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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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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箭被一股腐坏的烂菜帮子的味道呛得打了一个喷嚏,随后就恢复了神志。他环顾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地方: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得见地上稀稀拉拉的扔着的烂菜叶子,和角落里堆着一小垛红薯,四周没有风雪的声音,严寒却比在雪里更加刺骨。

    这好像是被丢到了谁家的菜窖里,洪箭苦笑着想。他伸展了一下僵直酸痛的脖颈,牵动的伤处使他痛得皱眉,忍不住轻轻“嘶”一声,却听见角落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笑。

    洪箭向发声的地方看过去,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正抱膝坐在墙角,不无关切地望着他的,不是齐云又是谁?

    洪箭“唉”了一声,向后仰靠在墙角。原来她也被捉进来了,那自己这一番苦可算是白受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知她也在这里,竟也有种淡淡的慰籍之感。

    他仰着头闭目养神,问齐云:

    “哎,我说,你不会是自己又跑回来了吧,瞎丫头去了哪儿?”

    齐云“嗤”地轻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还不是被他们抓来的——你挡不住他们,我和瞎丫头又能跑多远……然后,他们就把我扔到这儿来了,至于瞎丫头现在怎么样,我可是不晓得了,不过那毕竟是他们村的媳妇儿,还指着她将来生儿育女,怎么也不至于要她的命。”

    洪箭微感发窘,面孔火辣辣的,他睁开眼,注视着齐云的面孔。这会儿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齐云轮廓姣好的一张脸庞竟也带伤,嘴角肿起老高,不由得起了几分火气。

    “******,竟然连女人也打!算什么东西!”

    听到他胡乱地也不知在骂谁,齐云竟然笑得十分欢畅:“他们这些人如果懂什么绅士风度,哪里还会做购买拐卖来妇女的事。”

    洪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感觉一阵惭愧,柔声道:

    “小云,让你受苦了。”

    齐云满不在乎地摆摆头,“阿箭哥,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吧?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

    洪箭当然记得。大概是他十来岁、她五六岁的年纪吧,两个大人眼里让人放心的好孩子,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放学后偷偷钻进了家属大院地下的防空洞。防空洞里敝旧、曲折,当然也黑暗,他们点着蜡烛、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混杂着恐惧的快感刺激着他们小小的心,却猛然发现找不到回头的路。

    差不多也是同样的黑暗吧,他肩头背负着已经走不动路的她,手里的蜡烛燃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心里既懊恼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把爸爸常压在床头左侧的手电筒偷出来照亮,又担心万一很久都找不到路、回家太晚了,他该怎么去面对齐叔叔和阿姨两人。那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胆大,少年的心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懊悔和害怕。就在这样的时候,听见她在他的肩头呢喃着说了一句:

    “阿箭哥,只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

    这句话让他胸中顿时涌起了万丈豪情,觉得自己不再只是个单薄的少年,而是一个男人,一个理应挺胸抬头的男人。

    当天,凭着这一句短短的激励,洪箭果然勇气顿生,背着齐云走出了那个被黑暗和恐惧包围的防空洞……现在呢?现在他走遍了大半个世界,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强大出众,甚至还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可是他却突然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承担得起一个女孩天真的信任,承担得起她不问因由又毫无保留的相托付。

    他的心底刮过一阵微凉的风。一个人毕竟是一个人,就算你能走得更高更远又怎么样?就像现在这样,一群普通农民的蛮力,仍然足够让人手足无措。更何况还有命运……如果他俩必须被命运爱捉弄人的一双手隔开又怎么办?俄狄浦斯不是不强大也不是没勇气,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尘世转变的面孔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呢?

    他有片刻的沉默,低头思考着他们的处境,却听到齐云又轻轻地说:

    “刚才我很害怕,你一直也不醒过来,我只好一直抓着你的手,摸着你的手还是软的、热的,才算有点放心。”

    洪箭啼笑皆非,却不敢往深里去想,只咳一声说:

    “我们是得想想办法,看咱们怎么从这里脱身?要不不但救不出瞎丫头,再过几天恐怕连你也要赔进去给他们这里的单身汉做媳妇了。”

    齐云“哼”一声跳起来,看来她伤得不重,尚能一跃而起,摇头晃脑地说,

    “我倒想了个办法,不知道灵不灵……嘻嘻,试试看吧!”

    洪箭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已经扑到地窖唯一的一扇向上开的窗前,边捶着墙壁边扯着嗓门喊:

    “快来人!快来人!快来人啊!”

