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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震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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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对中国实在是不平凡的一年,多年之后,卢利回忆起来,在这一年中,有两件事是值得永远铭记的,首先是这一场发生在他身边的天灾;另外一个,就是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逝世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连同公社的社员、知青、救灾的医生、护士、指战员官兵,站在废墟上等到高音喇叭把这个噩耗传达完毕,商家林的上空响起一片哀鸣!所有人同时脱帽,以手掩面,卢利能够清晰的看见,大片大片的泪水从指缝中涌了出来。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崇敬:一个人要怎么做、做了什么?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敬仰、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戴?在他离去之后,才能得到那么多的泪水?

    火车隆隆,一路向西,卢利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上,低着头,心里想着事情:今天上午,刚刚送走了常星海、胡初三和蒙小彪几个人。

    常星海的他的一条腿被砸断了,因为伤情比较严重,最后只得截肢,而且术后恢复的也不是特别好,因为营养不良,瘦成一把骨头,常家父母从武(汉)赶来,看见原本健康漂亮的儿子变成这么一副凄惨的模样,夫妻两个放声大哭!

    常星海成为了残废(当时没有残疾人这个叫法),自然不能再在商家林下乡,于是,夫妻二人办理了相应的手续,带着孩子登车远行。卢利和胥云剑几个亲自送到火车站,常星海也掉眼泪了,“小卢,当初的事情,是我不对,看在咱们都是知青的份上,忘了它吧?”

    “我从来没记恨过你。”卢利把手伸高,和常星海握了握,“小常,回去好好学习,继续努力!腿……,”

    “我明白,我知道的。”常星海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豪迈的说道:“咱们都是伟大领袖的好战士,哪能让这点困难吓倒的?放心吧!哦,对了,等以后路过武(汉),别忘了哥们,来看看我。”

    “一定!我保证!”

    送走了常星海,接着是广东的两个知青,他们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残缺,只是一个左臂,一个右腿都打上了石膏,商家林这边顾不上他们,于是和上级商量过之后决定,让他们回粤省老家去,养好伤之后,再上战场。

    临分别的时候,卢利从自己家的废墟中找出被砸毁的樟木箱子,取出舅妈给他带的钱,拿出三张大团结塞进了胡初三的口袋,“小小……别,别……”

    “你们这一趟太远,家里又没有过来人照应你们,留着这点钱,路上可能用的上。”

    胡初三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感动得落了泪,“小小,你当人朋友……,真是得弹(粤语,没话说、无可挑剔的意思)!这些钱算我找你借的,等我回到家,就给你寄回来!”

    卢利根本听不懂他的粤语,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一路顺风,记得好好养伤,养好了伤就赶紧回来,咱们接着一起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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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利幽幽叹息,忽然感觉车速放缓,向窗外看去,已经进入天(津)市区了,“小小,”胥云剑第一个站起来,他早已经亟不可待了,“准备一下吧,我们到家了。”

    一众年轻人地震后第一次回家,夜晚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和平路上临建挨着临建,窝棚挤着窝棚,那份凄惨和悲凉,真是怎么形容也不嫌过分!原本天(津)主干道之一的和平路,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硕大的菜市场一般,人声鼎沸,垃圾遍地,在这样的季节里,一股一股的酸臭味直冲鼻管。

    天(津)市地标建筑之一的百货大楼在地震中幸免于难,但也是创巨痛深,大块大块的墙体脱落,露出里面坚硬的花岗石,临街的正面,玻璃更是一块也没有留下来,黑洞洞的窟窿,像张开的一个个血盆大口,甚至进口的旋转门,玻璃也全碎光了,也只剩下几根用作支撑的金属柱子。

    最惨的还是楼顶,楼上原本是有一座四面大钟的,钟楼的顶上是一根金属制的避雷设备,眼下这些东西是全都看不见了——后来听于芳说,大钟基座和上面的避雷针都被震倒了,斜斜的悬挂在那里,人们担心随时出危险,便拆除了下来。

    拆卸的那一天,和平路上万人空巷,似乎所有天(津)市的老百姓都来围观了,热闹的不得了,还有人捡了一些废铁,拿回去当破烂卖呢!

