后才到达漆红的大门口。

    那时候的瓷窑讲规矩,汉子在里头干活时,女人不能进窑,怕惹了祖师爷不快,招至晦气。

    哥哥关长河托人给家里递了话,说最近嗓子烧得难受、夜里头睡不着,让秀荷熬两灌药给他送进去。大热天的秀荷坐在门外石砖上等,一抹贴身的肚兜悄悄被染湿了几回,等到哥哥从里头出来,都已经快到傍晚了。

    关长河脸庞热得黑红,浓眉大眼把秀荷一扫:“日子定在哪天?妹子成亲,做大哥的得亲自背上轿子!”

    “五月二十一。”秀荷把药罐子递过去。

    关长河拿起来就喝,喉结一动一动的:“梅家这次是吃了什么药,竟然肯聘你做少奶奶?我看还是庚家三少爷靠谱,那小子身上藏着故事,将来保不准有大志气!”关长河比秀荷大七岁,说话做事改不了北面汉子的做派,没事还总爱惹秀荷生气。

    秀荷才不高兴听这话,看了眼关长河肩膀上的牙印,晓得是小凤仙咬下的,便道:“哥哥别关顾着管我,爹可等着你抱孙子呢。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好好成家立业,再扯那些有的没的。”

    “你要不是我妹子,我就娶了你,没工夫和她闲缠!”关长河开玩笑地刮刮秀荷脸颊,挽着袖子又钻回了窑子里。

    秀荷沿着廊桥往回走,怎么也是奇怪,回回过桥都是阴天。绣鞋儿踩在青灰的桥面上,底下流水哗啦啦,又想起那次在雨中被庚武紧拥的场景……其实过后回忆都是羞怕,是不是只稍再多抱上一秒,他的薄唇便要向她俯下来。

    连忙叫自己不要去想,跪在神龛前释债。

    那佛像在阴蒙的光影下静笑,好似能把世人的心思参透。秀荷念念有词,结果才抚着膝盖站起来,却看到面前不知几时多出来一双青面白底鞋,那鞋面上有被拍净的粉尘痕迹——那人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从还是冷傲的阔少爷起他就是。

    靠得这么近,秀荷心跳一瞬紧促起来……本就是刻意避开时辰过桥,怎料到他今日忽然早归。她还没有想到要怎样与他单独面对,怕他忽然惩罚自己去看他的眼睛,怕他又趁没人把她箍去他怀里……他敢的,他连命都是狼堆里捡回来,他有什么不敢?

    怕一触及庚武的呼吸,便再捡不回来距离。秀荷挎着药灌绕路走,假装低着头没发现。

    可她才绕到左边,左边便伸出一只长臂,将她的道路冷冷一挡;绕去右边,那右边的也伸出来。他的身型清宽魁梧,胸膛更是硬朗,她一撞过去便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