    洪箭无比惊愕,连出声问问她想要干什么都忘记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喊叫了半天,见无人应,于是跑到墙角去兜起一堆垛在墙角的红薯,来到开窗下面,一边哇啦哇啦叫着,一边把红薯当炮弹,一颗颗往上投掷。

    管那个东西叫做天窗其实是为了好听,其实它不过是个没装玻璃也没有任何遮挡的排气口,齐云的手劲儿不大,准头儿倒还不错,红薯一颗接着一颗从她的手中脱出,准确地穿过排气口“重获自由”。

    “赶紧给我停下来!”洪箭一反应过来就连连斥责:“乡下人爱惜粮食,尤其是这样贫困的农村,看你把红薯随便丢来玩,不马上过来收拾你才怪!”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隔着厚厚的土地,地窖外头传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愤怒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作死!赶着去投胎是不是?”

    “哎!我说你们知道朱里乡吗?”齐云甜脆的声音,轻易就从通风口里飘了出去,回荡在满天的鹅毛大雪里。

    外头那个匆匆赶来的人着实搞不明白被关在地窖里的陌生女子为什么突然就有这么一问,不由地呆了一呆,条件反射一般答道:

    “知道哩,我外甥侄儿的媳妇子,就是从朱里乡讨来的……你问这干啥?”

    最后一句话透着被耍弄的气急败坏。洪箭正有点担心,却听见齐云还是像唱歌似的,又甜又脆地接道:

    “你知道朱里乡,那朱里乡五羊村有个城里来的支教女老师,你知不知道?”

    洪箭好像猛然间明白了齐云的意思。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和齐云曾经支教的朱里乡五羊村,距离其实并不遥远。这带村庄不算多,虽然因为道路不通,彼此不常往来,不过婚姻嫁娶却是极有可能的。而凭借齐云三年前在朱里乡支教攒下的名气、以及曾获得的尊敬,或许这次能救他俩的命也未可知。就算不能,至少也可以为他们争得一个同村民们谈判的机会。

    果然,外头的人在听了这一席话后,犹豫半响,方才结结巴巴地说:

    “知……知道呀,听说是个女老师,好得很,把娃们都弄得服得很……还听说她带过的娃,齐刷刷地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落队的没两个……还有,她回城去以后,还想办法给五羊村捐了一个希望小学,唉,真是活菩萨呀……可不过,你说这是啥意思?难道你还认识那女老师?”

    齐云脆生生的声音,也透出一丝得意:

    “大叔,您真是过奖了!没别的意思,那个支教的老师就是我,我姓齐,麻烦你找你外甥侄儿的媳妇子问一问,最好呢,再带人来认一认。”

    这一段话,齐云故意用了字正腔圆的当地土话来说。是真正纯熟的,土的掉渣的土话。外头的人听了,半响都愣着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外头叭嗒叭嗒的脚步声,那人跑着走开了。

    跑掉的人很久都没有再回来。洪箭和齐云默默地坐在地窖里等。齐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是长久没有饮食,体力已经极差了,就刚才投掷几颗红薯就能让劳累地只能靠坐在洪箭身边。洪箭自己也又冷又饿,浑身还火辣辣地痛,可是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似乎也没什么骨头上的伤。他不作声地盯牢那个狭窄井口一般的透气窗,假若齐云的办法不奏效,今天晚上,他就要试着一博,从那个耗子洞般的所在把自己和齐云解救出去了。

    雪地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洪箭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得一阵乱响,地窖被“咣当”一声打开了“正门”——也是两扇向上开的非窗非门的东西,但面积颇大,一打开,鹅毛般的雪片就席卷进来,寒风掀起满地的菜叶子,呼呼作响。有个穿着花棉袄裹着紫红色头巾,身形彪悍的女人,跳进地窖一把抱起齐云。

    待齐云的脸和她打了个照面后,那中年胖女人“哇”地一声哭了,她一边手忙脚乱解着拍打着齐云身上的雪,一边不住声地给齐云道歉:

    “齐老师,齐老师,我们不长眼哎……可是,您咋来了?来了咋也不说一声?”

    齐云唯有苦笑。什么叫说一声,难道村民们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了吗?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齐云看见胖女人回过头去,无比笃定又权威地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壮年男子说了声,

    “绝对没弄错,这就是齐老师。”

    她这才把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看一眼洪箭,洪箭脸上也有如释重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