    他都不知道舅妈住在哪里,和胥云剑几个分手,赵敏带着他找到了那娘俩,说是娘俩,却只有于芳一个人,吴婷即便是在这样的天灾之后,仍旧不老实,这孩子像是没心没肺一样,成ri价胡闹。

    看着舅妈费力的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卢利猛的上前,抓住了壶把,“我来!”

    于芳突然一愣,梦里见了多少次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女人竟是呆住了,“小……”

    “舅妈,我回来了!”

    于芳嘴唇抽动,突然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她的身体簌簌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小小,你怎么才回来啊,都没见你舅舅最后一面啊!你个缺德鬼呦!你都不回来送你舅舅最后一程啊?!他白把你养这么大了!宝昆,小……小,孩子……没事,他回来啦!”

    于芳的哭嚎,瞬间击碎了卢利久铸内心的钢铁长城!他双手握紧,泪水流得满脸都是!“舅妈……”

    于芳抱住孩子,放声大哭!

    赵敏站在一边,等娘俩哭得差不多了,这才过来劝解,“阿姨,卢利回来了,您就别哭了。”

    “哎,不哭,不哭!丫头,谢谢你啊。小小,还不让人家姑娘到里面坐?”

    三个人擦擦眼泪,低头走进临建棚,头上是瓦楞板和石棉板,周围是木头桩子,简陋和安全系数之低,无以复加,让人担心一阵风过来可能就会吹倒!“舅妈,您就住这里?”

    “那还能住哪去?这还是你舅舅他们所里,和街道找人帮我搭的呢,我一个老娘们,自己哪弄得来?”

    “冬天就到了,多冷啊?”

    “实在要是冷的话,就回家去睡,哎,住在那里也是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塌。”

    卢利深深皱眉,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舅妈,您别怕,塌不了!这样的地震,千百年也未必有一次,等余震都过去得差不多了,您就回去住,我陪您一起。”

    “你怎么知道?就是现在,晚上有时候还晃悠呢。”

    这个念头是突然出现的,卢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论点,给于芳问楞了。

    赵敏在边上呵呵一笑,“阿姨,您说的晃悠,是过汽车引起的,和真正的地震没关系,您看看这临建棚,真有地震来了,它扛得住吗?”

    于芳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眼下不必多想,握着卢利的手,到了床边,“小小,你……你这回回来,能住几天?还走吗?”

    “得走,不过您放心,我会尽量多……住几天。”

    “还得走啊?”于芳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遗憾,“那,这回回去,多咱再回来?”

    这个问题,卢利也无能回答,他摇摇头,“舅妈,舅舅……,我想去给舅舅上坟。”

    提及丈夫,于芳又哭了起来,边泣边诉,“上嘛坟啊?都一块堆儿火化了!”

    天(津)市因灾死亡的人数远不及唐山,饶是如此,也大大的超过了殡仪馆能够火化的速度,最后只好集中处理,一块儿火化了。卢利不想连这样一个要求都不能实现,

    他又不敢当着舅妈的面掉泪,只好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临建棚住不开连他在内的三个人,卢利倒也胆子大,第一个返回王家胡同的老房子,房子中一切家具全都震倒了,甚至支撑暗楼的几根铁管也从墙内脱落出来,上面的床屉失去依托,滑落在地,像一扇巨大的断头台的铡刀,斜斜的倚着地面,原本上面放着的被单、蚊帐、枕头、凉席、书本散落的到处都是,他看着这些,有些发傻:这么……严重的毁坏,舅妈和小妹是怎么逃出来的?真得感谢上天了!

