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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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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那女人的事情,我现在还真是闲得发慌。卓燕伸了个懒腰。本来想着今天是十五……唉,算了。若她不是纯阴体质,也没什么好戏看。

    卓燕这番话,其实仍属试探,凌厉脸上去还是半分表情也无。见他不吭声,卓燕只得叹了口气道,算我服你,凌公子,你要发愣,我便不奉陪了。

    等等。凌厉才又叫住他。

    怎么?

    你——你如真的见到她,别说见过我。

    这又是什么道理?卓燕笑道。怕她记恨你?好端端一个纯阴之体,被你弄成了俗人——

    凌厉只是咬紧嘴唇。

    罢了,就这样吧。卓燕也实在不想多说,挥了挥手。自个儿保重吧,凌公子。

    凌厉始终不发一言。他的手捂在胸口,看上去是因为拜慕容荇所赐的伤,然而手心里,却是那支发簪——他终于没有递出去。

    叫住卓燕,原是想让他转交。这个念头在刚刚得知卓燕能见得到邱广寒的时候,就已跳出,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开口说的,竟是叫他不要提起。

    对。他闭上眼睛。早该想明白:我不该来洛阳。

    月亮,大得如同玉盘,画一般挂在天角,毫不真实。她是别人的女人了。这个念头令他绝望,可是疯癫如他,又怎么挤得出一滴泪水。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只好是他的家,湖山深处的那片竹林。反正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天气一连几天都晴朗。他的咳嗽好了又坏,坏了又好,虽然不怎么用说话,嗓音还是浑浊了。离开洛阳城,深秋已寒,他在夜里的荒野点起火来取暖,这暖意熏得他有了丝倦意,也便忘了饿与渴,闭目沉沉睡去。

    迷糊之中忽然有丝冰凉的触觉贴住了他的面颊。他一惊而醒,张目,夜晚被一个黑影遮掉了一方轮廓,余光所及之处,冷兵幽幽晃动,竟是一柄长剑已顶住自己下颌。

    寻仇的终于来了么。他一时惊惶之后,却平静了。是慕青之流派的人么?不对,慕青的人该会一剑杀了他,绝不会容他思考;还是谁想活捉了他去邀功?

    他一动不动,只用喑哑的声音开腔道,你干什么?

    那人却沉默,沉默了半晌,才也开了腔,声音竟比凌厉还要喑哑。

    你是叫凌厉,对么?

    ……谁?

    那人的剑一紧。说!

    你认错人了。凌厉身躯略退,眉目避开。

    那人微一沉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凌厉苦笑。我就是一乞丐,你不见么?

    那人眉目不动,凝神看他,右手剑仍指住他颈间,左手却伸入襟内,取出一幅画像来,展开看了眼,又看向凌厉脸上。

    凌厉脑中转过无穷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反而也打量起他来。

    只见他身材中等,一身皂衣,头上面上也裹了黑巾,一双眼睛并不算多么有神,却显然并不客气。

    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确,装成乞丐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名姓,这样狼狈的事情他以前想也没想过,可此刻却连装出害怕的样子都这么水到渠成。那人左手一抬,收住画卷,冷兵挑起他下颌。凌厉只得随着剑尖抬起头来。那人手里的画卷又垂下来,那画展向他。

    认得此人么?他的声音哑得好似病重。

    凌厉去看,心下一激灵。这分明是他,凌厉。玄衣佩剑,眉目冷峻,却又不失生气——原来自己也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

    他瞟了一眼,又去看那人,小心翼翼地摇头。

    不觉得此人与你很像?皂衣人似乎不厌其烦。

    凌厉还是摇头,一双装得可怜兮兮的目光望着他。他想我现在是这个模样,居然还有人能看得出来?不知道那幅画是什么人作的,可惜我多半已经变不回那样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突然将画撤回,剑身也一收,凌厉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那剑又直刺下来。他慌忙一骨碌翻了开去,浑身惊出了阵冷汗。

    身法快得很嘛。那人怪笑。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提剑再刺,凌厉慌张中顺手抄起几天来一直带着行乞的木盅往那人一掼,趁着那人一剑劈开木盅之际,翻身爬起便跑。

    他也心知自己逃不走,果然跑了几步便叫那黑衣人追上,咬一咬牙,闻着刃风前来,突然抱头蹲到地上,喊起救命来。

    那人倒是一愣,果然停住了剑锋。凌厉——?他狐疑地看着这个抱头鼠窜的人,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凌厉心里已经确定这是个杀手无疑——并且是个很规矩的杀手,知道自己绝不该杀错了人。可是是谁派他来的呢?

