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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近前,坐在床沿上,仿佛最贤惠的妻子为病重的丈夫掩了掩被子,延平帝睁着眼看她,嘴唇微翕,似乎要说什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把双目睁得赤红。

    皇后道:“陛下别着急,这药性说急也急,说慢也慢,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您就又能说话了。”

    淑妃听得此言,维持跪姿的身子颤了一下。

    皇后又道:“骊山是个好地界,往后您就在这颐养天年吧,少操心少劳力才是养身之道,比起那些不入流的功法方子要靠谱的多。”

    皇后本不是多话之人,今日却十分反常,不过仍是那样娓娓道来的姿态,延平帝听得睚眦欲裂,拼劲气力抬手抓住了床幔的明黄帷带,艰难地对着她吐出两个字:“毒妇。”

    皇后也不生气,轻轻摇了摇头:“臣妾当不得毒妇二字,比起陛下弑兄嫁祸的狠毒,臣妾就算是修炼十世也不及万一,此时此刻,陛下不还能躺在这,骂臣妾一句‘毒妇'吗?”

    药性终于是过了,延平帝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嗓音失了往日的醇明:“朕早在登极之后便为你王氏平反,十余年来你后位坐得稳如磐石,亦封了你的儿子做了太子,你还当如何?”

    除了呼吸一窒,皇后仍是那么一副淡然的模样,她转头看向立在门前,不愿近前的太子,笑道“泽儿,你父皇问母后,还当如何?你说母后,还当如何?”

    太子抿了下唇,大逆不道的事已然做下,父母间的恩怨却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自然也不用他开口,问过便回看向延平帝:“我王氏一族数百口的性命成了御座下的枯骨,陛下说说臣妾该当如何?”

    方才的一番斥问,已然耗费气力,延平帝此时胸脯起伏,半支起身子看她,并不接话。

    “明懿太子之死与我父兄无半分干系,事情稍一败露,陛下弃卒保车果敢非常,居于这后位十余年来,王氏一族冤魂时时入梦斥责臣妾所嫁非人独自偷生,臣妾几无一日安寝,时至今日,臣妾是该感谢陛下怜悯予我王氏死后虚名的殊荣,还是该感念陛下仁厚体恤臣妾深宫寂寥,招来淑妃这样的佳人来与臣妾作伴?”

    淑妃听得自己的名号,往后一缩身子。如此惊骇的宫闱秘辛素来不为人知,肯让她听见,只能说明她离死不远了。

    太子闻言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当年之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只知明懿太子被害不久,王氏一族便已谋逆大罪被灭全族,却不知这一切都是父皇一手造成,惊骇之下正欲开口,便听延平帝的声音隔着床幔传了出来:“夺嫡之事本就凶险非常,你父兄既有识人之明,便该有事败之时一朝殒命的觉悟。”

    皇后没有反驳,站起身来俯视着他骂了一句:“你这个畜牲”。

    事到如今,延平帝反倒平静下来,也不恼了,喘了口气道:“你我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以为只是朕一个人的缘故吗?”

    皇后似有不可置信,冷笑了一声,

    “你母族一事,就算朕对你有几分亏欠,朕也已尽可能地做出了补偿,你生的孽障无才无能,朕也让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余年,对你们母子也算是仁至义尽,而你,又是如何对朕的?自你母族出事以来,别说怨怼,甚至连眼泪都不曾在朕面前流过一滴,自那以后,你少有笑容,冷面侍君,就算偶尔展颜,那笑中也满是讥讽,你自以为藏得很好吗?”

