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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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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孤嗯了一声。他们两个……说了什么没有?

    没……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未见到主人,略有些……担心。

    担心我?拓跋孤失笑。你没告诉他们我在忙什么?

    没有……

    拓跋孤还是笑笑。接着说。

    苏折羽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后来折羽原本打算立刻回来,可是……可是一念之差,去了漠西……

    她声音减弱下去,似乎无比羞愧,攥紧了衣角。

    回家去了?有什么发现?拓跋孤声音如常。

    苏折羽抬起头来,似乎为拓跋孤并不因此事责备她而感到意外,却只是对着他的目光,不敢说话。

    他看着她。你还打算继续瞒着我么?

    没……没有,折羽从来没有瞒着主人任何事……

    是么——你以前说你没有姐妹,却多出来一个苏扶风;你也说你家中早已无人,现下又回漠西看谁去?这一层身世背景,我从来未曾追问过你;你若当真不肯说,也只得由你。

    苏折羽哪里受得了他这般威胁,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主人,折羽,折羽不是不肯说,只是以前连折羽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明白——这次回去,我才明白了一些事,我,我都告诉主人!

    她停顿了一下。拓跋孤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咽了口唾沫,道,折羽家里确实不是普通人家,爹娘本是江湖中人,但从未曾教过折羽和妹妹扶风半点武功,所以我也一直不知,直到十一年前一日,爹娘突然将我们二人叫去,说有家学要传授,可依照规矩。我们须得比赛谁能最快到得漠中清洲处,方能决定由谁继承。折羽和妹妹每人得了一份水粮,还得了一个小包袱,说是到了漠中清洲,方能打开看其中内容。那清洲爹曾带我们去过。虽然要行一段路。但并不算太远,所以我们也便欣然同意。我知道扶风好强,本也准备让她了,所以就由她跑在前面。我只这么跟着。谁料那一日偏偏遇上了大风沙——那是我们从没见过的大风沙,真正是侥幸,我们拼命逃才逃了性命,但过后却在大漠里全然迷路,本来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三天还未见方向。我们干粮不缺,但水却早已不够,所以我趁晚上都偷偷装给了扶风——第四日上终于是找到了路,只是……只是我那时已经力有不逮……

    她眼睛轻轻一抬,瞥见拓跋孤仍是盯着她瞧,不由害怕地转开了。这被大漠的烈日晒伤后尚未恢复的脸孔,似乎是令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干枯的嘴唇。他的手微微一动,不过,目光随即也移了移。转念道,所以你活下命来之后追到清洲,其实本来并不是来追我的,只是去找苏扶风了,对么?

    哦……那个时候并不肯定还能遇上主人。只是想着应该只有那一条路的……的确本来是想找扶风,可是……我没有找见她。我在路上昏迷不醒时,身上东西也被人拿光了,包袱里的东西完全没有。我便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你后来决定跟着我?就算为了报答我——你难道不想回家去?

    苏折羽沉默。

    你是想着苏扶风一定是先到了清洲,也先回去了。所以也就不打算回家与她争宠了,是么?拓跋孤略略皱眉。

    苏折羽点头。

    看起来——你们小时候,并没有那么和睦?

    也……也不是……苏折羽低着头道。只是……只是我一直以为扶风更得爹娘宠爱……所以我就总是……总是怕与她有所争执或是冲突,甚至怕与她正面相见。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重新道,不论小时候怎样——总之——我原不知道爹娘原来并不是那个村子的人——那个村子只有我们一户是汉姓,可是小的时候,我并不知晓。这次回去才知道,原来爹和娘是为了躲避仇家,才隐居到那里去的。那一次叫我们去比赛到什么清洲,也只是为了把我们都支开——

    仇家找上门来了?拓跋孤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苏折羽点点头。我十一年来,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可是这次——这次我回去……寻到了扶风留给我的一封书信——扶风早在十一年前便知晓了一切,她到了清洲,就从爹娘放在包袱重的书信里得知了此事,信中是说,我们既然到了清洲,便沿着去中原就好,不要再回去了,可扶风当然是不相信的,当下便回去了,却见爹娘早已被害——村民只觉我们家招来祸害甚多,便将她赶走——她两年之后,稍许练了爹娘留下的家学,又悄悄回去了一次,因为并不知我的下落,也便将她所知之事书于信中,留在家里,希望我能看见。她……她却也不知我是否还活着,她说她——她说她那时的确一直求胜心切,也是到后来,才想起我是将水留给了她,可那时却已再找不见我了。距离这封书信,如今也有九年时光。若我能早点看到这封信,我……我那时与她重遇,我心里……我心里该也不会……那般难过。

    仇家是谁?拓跋孤却似乎并不在意她与苏扶风之间那许多细节,只问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苏折羽轻声道。

    真的不知道?拓跋孤喉咙里哼了一声。你迟迟不归,该并不是只去了漠西对么?若你没去别处,又怎会被单疾风撞上?单疾风那段日子是去了明月山庄的——你是不是去了洛阳?你的仇家是不是在洛阳?