    后来他知道,舅妈母女两个在事发当夜,没有到楼上去睡觉——热空气上升是物理学的简单原理,暗楼高出地面近两米,冬天的时候还好,等到了夏天,那上面简直和笼屉一样!母女两个是在楼下的床上睡的觉,侥幸躲过了一劫。

    卢利摇摇头,很觉得无奈,房子里太乱了,想收拾也根本无从下手,等回头把胥云剑他们找来,让他们帮忙吧。

    天(津)市所有的建筑都和这里差不多,房子虽然没有倒,但墙体上裂开的大缝,前后通透,怎么看怎么是危房,如何住人啊?于是临建就成为栖身之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81年前后,才在国家有系统的安排和全面的维修下,让市民搬回旧宅。

    卢利晚上就在胡同老宅中睡觉,白天就到和平路的临建中去,照顾舅妈母女,“你大姐和你二姐都来信了,她们那没事,孩子和大人都好。”

    “今年……她们回……来吗?”

    “不知道,信里没有写。”

    “舅妈,要是她们不回来的话,您和我去唐山吧?”

    “啊?”

    “过年的时候冷,您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回去住,在这临建棚里怎么过冬啊?和我去唐山吧,那里现在已经开始重新建筑房屋了,有解放军和全国很多很多的人来帮忙,可能比天(津)市要快。”

    “这,我户口还在天(津)呢?去那行吗?我吃什么,喝什么啊?”

    “有我在,您还怕饿肚子吗?”卢利笑着说道:“舅妈,也不是我和您吹,卢利在那,现在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真的,我可以向您保证的。”

    于芳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孩子去农村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自己去算什么?而且,别回头这样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吧?自己可是城市户口,无端端的成了农村户口,那叫什么事?“还是不要了,我怕回来政策有变动,不让我回来了?”

    卢利不明白舅妈的担忧,更不敢强迫,“那就算了。不过舅妈,您在这过冬可不行,您要么就大着胆子和我回去住,要么就一起去唐山。”

    于芳考虑了一会儿,却不即刻作答,“小小啊,那个赵家丫头,你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她和咱家没嘛关系了,为我一句话,人家姑娘就跑了一趟唐山,这份人情欠得太大了!你问问她们家住哪?我和你一块儿,去谢谢人家?”

    “成。”和舅妈说过话,卢利便去找赵敏,她家也搬到了临建棚中。

    这种特殊时代的建筑物都是就近安置,赵家一共建了两间,她们姐妹住一间,夫妻两个带着小弟住一间。至于赵建,他现在在手表厂上班,那里的条件比较好。本来,工厂里对所有受灾的职工都有一定的补救措施,但僧多粥少,分不过来,特别是像赵建这样上班没有多久的,原则上是不予理会的,但赵建和谢武装是好友,谢武装又是厂子上上下下万万不敢得罪的人物,经由这个关系,赵建甚至得到了住进厂子里职工宿舍的权利。平时不在家,只有周一(这个厂子每周二休息)才回来。

    但赵建今天却回来了,原因是谢武装和他说,前天去赵家找她的时候,姑娘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妥:不会是想过河拆桥吧?帮了他们家这么大的忙,这个丫头想干什么?想踹了自己吗?谢武装有些心里话想问,可是看着赵敏白玉一般jing致的肤sè和画儿一样美丽的容颜,谢武装自惭形秽,竟是不敢当面质问,只得灰溜溜的离去。

    对赵敏是这样,对赵建他可没那么温良恭俭让,把他找来,劈头臭骂了一顿,“你别以为进来就完了,能让你进的来,也能让你滚出去!”

    赵建害怕极了,他可是绝对惹不起谢武装的,急匆匆下了班,赶回家中,进门就喊,“小敏?小敏?”

    “你喊什么?干嘛?”赵敏从父母的临建棚中回到自己这边,和哥哥说话。

    “干嘛?那天小谢来了,你是什么态度?你打算干嘛?”

    赵敏眼珠一转,明白了情况,“正好你来了,你回头和说一声,这件事算了。”

    “什么……事算了?”