    这话说得又急又密,延平帝说完便喘个不停,皇后气得浑身剧颤,她这十数年的隐忍在他眼里竟如同笑话一般,气窒之下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太子疾步上前扶住了她,皇后站稳之后定定地瞧着延平帝,仿佛要在他苍老的容颜上盯出两个窟窿来,良久,随着一声轻叹,皇后才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走到今日,除了命运弄人,也是因为杨氏的缘故,又或者没有杨氏,总也有别人,劣性如此,无怪旁人,今日才知,你爱的从不是我,也不是她,更不是旁人,你爱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此言一落,室内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落叶擦过窗棂时的悉索作响,如同一把钝刀,轻柔又沉闷地剌过人的心上,最终是太子先开了口,唤了一声“父皇”

    不知是否因为可能是最后一次唤的缘故,太子这一声唤地又轻又缓,顿了一下才道:“父皇放心,儿臣虽才庸能浅,也知侍父以孝,待君以诚之理,父皇为天下事劳心劳德,心力交瘁,以至沉疴难返,缠绵病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儿臣揪心之余恨不能以身待之,好在有淑母妃贤良淑德,儿臣便让她来与父皇作伴。”

    说罢,扶着皇后转身离去,在近门的一刹那,一直面色灰败眼神空灵的淑妃突然一跃而起,抓住太子的袍角。

    知道大势已去,淑妃嘶声所求只有幼子:“求你,求你放过沣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下的,和沣儿没有关系,他才八岁啊,他什么都不知道,求你...”

    皇后和太子回身瞥了她一眼,太子虽被抓着袍角有些厌烦,却没有对女子动粗的习惯,说得再难听些,趴在地上的这位也是长辈,一时只能任她抓着,皇后一步上前,踏在淑妃抓着袍角的手上,足尖用力地碾。

    淑妃一声痛呼,放开了手。

    皇后没有撤脚,又加了两份力道。

    淑妃连连哀嚎,太子一皱眉:“母后...”

    算了吧,和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做这种计较。

    皇后总算撤了力道挪开了脚,临走前又看了鬓发散乱捂手嚎叫的淑妃,重重地呼了口气。

    两人出了“风和泰水”,换了一批的宫人垂首阖上门,陈宝上前,太子问:“都妥当了?”

    陈宝神色恭谨地道:“都妥当了,独不见大监贾任。”

    太子“唔”了一声,又问过了宫中有无异动,皇后此时打断道:“骊山宫中两处俱不可无人坐镇,你且回吧,许氏不久也要临盆,万不可出什么岔子,只有一点,择人把昕沣送来,母子一体,总不好叫人分离。”

    太子过了片刻才颔了记首,表示知道了。

    许莲本以为山中无老虎,猴子总会想称称霸王,还做好了老菜梆子的小老婆们集体造反,她挺着个肚子面临风霜刀剑严相逼,独自面对的凄凉场景,没想到不但这些长辈们很安分,太子也很快就回来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将三皇子带到东宫居住。

    许莲隐隐觉得是出事了,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找不到机会。

    太子变得更忙了,晚上回来也睡在书房很少往她这来。

    许莲没法,认真地做起了托儿所阿姨的工作,也做好了熊孩子烦她,处处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给她找不痛快的心理准备,但是三皇子很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会说好,静静地坐在一处,许莲让豆沙包和肉包与他玩耍也闹不起来,过了几日,稍稍处得熟了,才主动问了一个问题:“嫂嫂,我母妃呢?”

    许莲最怕这种问题了,要回答这个还宁愿他闹,只能说:“嫂嫂也不知道,但沣儿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母妃回来了看见才能高兴。”

    听了这话,小孩子明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许莲看着叹气,却又无可奈何,有点怕对着那双透亮的眼睛,好在宫中的孩子都是乖觉的,问过一次没有回音,三皇子也就不再问了,只变得愈发安静。

    到了寒食,许莲心里总觉不安,想让李氏进宫陪自己叙话,派人去问结果被拒,晚间太子回来陪着用了顿饭。

    “最近不宜多事,等你生产后再请夫人进来罢。”

    许莲还能说什么,也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懂事,只是满肚子的疑问不知如何开口,一顿饭用得寡言少语,忽听他道:“周家的女儿是时候抬进来了,你着人安排一下。”

    许莲一口汤呛着,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