    大……大侠……他照旧抱着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你……你饶过我吧……他哀求起来。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站起来。

    凌厉略略一惊,蹲着不动。那人声音略高——也就更显得嘶哑——又说了一遍:站起来!

    凌厉只得慢慢站起,眼神躲闪着,看着地面。

    伸出手来。那人命令道。

    凌厉又是一惊。他心知这人若与自己一样是杀手,并且一样用右手使剑,必定知道长年用剑之人的手上会有什么痕迹。自己虽然武功可以失去,但这握剑留下的茧子,可不会这么快消失。

    他没有办法,只得假装害怕地反而将手往襟里一藏,怯怯地道,干什么?

    你如不是凌厉,何须害怕。那人看着他。

    凌厉心中在细猜此人究竟是谁,料想若是杀手这一行里的高手,自己不会不知。思索间也不敢怠慢,只把左手伸了出去。

    右手。那人冷冷道。

    凌厉心知逃不掉,不过拖延点时间罢了,只得将右手慢吞吞的从怀里拿出来,捏了拳头,伸了过去。

    那人手也一伸,两根手指迅速搭上凌厉手腕,后者但觉一股气力逼来,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拳头,手腕却下意识地一避。那人似乎微微诧异,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捏过他手掌,只见指根处赫然是一道深深的红印。

    那人似乎皱了皱眉。你想暗算我?他口气不知是轻蔑还是嘲笑。

    不,不是,没有。凌厉慌忙要挣,却被那人捏住了四指,动弹不得,眼见那好不容易捏出来掩人耳目的红印便要消失,忙伸左手要去推他,却当然被那人轻易拦下了,顺手连点,封住了凌厉两处穴道。

    我看看你有什么暗器。那人哼了一声,伸手向凌厉襟里去搜,却略略一愣:他摸到的当然只能有一件东西:簪子。

    你……你还给我!凌厉见他拿了过去,忍不住喊起来。这喊却也是五分真五分假,只因这本就是他最后的伎俩:他伸手入怀,捏紧这簪子在手心里捏出印痕来,趁着夜色火光模糊,想叫他看不清自己手上长年握剑的痕迹——此人若是老手,固然不会那么好骗,可是他必然也会怀疑凌厉适才所捏的是一件兵器。如此一来他当下便要认定他是凌厉无疑,要么当时便给他一剑结果了他,要么好奇心起,要去看看他所谓的“兵器”是什么。倘若这人选择前一种办法,那便一了百了;可是他若当真好奇了,到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只簪子,凌厉打赌,他一时之间,必定会有一种错觉:原来我完全想错了——对,他会因为这不是一件兵器,而以为自己“全部”都错了。

    那人果然迷惘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眯起眼睛,簪子在他手里微微摇晃。

    凌厉眼看着自己手心向着天,但红痕已将消失,咬唇道,你快放了我!

    那人冷笑。你小小一个乞丐,身上居然有如此价值不菲的东西——你当真只是一个乞丐?

    凌厉沉默——故意的沉默。是的,除了手心的痕迹,他现在没有什么怕的了——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天,希望哪里突然飘来一块云,能把月光遮了;又下意识地去暼火堆,下午那个突然下一场雨,能将它浇熄。

    不说?那人将那簪子掉转,对准凌厉的咽喉。那就是承认自己是凌厉了?

    我说,我说!凌厉咽了口唾沫,急急忙忙地道。东西是……是我偷来的……我……我担心被抓,所以……所以一连几天扮成乞丐,本来打算过了这一阵就转手卖掉的……

    是么?那人阴阴地道。

    如……如果大侠想要,我……我也……但是……大侠千万要给小的留条活路,大侠……

    那人见他如此,面生鄙夷之色,反将簪子塞回了他怀里。先头得罪了。他将簪子塞回他怀里,冷冷说完,也不给他解穴,转身便走。

    凌厉没有办法。他只能站在这里,从天黑站到天亮,才得了自由。

    多年以后,若回想起这样低劣的一出戏,他大概还是会对自己曾经的落魄慨叹万分。

    从洛阳到临安,他从没觉得路是这么长。一个人走,而且是乞讨着走,走走停停地走,这一走竟然是一个半月之久,他才见到久违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