    苏折羽不意他口气突然咄咄逼人,身体一软,跪到了地面,垂首道,折羽……知道错了……

    你起来!我没叫你认错,更不喜欢看见你这般模样,我只问你,仇家是谁!

    苏折羽叫他右手大力一捏手臂,疼痛之下被他扯得站了起来,双目却红了。明……明月山庄……她失措地回答道。是……是那时的“中原第一刀”邵准……杀了我爹娘。

    哦,是他。拓跋孤也有点始料未及。不过你也知他已死了,又跑去明月山庄干什么?莫非你以为单凭你一人,又能把整个明月山庄如何么?

    不是……苏折羽轻声道。我只是想到扶风在那里。我……我那时还不知她已离开明月山庄了,我只是……我不想她……做了邵家的媳妇……可……可是没料到,刚到洛阳城,便先遇上了单疾风。我……我不知道他早已叛了主人,我……全无防备……

    她的头又垂下去。同样垂着的左掌。捏住了椅子的扶手,像是要聚集出无限勇气,才能把话语说下去;可是这勇气却无论如何也聚不出来,只因她知晓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所有的事情,所有人都已知道。

    这痛苦的倾侧令她颈上结痂未退的创口清晰地显露出来,似乎是一种挑衅——是那叫单疾风的男人,对她的主人的,肆无忌惮的挑衅。拓跋孤伸手。撩开她的头发。脸颊上也同样有着结痂的创口,不知是否也是同样的一种挑衅?

    她恐惧得不敢动弹。他的手虽然温暖,可是她分明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令这所谓的“温暖”变得可怕。他的手指数过她颊上与颈上的伤痕,伸至她领口。

    脱掉。他突然命令她。让我看看。

    她浑身一震,没有违逆,伸手解下衣裙。除开胸口的刀伤,她的身体竟是伤痕累累——即便已过了这么久,淤青与抓伤仍是清晰可见。

    拓跋孤伸手。突突的感觉抚过她整个身体。他一一细数,末了,突然抬眼,目光射入她的双眸,令她浑身又是一颤。嘴唇发干。

    穿上吧。他放下手去。

    她开始系起衣衫。她在他面前袒露过太多次身体,却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令她觉得羞耻。若不是他救了她,她想,自己是宁愿死。也不会愿意将这些肮脏的痕迹暴露在他面前的。

    拓跋孤只是叹了口气。折羽,我问你。他看见她反转手臂。要束上腰间细带,却极是费力,伸手将她肩膀推转,抓住她衣带,微一用力,替她系上了。单疾风这般对你,你便要去寻死——但我一直那样对你——你觉得,又有什么分别?

    主人……主人何出此言?苏折羽大惊失色,捏紧襟口退开了一步。主人是主人,可是单疾风却是……

    那又有什么分别?拓跋孤打断她。

    苏折羽一愣。有什么分别?自然是有的,只是——她难以启齿。

    她难以启齿她对他的欢喜,她的心甘情愿——她启齿不了。拓跋孤看着她。他知道。她启齿不了的一切,他早知道;他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姑娘已经准备好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献给他——而不是任何别人。

    可是他从来没问过她。当他令她在他的床上也那样喊着“主人,主人”的时候,他与那个同样令她在床上喊着主人的单疾风,又有什么分别?

    你恨他么?拓跋孤见她不语,又开口问道。

    苏折羽点点头,显然坚定得很。

    你也恨我。

    没有,我没有——苏折羽慌忙澄清。是折羽没用,让……让主人蒙羞……又怎么会……

    你听我说,苏折羽。拓跋孤伸手,扶在她肩上。够了。从你离开安庆,到你回来——这之中发生的一切,你已经都告诉我,所以,你不必再为了我记着任何事,听明白了么?

    苏折羽睫毛轻颤,泪珠滚了下来。主人……主人不怪……不怪折羽了么?原谅折羽了么?

    原谅?拓跋孤冷笑,转开身去。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明白你——从来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想过,你会受此屈辱根本是因为我?你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什么都不能做,可是实际上你更恨我没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救你出来——是不是?

    没有……

    你别说话!拓跋孤转回身来,忽将她一把拉过,狠狠向她唇上吻去。他的牙齿轻撕她的唇,她的嘴角的皮肤,她的脸颊,她耳后的软弱,她颈上的伤痕,然后,忽然像是无法呼吸一般地停止。只将她搂入怀里。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他的母亲因为生下了他而死,他的父亲为了保护他而死,他的妻子为了他的孩子而死,而他的苏折羽——也为他尝尽一切苦痛。可是竟然每一个人都心甘情愿?竟然每一个人——都从不曾责怪他?他深信他们应该都恨他。可是他们都死了。他找不到任何证据——除了这个此刻还能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苏折羽——可她却还在问他,是否原谅了她?

