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金鳞开 > 三四四 马蹄带得淮河水(一)

三四四 马蹄带得淮河水(一)

作者:美味罗宋汤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吴伟业坐在轿子里,有节奏地一颠一摇,思绪万千。

    上一回来洛阳,吴伟业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败挫折。他永远忘不了当日在福王府,原本如诗如画的君臣同乐,转瞬间就给他带来灭顶之灾。时至今日,他已经忘了一年前的洛阳到底是何等景象,反倒经常能想起当日皇太子殿下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容。

    这种将人彻底粉碎,然后再堆起来的做法,真是太过残酷。

    吴伟业一想起来便仍有余悸。

    不过后来他当了知府,真正接触了庶务,尤其是这回在怀庆府与劣绅大打出手,确实让人成长了许多。起码回头看看,当日自己将皇太子令旨视作儿戏,毫不放在心上,这简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东宫正当用人之际,就是被推出去斩首也不为过。

    吴伟业想起自己过往的不堪,脑中又浮现出那些劣绅跪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心头仍旧有些小激动。他不知道沈加显会怎么处置这些人,也不想知道,一想到死人仍旧会让他有些不舒服。

    “老爷,前头就是洛阳了。”随行的忠伯指着前头的包砖城墙,沉稳的声调中颇有些喜悦。

    这年头赶路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

    尤其对他这把年纪来说,大冬天赶路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过只从精神状态来看,忠伯却是要比吴伟业抖擞许多。

    吴伟业掀开轿帘,看到了高耸的洛阳城墙,再看看城外往来百姓,无不是惊弓之鸟一般,心中颇有些遗憾,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这句话。

    不过这种哀愁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一空。吴伟业看到了城门口竖着几块官牌,上面分明写着开封府知府廖兴的官号。他虽然与廖兴不算知交好友,但此刻碰到却像是故友重逢一般,连忙命人赶上去。

    “好你个廖隆之,皇太子殿下有令旨:各级官员不许鸣锣举牌,喝道扰民。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吴伟业上前喝道,脸上浮出了一层激动的红潮。

    廖兴此刻哪里有半点知府大官的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道袍,坐在城门口的一个小摊的马扎上,吹着面汤,好似饿死鬼投胎,又是一脸怕被烫着的模样,煞是滑稽。

    听到吴伟业的声音,廖兴这才转过头,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缺口陶碗,道:“梅村兄啊,不来一碗么?这羊肉汤可是真香!”

    吴伟业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摇头道:“吃不了羊膻气。”

    “老爷,小的这里还有驴肉汤!”那摆摊的小贩满脸笑容地看着吴伟业,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一碗呗,补气养血滋阴壮阳安神祛烦保您步步高升咧!”

    吴伟业差点忍俊不禁,见廖兴朝他招手,索性走过去,又觉得坐在马扎上实在不雅,只是站着,让那小贩给盛了一碗驴肉汤。他凑到嘴边,吹了吹上面的葱花,倒是觉得香气扑鼻,也没有太重的腥膻,正要喝时,听到廖兴嘶溜溜喝得声响大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再也喝不下去了。

    “你去问问我家人,看要喝什么便盛给他们,一并会钞。”吴伟业对那小贩道。

    小贩一看那边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喜出望外,道:“老爷您真是个菩萨心肠!佛菩萨保佑您世代公卿咧!”

    廖兴放下碗,嘴边一层浅浅的羊油,摇头道:“哎呀呀,到底是大户人家,啧啧,正好衬着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大明南北之分简直就像是两个国家。北边更加保守,极注重尊卑上下,即便廖家对下人也算优厚的,也不会让下人与主家一同饮食,起码要等主家吃好了才能轮到下人吃。更讲究一些的人家,甚至连锅灶都不能同用。

    南方的风气却开放得多,钱谦益按照正妻的待遇,大白天迎娶柳如是,也不过被人砸了一船的碎砖破瓦而已。若是在北方,指不定连船都被人掀翻了。至于家里面,仆役的待遇也比北方同行高出许多,有些主妇甚至会让侍妾、乃至贴身丫鬟与自己同桌用餐。

    吴伟业虽然比廖兴迂腐许多,生活习惯上却是比廖兴更开明些。

    “你这官牌哪里来的?”吴伟业还是更关心这些代表身份的牌子。

    “皇太子殿下特旨赐用。”廖兴自豪道。

    “为何独独许你用?”吴伟业更是奇怪。

    “因为开封府短短十三天便已经大治。”廖兴故作云淡风轻:“《皇明通报》已经派过访员来取材了。大约也就在这两期,会有一大版面的专稿。”

    吴伟业听得心中冒气,道:“你在开封日夜屠戮,竟然还可以如此大张旗鼓发专稿?”

