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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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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起这么早,有事?”

    “平安不在,我信不过其他人做账,今日去旺角核数。”

    “明日小美开学,希望你送她去学校。”美若提醒道。

    靳正雷正在穿一件劳夫劳伦马球衫,手臂扬起时,背肌虬结,龙形生动。

    他由镜中看她,笑容古怪:“以往小美总托平安传话,你回来后,就是你。”

    “那不是应该的?姐姐是妹妹的许愿树。”

    他走近前,注视她双眼。“她虽然小,但明白你的重要性。”詹家的女人都太聪明。

    美若坐在梳妆台上,帮他整衣领。“深蓝色也很适合你,我看烦了你穿黑衣。”

    知道她在规避危险话题,靳正雷心中只剩叹息。他亲吻她的手腕,“我尽量早点回来。接你回宁波街住一晚,明早一起去?”

    她点头。刮过的下巴干净清爽,让她不由想起那短短胡茬昨夜厮磨她皮肤的感触。

    “阿若,我们认识多久多久?”不等她回答,他继续,“十一年半。上一次你由我身边逃开,刚好半年。这一次,接近七个月。这七个月,知不知你最常做的动作是什么?点头。”

    美若手掌滑下,抓住他衣衫。

    “太乖巧了,就不是你。”

    “兜弯说话的也不是靳老板。”

    他抿紧嘴,而后道:“你对前日报纸绯闻避而不提。”

    前日报纸有偷拍照片,他夜半在谭笑家逗留超过三个小时。“谭笑说你们只是聊天谈心。”

    “你信?”

    “你打算向我描述你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个步骤?”美若扬眉,“好,我洗耳恭听。”

    他失神,定定看她。“这才是我阿若。”他在心中自语。

    “你想我怎样?看了报纸找你算账,再送你一粒子弹?”她仰高下巴。“你被枪杀有瘾?”

    他低笑,“乖巧了半年有多,我几乎以为你变了性情。”又郑重其事问:“阿若,你的耐性还剩几何?”

    她沉默,然后问:“你认为我在做戏?”

    “说你不是。”

    她回视他良久,“不是。”

    他从她眼中得到相符的答案,咧开嘴,笑得像中了大奖。

    “我确实没有谭笑聊天谈心,我做了别的事。”说罢他观察她表情。

    美若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流露出微末的异样。

    “进她家后,我逗留不超过五分钟,然后回到车库离开,偷偷去了新界。”

    她不自觉瞪大眼。

    神情让他满意,他笑意更深。小骗子,她敢说方才没有一秒钟的醋意和失望?俯下脸,靳正雷用耳语的音调道:“好险,差点让我阿若伤心。”

    她从鼻子里嗤一声,“除了你和谭笑,无人知真假。去新界做什么?夜半?现在和兴衰落,需要雷爷亲自出马,交收货?”

    “新界我有间木屋,偶尔会上山住几日。”

    美若想起他对蔡炳谦讲他为情所困,玩自闭,在新界山村独居,忍不住笑出声。“你见了谭笑,发现为情所困,去新界山村自闭?”

    “我只会为一人所困。”他也笑,然后凝视她,“你知道是谁。”

    她咬住下唇,露两颗细碎小白牙,靳正雷伸出舌尖,在她唇上扫过。“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住两天。丁维恩会玩浪漫,我也可以陪你露天席地看星星。不过恐怕没……”

    他躬身,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阿若。”

    他打开盒子,里面一只粉钻戒指。独钻,方形。

    美若看一眼,“我不能收。”

    他嘴唇紧抿,凝视她。

    美若眼中的拒绝坚定。

    “不是求婚,”说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无比艰难。“不代表什么,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礼物。”

    她双手置于身体两侧,暗自捏拳。

    靳正雷将戒指盒放在梳妆台上。“我去做事,会尽早回来。”他留恋地抚她面颊,克制不住深吻的*。

    美若含住他的舌尖,有漱口水的柠檬味道。她模糊地想,他戒烟多久了?三个月?四个月?

    “不舍得你。”他托住她下巴,再覆上一吻,这才下楼。

    油麻地西九龙警署,一名探员敲门后推开。“组长,目标一切正常。”

    小型会议室里的椭圆桌前,一位高级警司转向众人。

    何昭德征求处长点头同意后,汇报道:“宝华银行前高级经理梁敏超已经坦白,八二到八五年间,他帮助申兆文以一般汇款方式,避开金融监管条例,转移资产,有数十次之多,数额近亿。”

    商业罪案调查科组员随之汇报:“申兆文伙同财务公司老板,也是和兴成员,绰号‘大海哥’的贺江海,利用艺术品投资方式洗黑钱,两人已承认,是受辉煌影业公司老板,和兴龙头靳正雷指使。”

    组长目光扫来,蔡炳谦放下手中报告。“申兆文与贺江海愿意做污点证人。目前已知靳正雷巨额资产来源不明,涉嫌贩毒、杀人几项罪行。O记西九龙反黑组带回若干证人,侦讯工作正在进行。”

    他顿一顿,说道:“现在有人证物证,足够他坐十年八年。不过……”

    组长明白他隐去的真实想法,“蔡督察,你想等他内地的同党过来,一网打尽。但是,”他敲击桌案,斟酌后下决定,“不能再等了,和兴连续数人落案,靳正雷早已醒觉。再等下去,错失良机。”

    他转向助理,“疑犯购入大批军火,手中有重型武器。为防目标逃逸伤人,打电话给行动处,请求支援。”

    他做个坚决的手势:“行动!”

