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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燕歌行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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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娴何罪,罪在我身!”曹植双眼发红,他早已在宣泄光了他的悔恨他的不平,最终只剩下无尽的悲痛与空寂。

    他等了三日,曹操才将崔娴还给他。

    她的人已被火化,曹植遂将骨灰装在一个八宝盒里,低声说道:“日后,你便陪我入葬吧。”

    任谁听了他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提及身后事,都不禁汗毛冷颤,何况他离天下最尊之位只有几步之遥。

    崔娴去的那夜,他并不好过,曹丕和曹彰陪了他一夜,而文石室的灯也亮了一宿。

    次日,曹操的头风病又发作了,甄氏被放回来之后也一病不起。

    崔娴的死讯只保密了几日,这期间曹操获知崔琰虽已被贬为奴隶,门前宾客仍络绎不绝,名士之风俨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头痛欲裂的曹操变得更加易怒,偏偏曹植这几日心灰意冷,不肯示弱,父子关系僵持不下,使得他愈发气恼,即刻下令将崔琰处死。

    严寒就这么来了。

    “见过子建了?”郭照才为曹征穿上新的棉衣,曹丕便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曹征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曹植的消息,一心想去看他。

    “阿父,征儿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四叔?”

    曹丕今日看起来格外疲惫,两鬓的斑白又露出些许,而郭照记得这两日才为他染过发,此刻又变了回去。

    “不知为何,子建今日不愿见我。”曹丕摘了发冠,脸色也不佳。捏着睛明穴仰躺在了软榻上。

    “那就不强求了。”郭照示意曹征先到外间去找百灵玩,自己也坐到了榻边,头枕在曹丕的胸膛上,闭上眼睛道:“今日我去见甄氏了。”

    “哦?”

    “姜楚说她身体无碍,只是心病,积郁成疾。”

    “什么心病?”

    郭照睁开眼,有些稀奇:“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她的病情?”

    这话到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曹丕玩笑归玩笑,平时确实从未关心过甄氏的日常起居,更未主动问起过她的事情。

    曹丕也睁开眼,抱着她坐起来,四目相对。他纵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头,此刻他眼风一低,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道:“我只是认为若不问清楚,她的心病就变成你的心病了。”

    他的脸色说不上好,甚至有些不悦,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在替他表达“不许生病”的命令,仿佛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丁夫人得了甄氏的处置权,先暂且让她留在自己的居所,不得随意出入。隔日,郭照被丁夫人喊了过去,曹卉也在。

    听闻了曹植与崔娴的不幸,曹卉这几日也略微心有戚戚。她捧着一只兽型暖炉,试探地问向丁夫人:“阿母,你当真不知道告密者是谁么?”

    她认为这次的不幸极有可能是某人一手策划而成的,毕竟那夜众人都在园中宴饮,极少有人走得开。像甄氏与崔娴皆不是万众瞩目之人,消失一时也没人发现。且邺宫这样大,纵使有心寻找她们的踪迹,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得到的。

    然而不仅有人见到了她们,还顺便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用竹简记录了下来,这怎能说是临时起意而非无风作浪?

    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巧合?

    曹卉不信。

    这一举动分明是为了铲除崔娴。

    丁夫人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曹卉蹙眉,有些不信,却又不敢质疑。张口欲再追问,但又咽了回去。

    当时丁夫人与曹操同在文石室审讯崔甄二人,怎会不知告密者是谁?难道曹操会对她隐瞒吗?

    曹卉心中有两个大胆的猜想,看似十分合理,但还经不起推敲。于是她当下只能转移话题,随口问了一句:“阿母现在只是将甄氏禁了足,但要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她说着,又瞅了一眼郭照,按下心中的猜测。郭照回望了她一眼,然后与她一齐看向丁夫人。

    “你有主意?”丁夫人瞥了曹卉一眼。

    “我……不过是看不懂甄氏罢了。”曹丕纳了甄氏的原因她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加疑惑:“她若是心不在阿兄身上,径自去求阿兄让她改嫁就成了,留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

    贪恋锦衣玉食么?可她那不食烟火的样子又不像。

    在甄氏最初嫁到曹家时,曹卉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使曹丕从袁熙手上夺过来。几番接触后发觉她从不将曹丕放在心上,只是一昧地与卞夫人交好,曹卉自然看不惯,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好感。