    “错!”廖兴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抬眼辩道:“我在开封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每个都是罪证确凿死有余辜。如今你去开封看看,那是‘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哎,我说你坐下说话呗,弄得像是我在跪你一样。”

    吴伟业听廖兴这边自吹自擂,竟然拿《礼记》中描写大同之世的词句给自己贴金,实在忍不住啐道:“无耻之尤!”

    “哎哎,你做不到的事就不兴我做到?”廖兴也不高兴了。

    “我在府治里抓几个罪犯人家都要负隅顽抗,你开封府三十个县,十三日内怎么平的?”吴伟业只觉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冷笑道:“三十个县走一遍得多久?!”

    “我是知府,何须事事亲躬啊?”廖兴也站了起来,喝着羊肉汤笑道:“我只需要派了手下县令去执行政令便是。至于负隅顽抗之徒,呵呵,真不好意思,开封乃礼仪文化之邦,还真没有!”

    “怎么可能!”吴伟业叫道:“就不曾有过地方豪族修筑寨堡的么!”

    “哈哈哈,”廖兴大笑起来,“你说的不假,但是愚兄我还没到开封,他们就已经将寨墙都拆了。”

    “不可能!”吴伟业皱眉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那些寨堡是他们家底所在,屯粮救命之所,只恐修得不够高不够厚,焉有拆了的道理?”

    这种寨堡的防御力和抵抗决心甚至比县城还要大。因为那都是豪族大户自家的命根子。他们不在乎给大明或是大顺下跪,但绝不可能允许官府、流寇、土贼动他们的命根子。

    “我之前下了一份安民告示,”廖兴正色道,“告诉他们,大明官兵扫荡闯逆大功将成。日后开封又是中原腹心之地,有王师护卫百姓周全,绝无贼患之虞。所以嘛,凡是高过三尺的村寨外墙,只许用一层竹篱。胆敢用夯土墙的,一律视作闯逆余孽抵抗天师,全村老小就地捉拿,打入苦工营。”

    “他们看了告示就拆墙了?”吴伟业根本不信。

    “怎么可能!”廖兴舔了圈嘴边,道:“不过嘛,游击营是干嘛的?当日殿下在大会上说得清清楚楚,游击营是要给咱们开路的呀!”

    以游击营的战斗力去拔土寨村堡,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基本都是远远开上一炮,人家就乖乖投降了。

    连炮弹都不用真的放进去。

    “那些无辜之人……”

    廖兴脸色一沉:“大明到了今日田地,谁是无辜之人?这些只顾自家的大户豪绅,全杀了的确会有无辜之人,但三个里头杀两个肯定有漏网的。”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吴伟业又道,“你将村寨护墙拆了,那些土贼来了他们如何抵御?”

    “不用抵御。”廖兴道:“我都替他们报了仇。地方宿老还来开封府衙谢恩,呼我 ‘廖青天’。”

    吴伟不再是当日单纯的东宫讲师,他已经能看清楚这种玩弄人心的小手段。

    土匪抢了百姓家产,然后剿灭土匪,干干净净吃掉那些“赃物”,这是第一重利益。

    对于百姓来说,官府帮他们报了仇,安了家。该遭千刀的土匪得到了严惩,知府老爷青天明镜,生民仰赖,这是第二重利益。

    可谓一石二鸟。

    唔,不对!

    还有那些剿灭土匪的人马。

    那些人马……吴伟业猜了个正着:正是那些被游击营抓捕的村民。

    这些村民只是不愿执行一道暴政,谈何罪过?却被官兵投入苦工营里做苦力,自然满心绝望、悲怆。这时候又是光芒四射的府尊老爷,将他们从火坑中解救出来,发给衣服食物。

    当此再造之恩,府尊老爷让他们去剿灭土匪,为父老乡亲报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看似残虐粗暴的手法,细细分数却是环环相扣,即便谁都知道开封的“大治”其实是杀出来的,但是白骨入殓,开封府上下欢声载道,官民咸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至于罪魁祸首“破墙令”,谁能从大义、文字上嚼出一丝罪过么?

    “豫省何辜?遭此人祸!”吴伟业彻底黑了脸,也不理廖兴,转头往轿子走去。

    廖兴仍旧端着碗,在他背后朗声道:“敢问榜眼郎,你看到一群疯癫痴愚之人将要跳崖。好言相劝却又不听,那是看着他们跳下去摔成肉饼,还是以雷霆手段将他们拦住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