    美若正陪小美买新书包和新衫。

    七姑低声道:“这也太贵了,一般般的就好。”

    “七姑,我幼时生日,你过海转几道车给我买蛋糕。我宠小美的心,和你宠我一般模样。”

    “一年才那一次。”七姑讷讷。“小事你也记得。”

    “我八年才这一次呢。”美若摩挲她布满老人斑的手背。

    詹小美由试衣间出来,在镜前左顾右盼,“家姐,好不好看?”

    美若拿起一件小外套,在小美身前比划,“颜色很搭配,好看。”

    詹小美喜笑颜开:“我再去试另一件。”

    她连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

    七姑开怀,“这样一家人一起,多好。”

    美若坐她旁边,低头道:“是啊,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莫理人眼光,自己开心最重要。”七姑安慰她,“小美小姐也很开心呢,这半年笑容多过前八年。”

    小美很爱和她聊天,像洪水破堤。她告诉美若同学们的怪癖和笑话,也会谈她最讨厌哪个密斯,最喜欢哪个。

    有一次太兴奋,詹小美提起最爱的密斯朱,她曾央求靳正雷约会密斯朱晚饭。说罢吐舌头。

    美若好笑:“你爹哋怎讲?”

    “他嫌她,说她像菠萝包一样臃肿。脑子也像,全是发酵后的洞。”小美噘嘴。

    “他不会欣赏。”美若道。

    “才不。”詹小美反对,“他很好眼光。”

    小美抱住她:“家姐,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那是小美第一次拥抱她,主动的。

    美若挽着七姑的手臂,揽住小美肩膀,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和家人在一起,感觉万分心安。

    小美不再怯怯的,恢复自信和骄傲。她扭开电台听歌,和梅艳芳一起唱“交出我一生,凭一颗爱心,交付每份诚恳”。又道:“家姐,我想养只狗,像布鲁托那样,耳朵长长的。”

    “等你成绩拿第一。”

    “可是,你也没有考第一,爹哋就送你一只猫。”

    美若将音量关小,从倒后镜里望向七姑。

    七姑摆手,“不是我。”

    小美得意,“爹哋讲的。”

    难怪妹妹情愿相信流言,看他都说了些什么。美若无奈叹气,“我没有考第一,但我一直是前三名。”

    小美嘟嘴,“我读书没有你犀利。”

    “那……”美若让步,“考到前十?”

    小美瞥她一眼,神情沮丧。

    “詹小美,你能不能进前十五名?”

    “我能!”小美想跳起,又被安全带拉回去,“我能!我保证。”

    孩子气让美若发噱不已,她笑着重新扭大电台音量。

    梅艳芳一曲终了后,正在播报新闻。

    女声平静清晰:“警方今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在亚皆老街一栋商业大楼展开搜捕行动。行动中双方有零星交火,疑犯随后驾驶一辆蓝色林宝坚尼,车牌号码为XXX,由广东道驶上青葵公路。西九龙总区警署发言人称,疑犯为中国籍男子,现年三十七岁,有黑社会背景……”

    “家姐!”小美尖叫。

    美若手中方向盘急转,堪堪避开前面迎头而来的一部货车。

    詹小美惊魂未定,两眼瞪大,脸色苍白。七姑紧抓扶手,大口喘气。

    “家姐。”小美小声喊。

    美若摇摇头,深呼吸。解释道:“我走神。”

    回到宁波街,美若打开电视,一个电视台在放生活节目,一个在放芝麻街。她搜完一轮,坐回沙发里,眼神呆滞。

    直到插播新闻:“西九龙冲锋队队员发现疑犯所驾驶车辆,目前已经确定,疑犯弃车后,逃逸至新界大帽山。警方已经请求飞虎队支援,出动直升机侦查行踪。对于为何请求行动处支援,警方发言人不做任何解释。初步怀疑,可能与疑犯极度危险,藏有大量重型武器有关。”

    美若关掉电视,她要咬紧拳头,才能令自己不至于痛哭出声。

    靳正雷在奔跑。

    在大帽山的山林里。

    阳光穿透山林,树枝划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听见胸腔里心脏激烈地跃动泵血,听见过耳的呼呼的风,听见身后不远警犬咻咻的喘息,以及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他没有片刻的停步。