    我……我会将单疾风千刀万剐,你听清楚了,折羽。你身上每一处伤,我要他十倍、百倍地偿还——然后我要让整个朱雀山庄因为他所做的事陪葬——你不必说话,不要说话,我只告诉你——那个朱雀山庄,会是我的聘礼。

    苏折羽未敢发声。因为他叫她不要说话;可即使他没有说,她也不会敢发出半点声音。拓跋孤像是知道她不会相信,或许也根本没明白“聘礼”二字的意义,手指略松,抚到她脸上,明明白白再说了一句:

    折羽,我娶你。

    这句话终于足够苏折羽听得懂了。她咽喉一阵滞气,脑中竟是晕眩了,身体死了一般地静止下来。像是掉进了什么动弹不得的沼泽之中,宁愿就这样被淹没也不愿爬上来的。

    我娶你。他重复了一遍。

    她睁大的眼睛才动了动,嘴唇轻嚅着,要说些什么,声音竟哑了。

    我……我怎么……

    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低头似乎要掩饰住脸上的不知所措。折羽……万万配不上主人!

    我就要你,配不上我也要了!拓跋孤扯过她的衣襟将她狠狠抓回。我告诉你苏折羽,我已经在全教上下宣布此事——你若非要叫我在三百教众面前下不了这个台,尽可不答应!

    可……可是……苏折羽闭上眼睛。她不能忘记。那张楚楚文慧的画像,如此幸福的表情。如此温柔的笔触——她早知道她永远代替不了——又为何会有这样一天,这做梦都不曾想过的话语,会从他口中说出?

    我……她睁开双眼忽闪着,像是要止住眼泪,却做不到,话语只说了一半,她已伸手捂住了嘴。

    拓跋孤松开她。你几时开始——变得如此楚楚可怜了?他扶过她的脸。苏折羽,你一定要摆出这副表情给我看么?我说我要娶你,你就真有这般不相信?

    苏折羽终于再不敢多言。全凭……全凭主人作主……她声音微弱。

    当然是我作主了。拓跋孤哼了一声,回过身去。拿好。

    他递过来一件黑黝黝、隐隐泛着幽光的东西——是一块厚重的令牌,牌面上精细地刻着与他曾在伊鸷堂的墙面上绘过的青龙一般无二的图案。

    这是……青龙令!?苏折羽接在手里,才大惊失色。主人,这……这是要交给折羽……保管么?

    见令如见我——虽然青龙教上下多半也无人敢惹你,不过——我留着它岂非更无用。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倒是没有那金环来得值钱,非是我不肯将那金环给你,只不过那个并不吉利,再者眼下我们也不在大漠了,那里的习惯也不必尽要遵守。拿着令牌,我准你今天起不必再叫我“主人”。

    苏折羽直到此刻,才如临大敌般地将青龙令握在手中,直视而来的拓跋孤的目光。竟并非讥诮,亦并非玩笑。

    可这样万万不可啊!苏折羽才真正慌了。主人若……若娶折羽,恐怕……恐怕天下人都要因此耻笑于主人,因为折羽已经……

    你说什么?拓跋孤显然已经不悦。你认识我多久了,苏折羽,我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所以知道主人在意……

    我是在意,正因为此我更要娶你——这件事我意已定,你再敢啰嗦半句试试?

    苏折羽嘴唇颤着,已经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剩下的,只有听都快听不见的轻声喃喃。

    折羽……折羽……缘何值得主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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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壁厢青龙教上下早将此事说得天花乱坠。邱广寒和霍新自是被顾笑尘等好事之人围住,问长问短起来。

    我怎知道呢。邱广寒欣欣然道。不过哥哥和苏姐姐——谁都知道是一定的啦。她发布消息道。

    众人笑嘻嘻讨论了一阵,也便自散了。邱广寒心中颇喜,转过身正要回屋,冷不防却被人拉住了手。

    别走。凌厉的声音道。

    怎么啦?邱广寒笑意不减,转回头来看着他。

    有事找你。凌厉看她的眼神认真却又奇怪。

    呃——怎么?邱广寒一边被他拉了出去,一边问道。

    明知故问吧!凌厉将她拉到僻静处。

    邱广寒咬着唇笑了笑道,这回你倒想起来啦?

    我就没忘过——你今日下午没什么事了吧?

    那可说不准——我还想去看看苏姐姐呢。

    她哪儿轮的上你看——还是跟我出去转转吧。

    出青龙谷?邱广寒略有犹豫。

    是啊。在这青龙谷里到处都撞见人。

    外面人更多呢……邱广寒虽然这么说着,却仍是由他拉着走了。

    腊月十四,邱广寒的生辰。这一日,天空晴朗,一如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