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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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之后第一个旬假日,蕙罗无太多事务,午后持了一柄素面纨扇漫步于瑶津池畔赏荷花,忽有一位内侍过来,跟她说:“官家在水榭品赏书画,也请沈内人过去一观。”

    蕙罗侧首一望,见赵佶果然在芙蕖汀岸那端的水榭中,正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她。

    蕙罗遂往水榭,向赵佶行礼之后,赵佶向蕙罗介绍身边二人,一位是教他作画的师傅吴元瑜,一位蕙罗倒是在去年除夕宴集时见过,太祖五世孙赵令穰。

    吴元瑜身形嵚崎,举手投足,亦是爽朗清举。蕙罗早闻其名,知他是神宗朝翰林图画院艺学崔白高足,后供职于吴王府,继而又入端王府教导赵佶作画,此时已名扬天下。

    赵令穰也是书画名家,端雅和厚,观之可亲。

    “这是沈内人。”赵佶亦向他们简单介绍。蕙罗怀景仰之心对他们一福施礼,他们也立即长揖答礼,颇为客气。

    “大年送来一幅新作,你且看看。”赵佶手指案上一幅山水让蕙罗看。

    蕙罗但见画的是一水岸汀渚,水中芰荷迭映,岸边烟树迷离,碧荫凝翠,流霭相绕,树荫中又隐隐露出屋舍数间,景象清幽静谧。

    “你能辨出他画的是哪里么?”赵佶问蕙罗。

    蕙罗摆首说不知。赵佶笑道:“这是京洛间景象,他才朝谒皇陵归来。”

    然后又向二人解释:“她算是半个洛阳人,所以让她来看看。”

    蕙罗叹道:“我入宫时才五岁,途中景象记不得了。”

    赵佶道:“无妨,既来了,就再看看我们的画罢。”

    旋即又命人展开其中三卷,但要他们挡住款识题字之类,对蕙罗道:“这三幅主题都是水汀芦雁,分别是崔白先生、吴先生和我画的,你能猜出哪幅出自谁笔下么?”

    蕙罗推辞说并不懂画,但赵佶坚持,说只管猜,错了也不会受罚,蕙罗只好领命,逐一看去。

    第一幅画面上竹叶零落,蒹葭荒疏,一只落单的雁孤守水岸,缩颈低首,设色素淡,意境苍寒。

    第二幅画有大雁数只,有的俯首饮水,有的仰头啄汀花,左右翠竹垂杨,花鸟均姿态优美,笔触纤巧工整,翎毛描绘精细入微,设色浅淡中又突出黑白对比,整体看来秀雅温婉。

    第三幅上的大雁数只在岸上,另有一只在空中俯首往下飞,翎毛丰盈,传染鲜润,芦苇纤秾有致,无第一幅之野逸,但也不像第二幅那般纤丽。

    蕙罗比较再三,然后手指画卷道:“第一幅应该是崔白先生画的,第二幅是官家画的,第三幅是吴先生画的。”

    赵佶等两两相顾而笑,皆抚掌称妙。赵佶问蕙罗:“你学过书画?”

    蕙罗回答:“不曾学过,只是每年秘府暴书时都会去看看。”

    大宋宫城秘阁中藏有大量历代及今人书画,每年夏季都会取出曝晒以防潮,称为暴书。

    “那你是如何辨出我们画作的?”赵佶追问。

    蕙罗道:“崔先生的画景象萧疏,大雁像是野生的;官家的画纤巧精妙,那大雁也十分俊俏,翎毛似一根根梳过,像是养在瑶津池畔的;吴先生的则介于两者之间,大雁可能是吴王府的罢,所以我这样猜。”

    那三人又是一阵笑。

    赵令穰含笑对赵佶道:“沈内人这是赞官家画作气韵清贵。”

    赵佶摆首道:“这妮子是说我构图笔触落入了富贵闲人的俗套。”

    蕙罗微笑说不敢:“有富贵气象是真的,但清雅不俗。”

    赵佶道:“这都富贵了,那院体之类又该怎么说?”

    旋即吩咐内侍,去秘府取一幅黄筌的芦雁图来。

    黄筌是五代西蜀画院画家,精工花鸟鱼虫,画风工整富丽,其子黄居宷、黄居宝亦擅花鸟,送人称黄氏父子风格为“黄家富贵”。崔白之前,大宋画院较艺莫不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定优劣取舍,神宗父子推崇崔白与吴元瑜,画院画风格调才随之改变。

    片刻后内侍取黄筌画作过来,展开请众人观赏。赵佶让蕙罗品评:“你再看看,他的大雁是养在哪里的。”

    这幅画的是秋汀芦花双雁,空中另有飞雁一只,设色富丽,勾勒精细。蕙罗凝眸看看,指着画面上那只展翅高飞的大雁道:“此雁在天上平飞,脖颈和双足都直直地伸长,但是飞鸟如果伸足则会曲颈,伸颈则会缩足,这样画不合理,所以这只大雁只能养在画里了。”