    他一颗心充满恐惧。

    他知道恐惧是什么。恐惧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战栗,令人软弱。他利用过很多次。不能让人敬,便要令人怕,他是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大圈哥。

    这一次,他同样利用恐惧,只不过,是残忍地对待自己。

    对他来说,世上只有一种恐惧,超越了失去生命。

    他疯狂地赚钱,为了让阿若看见,“瞧,不止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舅更有本事”。他玩女人开派对,想告诉她,“没有你我还是我”。

    一切都是徒劳。就像比干问:“人无心如何?”卖菜婆答:“人无心会死。”

    他的心在别处,在他阿若那里。

    他必须击败战胜那种恐惧,失去阿若的恐惧,像往昔每一次击败困境和对手。他必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和她在一起。

    他继续跑,攀爬,迈开两条像不知疲倦的腿。

    他要在差佬门追上他之前跑到那条溪水边,洗脱身上的气味,要在天黑前,跑到他的木屋里。

    那里有两个帮手。

    他跳过一块石头,攀上一座山丘,向前方向密林狂奔。

    美若用一个靠枕捂住脸,默默流泪。

    她知道,他那样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更何况,他混迹黑道十多年,仇家不计其数,多少人在屏息等待机会。

    她依然亲手送他去死。

    “家姐。”

    她抬头,詹小美倚着门框的身形模糊。美若抹去泪渍,看见妹妹关切担忧的脸。

    “你怎么了?”

    “突然……”美若哽咽,暗自庆幸关了电视。“突然有些伤心。”

    詹小美缓缓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乖巧地,用衣角给她拭泪。

    美若张开手臂抱紧她。

    山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虫鸣唧唧,靳正雷到达木屋。

    “雷爷,你终于到了。”黑暗中,一人说道,语气带着不耐。

    靳正雷躺倒在门边的竹床上,大口喘息。

    那人上前伸手,他反应神速地捏住那人手腕反转。

    对方笑,“雷爷,我摸摸你衣衫而已,看看你是否按计划做,莫将差人引过来。”说罢回头道,“寿头,衣衫是湿的。”

    靳正雷挑眉,“我比你更惜命,不舍得死。”又对面前的干瘦小子道,“蝠鼠,拿点吃的过来。”

    他大口咬饼吞咽,就着一壶山泉水。

    寿头和蝠鼠两人沉默地收拾物品。

    “你们要的货齐了,剩下一半钱我到了越南后给你们。”靳正雷坐在竹床上,吞下最后一块饼,沉吟道,“当然,现在杀掉我也可以,免得走漏风声,影响你们下一票大生意。”

    他说话时抬眼紧盯两人,露出大部分眼白,表情凶悍。

    寿头和蝠鼠对视一眼,蝠鼠道:“雷爷,要灭口我们会在这里等一日?”

    寿头丢来一个袋子,“一人一袋,准备下山。下山后按计划,我送你上去,蝠鼠带货自己走。”

    靳正雷一口喝干水,拎起一袋军火,随即卧倒,同时警告:“嘘。”

    三人趴伏在地,寿头凝神细听,有夜鸟振翅,他面色一丝丝沉重起来。蝠鼠恶声问靳正雷:“你串通差佬?”说话间挥拳相向。

    靳正雷握住他手腕,朝门外摆一摆头。

    只听外面有人用大喇叭呼喊:“靳正雷,你已被包围。重复,你已被包围。”

    蝠鼠理智回复,深深吸气。

    寿头拖了行李袋来,默不作声打开,一人丢一把短柄微型冲锋枪。他道:“开搞,天光前我们要过深圳河。”

    扳机扣动,第一发子弹撕开夏夜静谧但紧张的空气,紧接着嗒嗒嗒嗒,惊鸟无数。强大的后座力令手肘微震。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即使九死一生,那又如何?他本是从江湖来,自当由江湖去。靳正雷注视黑夜中,丛林间的憧憧人影,目光平静而坚定。

    美若独坐到天光,终于等到何昭德的电话。

    “警方包围了新界大帽山附近一座木屋,对峙三个多小时。对方火力压制厉害,飞虎队三次试图靠近潜入,全部失败。最后不得已投放催泪弹,混乱中弹药自爆,木屋被焚毁,其后在木屋里发现三具烧焦的尸体。”

    “阿若……”

    詹小美换好新衫下楼,她家姐蜷缩在沙发里,电话线拖着话筒,倒垂在茶几旁摇晃。

    “家姐,爹哋还没有回来。他知道我今日开学的是不是?他答应了送我去的是不是?”

    “是。”美若强笑。

    清晨他出门时说:“阿若,我不舍得你,我会尽早回来。”

    “他答应过我们。”美若尝到舌尖的咸味,像她的声音一般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抱歉!

    喜欢BE结局的,看到这里就可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