    “就是我和他的事,我腻歪那个人,以后别让他来了。”

    赵建脸sè憋得通红,跳脚大叫,“不行,绝对不行!我告诉你赵敏,这个事,门儿都没有!你非得和他搞对象不可!你不和他搞,我……”

    赵敏一张俏脸高高昂起,瞪着哥哥,“你想干嘛?你还想把我怎么样?”

    “我大嘴巴子抽你。”

    “你敢!?”

    “敢……”赵建气得头顶生烟,转身就找家伙,“我今儿要不管管你,你……”他从临建棚的一角抓起一根笤帚,举了起来,“你说,……”

    “说嘛?和谢武装的事,你别做梦了!门儿都没有!”

    赵建看着妹妹从容的面庞,手中的笤帚举了又举,终究不敢落下去,“这是干嘛?”赵妈妈一步抢了进来,“你们哥俩这是干嘛?一会儿没看见就不行啊!小建,你把笤帚扔那!家里来了客人了,给人家知道了,笑话不笑话?”

    赵建未做他想,把经过说了一遍,“妈,你看看她,有这么不像话的吗?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让我以后在单位怎么做人?”

    “你活该!谁让你卖妹妹了?”

    这话实在伤人,赵妈妈也很挂不住了,“小敏,你说嘛?有你这么说你哥哥的吗?他怎么卖你了?”

    “难道不是吗?让我和谢武装搞对象,不就是为了他进手表厂吗?还是我说错了是怎么的?”赵敏越说越委屈,到最后,也带上了哭腔。

    这边发生的一场争吵,自然也传到了另一边,卢利和舅妈坐在赵爸爸对面,权当没听见——这种情况下,身为外人的他们,还是装糊涂比较合适,“这个老三吧,就是不听话,”赵爸爸尴尬的微笑着,“对了,您吃了吗?晚上就在这吃吧,也没什么好的,……”

    “不吃了,”于芳笑着摇头,“家里还有一个小的呢,临时让邻居给看着,歇会儿也得回去了。”

    “别啊,好不容易您来一趟,吃完了再走吧。小卢,你劝劝你舅妈?”

    卢利听着旁边越来越大声的吵闹,苦笑摇头,“不了,还是回……吧。舅妈,我们走吧。”

    “对,对。”娘俩起身要走,临建棚门一开,赵建闯了进来,“爸……”他一眼看见卢利,回身就喊,“小敏,你是不是为了他?你不是和他分了吗?他怎么又来?哎!你来干嘛?快滚!”

    赵爸爸当着客人的面让儿子弄了个下不来台,脸上无光,迎头给了儿子一巴掌,“人家是来看我的,你凭嘛赶人家走?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赵敏母女也跟了进来,看见卢利,女孩儿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没错,就是为他怎么了?我喜欢他,你管得着吗?”

    赵建更是怒火满腔,妹妹太不像话了!居然当面承认了?一股火气全冲卢利发作了过去,扬手一记耳光!

    若是在平时,以卢利的反应,他绝对打不上,但这一次,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混乱,赵敏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根本没有预料对方会动手,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头一偏,身体抢出去半步。“小小?”于芳心疼孩子,扶住了他,“没事吧?舅妈看看,别打坏了?”

    “我没事。”

    这下于芳可不干了,怒视赵家夫妻,“老赵,你们小子这是干嘛?有话说话,怎么上来就动手呢?合着我们娘俩今天来,就是送上门给你们打的?”

    赵家夫妻大为尴尬,更是羞怒异常,自己儿子的这种做法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失礼又失理的,一个举起手,同样的嘴巴抽在自己儿子脸上,一个急忙道歉。

    于芳理也不理,拉起卢利的手,“小小,咱们娘俩走,赶紧走!好家伙,再呆下去,你这条小命非扔在这儿不可了!”

    这句话说得yin损极了!赵家夫妻脸红脖子粗,送出临建棚,没口子的道着歉,目送二人远去,回来就和赵建拼命!

    卢利无端挨了一个嘴巴,虽然有些疼,但那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心却乱成了一团,赵敏……,她怎么……?哎呦,少年胡乱的摇摇头,简直不敢再多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