    不过她现在早就知道,甄氏之所以与卞夫人交好,不过是当初她为求得一处容身之所而付诸的诺言。她从未将曹丕放在心上,多是因为她不敢将曹丕放在心上。

    ……

    丁夫人微微笑了笑,将甄氏的处置权抛到了郭照手上,不再过问。

    而对面的曹卉闻言,愈加好奇她会如何做了。

    前往甄氏院落的途中,郭照倒是认为曹卉的想法不错。让甄氏改嫁,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也就此断绝了她与曹丕的任何关联,她的生老病死也与曹丕无关了。

    甄氏的卧房十分古朴清雅,室内萦绕着馨香与草药的甘苦味,混在一处非但不难闻,反而别有风格。

    半倚在软榻上的甄氏见到她,一瞬便猜出她的来意。未施脂粉的脸庞清冷似玉,凤目轻抬,端着“悉听尊便”的姿态。

    但在她真正得知郭照的打算之后,反而断然拒绝了:“我不会改嫁的。”

    “为何?”郭照没有坐,而是走到窗前一处好位置站定,温暖的阳光抚在背上,十分舒适。甄氏逆着光看了看她半明半暗的脸,本就优美而分明的轮廓使得在金调的光晕下更像一樽雕塑。

    “夫君曾许诺过我,他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只要她不与郭照争抢。

    “若是他要你改嫁呢?”郭照面不改色地问道。

    甄氏闻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我便是被休离了。”

    郭照不置可否。

    “可我没有过错。无缘由地休离我只会使夫君饱受非议,即便他已成为魏太子,人言可畏。这样的过失也未尝不会撼动他的尊位。”甄氏脸上没有即将被废黜的落寞,她平静地分析着事实,无所畏惧。

    虽然在曹操眼中,她与崔娴试图左右曹植争嗣位的战略便已是罪过,但这样的罪名终究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像崔娴最终是担了个“违制”的罪名死去了,她目前也仅仅是被禁足。

    她说的确实不错。

    郭照于后世知道,纵使曹丕最终位尊九五,也控制不了后世对他长达一千多年的诋毁与谩骂。

    眼前的甄氏,便是导致他被后人抨击的原因之一。

    倘若甄氏任何不幸的结局都与曹丕有关,只需后人捕风捉影一番,众口铄金,最终结局仍是覆水难收。

    “我会为你寻个罪名的。”她神情淡漠地说道。

    甄氏愣住。

    郭照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跪坐在帘外的姜楚一眼。她没有勒令姜楚退下,反倒是让她就这么听着。而她也确实与普通的少女无异,此刻听了她如同死神判词的话语,已低头大气不敢出,泥偶似的坐着。

    得到了她的暗示,甄氏的神情再次凝固,并迅速冰结。

    ……

    甄氏被继续禁足,无论是丁夫人还是郭照都没了后续动作。这确实使一群摩拳擦掌看戏之人有些扫兴,连曹操都问了一句:“如何处置甄氏?”

    这几日他的头风病稍稍好转了些,却仍不能过多劳心费神。故此每日都是曹丕代为处理丞相署军政要务,每日清晨点卯前会先来曹操榻边,简明扼要阐述其重中之重。

    曹丕立在榻前收了竹简,听得曹操突兀的问句,没有异色,仍照常回答:“尚在禁足。”

    “唔。”曹操闭着眼睛应了一声,他一直不喜甄氏。

    自从多年前孔融借甄氏之名讥讽他们父子“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时,他就无法承认她在曹家的身份,如今更加不能。

    “若我将她杀了,你可会像子建那样寻死觅活?”曹操仍闭着眼睛,闷哼了一声。

    近日邺宫中的人都得了心病,而曹操的心病就是离他愈来愈远的曹植。

    经历过丧妻之痛的曹植开始变得倦怠,时常酗酒,似乎再也无心政治。他的一众追随者为此早已踏烂了他院落的门槛、磨破了口舌,也无法使他回心转意。

    ——站在父亲您那个位置上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要舍弃的东西也太多了!儿不愿受,也不敢受,更受不起!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耳畔又回响起曹植颤抖却决绝的话语,不等曹丕应声,他已先一步替他回答,字字沉重如铅石:“不,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