    赵佶笑道:“黄筌虽为大师,亦有观物不审之时,传写物态,的确不如崔子西。”

    蕙罗道:“但是这幅画颜色用得好,鸟儿骨气丰满,庄重气派,确实有富贵气。”

    “那这富贵气与我的有何不同?”赵佶问。

    蕙罗思忖着道:“黄筌的端庄沉稳,精心妆饰,像诰命夫人;官家的轻灵俊逸,又气定神闲,清贵天然,如士族少女。”

    赵令穰与吴元瑜皆拍案叫绝,赵佶怡然解颐,颇为自得。

    赵令穰笑对赵佶道:“可惜我今日上呈之作无花竹翎毛,否则也想请沈内人赐教。”

    赵佶道:“未必花竹翎毛,山水也是一样。”

    言罢命人展开赵令穰山水图卷数幅,让蕙罗欣赏。

    蕙罗见他作品多描绘陂湖林樾、水村汀渚等荒远之地,大有隐逸之意,念及其宗室身份,遂问赵令穰道:“先生心中也有一艘船罢?”

    赵令穰一怔:“船?”

    蕙罗道:“先生身处富贵绮纨之间,心却在乡野江湖之外,想必是需要一艘船的。”

    “内人聪慧之极,鄙人佩服。”赵令穰对蕙罗拱手,又是感慨又是赞叹,道,“惭愧。因宗室不能远行,我所绘不过是京洛间三百里景色,令内人见笑了。”

    蕙罗欠身道:“奴家信口胡诌,若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赵佶随即点评道:“大年丹青,妙趣天成,荒远闲暇,自有得意处。若能周览江浙荆湘,将重山峻岭、江湖溪涧之胜丽融入笔下,亦不逊于晋宋流辈。”

    “官家谬赞,臣如何敢当……”赵令穰对赵佶作揖道,“此言还赠官家,倒是妥帖。”

    赵佶朗然笑:“我还不如你呢,从小到大,连朝陵太后都不让我去。”

    吴元瑜听了亦笑道:“官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不能如我等随性。”

    赵佶笑而不语。吴元瑜再看蕙罗,目光充满赞许之色,对她道:“内人必是家学渊博,从小耳濡目染,才有今日这般见解。”

    蕙罗摆首道:“我是孤儿,幼年入宫,哪里能称家学渊博。先生不嫌我出言莽撞,胡乱点评就好。”

    吴元瑜忙请她恕其冒犯,又道:“如此,便是在官家身边耳濡目染的了。”

    蕙罗赧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佶倒是扬声对她笑道:“今日你说得好,让我在两位先生面前也长了几分面子,且赏你点什么罢。”

    然后打量蕙罗,见她手持纨扇,便伸手取了过来,援笔在上面洋洋洒洒草书一句,却是晏几道的词:“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

    吴元瑜先取过观赏,赞道:“字若插花美人,舞笑鉴台。”

    赵令穰随之接过细看,注视那扇面词句沉吟不语,赵佶问他意见,方才淡淡一笑:“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你们这都是套话。”赵佶又把扇面递到蕙罗跟前,含笑鼓励,“你再评评这字。”

    这几字写得飘逸流丽,轻盈美好,蕙罗亦暗暗赞叹,想了想,对赵佶道:“官家这字是焚着香练出来的罢?”

    赵佶笑道:“何以见得?”

    蕙罗道:“上好的沉香用明火焚,其烟袅袅而上,如丝如绢,凝结不易散。若以手指牵引写字,那烟缕形成的笔划,大概就是官家草书的样子。”

    赵佶欣喜道:“我确实观察过烟缕姿态。”

    吴元瑜与赵令穰均赞叹不已,称蕙罗此论甚妙。蕙罗只是摆手:“因为我学香道,烟缕看得多了才想到的。”

    赵佶又要赏赐蕙罗什物,蕙罗坚辞不受,称获官家题词已是莫大殊荣,不敢再领其他赏赐。赵佶遂作罢,另取了自己一幅山水图卷,递给蕙罗,道:“听说元符皇后对书画也颇有见解,你且带这幅给她,请她点评一二。”

    蕙罗答应,接过图卷后即告退,往元符宫去。

    蕙罗呈上赵佶图卷,刘清菁展开看,见此画题名为“奇峰散绮”,画中晴峦叠秀,明霞纾彩,有祥光瑞气,浮动于缥缈空明之间,如蓬瀛仙境。烟霭山色,气韵充沛,倒不失为一幅佳作。

    刘清菁未置一词,手持画卷走到轩厅,比了比纳凉用的藤床上的枕屏,觉得尺寸合适,遂递给一旁的内臣,吩咐道:“照着枕屏尺寸裁了,换上面的画。”

    那枕屏是竖立在藤床一头的小屏风,用来为头部挡风,上面原有一幅山水画。内臣听刘清菁如此说,暗暗吃惊,面带难色:“此画是官家御笔绘制……”

    刘清菁蹙眉:“我说裁了,没听见么?还磨蹭什么?”

    内臣再不敢多言,响亮答应,捧着画拿下去裁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