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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梦什么的可能是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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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郁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毕竟他已经是比十岁大很多的年纪了,平民到了他这个年纪,说不定已经有了孙辈。他向天空举起手,温暖的日光为他的手镀上一层白金色的边,这只手苍白,没有长开,还带着婴儿肥,指甲缝里有一点淡绿色,那是在大巫帐篷帮忙时沾染上的草药汁。

    躺在草地上的他坐起来,并不意外自己的穿着是草原上常见的织锦外衫,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充斥在他身侧,染得他也一身馥郁。

    “要走了?”赫连那仁躺在他身边说,“太阳这么好,再晒一下吧?”

    赫连郁回过头,他同为十岁的双生妹妹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一头比她人还长一些的乌发铺开,眉心处一个同心圆向四个方向射出火焰的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在用野花编织花环,阳光在她手指间跳动,和花朵一起被编织。

    赫连郁听着自己说:“听说中陆的皇帝派遣来了使臣,我想去看看。”

    这句话立刻让三十七岁的赫连郁知道,梦中重现的是他人生中的哪一段。

    是……他命运的开端。

    “你真的想去中陆吗?”赫连那仁把花环弃在一边,和赫连郁一模一样的蓝绿色眼睛不满地看着他,“我听父汗的巫说,你已经把大巫帐篷里的书简和卷轴看完啦?如果你想看中陆的书,让商人们买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中陆去看呢?”

    赫连郁沉默了片刻。

    小小的少年说:“有些书是没办法买到的。”

    脾气骄纵的草原公主很不愉快地哼了一声,她已经被父母和周围人宠到天上去了,只有她的双生兄长能让她妥协那么一小会儿,在赫连郁被迫答应陪她去赛马打猎偷偷去拔云屏城第一勇士的胡子还有给她讲故事后,兄妹两人手牵着手,一起来到王帐外面。

    属于草原可汗的王帐比宫殿更大,里面最大的房间能容纳一千人翩翩起舞,最小的房间也足够赫连郁和赫连那仁玩一天的捉迷藏。两个小家伙从一处侧门偷偷溜进去,蹑手蹑脚穿过被绣着白雕的旗帜隔开的一个个房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到他们父亲的声音。

    “……王大人是说,我必须将我最心爱的女儿送到天京城去?!”

    这句话让赫连那仁瞪大眼睛,在她要冲出去之前,她的兄长拉住她的手,竖起食指在唇前,让她安静。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传过来,这个人说话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青陆人,而且声音特别尖利。

    “陛下说,那仁公主会受到整个天京城的欢迎,大重会准备好最尊贵的一切,以及,公主殿下可以随便挑选一个皇子,招做驸马。”

    “我不允许!”木仁可汗咆哮起来,“那是我女儿的婚事!必须由我做主!关你们中陆的皇子什么事?!”

    房间里声音有些嘈杂,在可汗说完话后,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发表不同的意见,直到声音渐渐歇息,那个有着尖利嗓子以及古怪口音的中陆使臣才再一次开口:“我想,这恐怕由不得可汗您了,五万白甲军已经整装待发等候在琼水的南侧,可汗想要看到云屏城再一次被攻破吗?”

    “但是……”

    “世人皆知那仁公主的婚事代表什么,如果公主的驸马并非我大重皇室的人……木仁可汗,你已经向大重俯首称臣,现在却想着谋反吗?”

    “可是……可是……”木仁可汗声音艰涩,“……王大人容我再想想。”

    十岁的赫连郁心往下一沉。

    接着他感觉到手臂被赫连那仁死死掐住。

    下一刻,她把赫连郁的手丢开,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转身跑了出去。

    赫连郁连忙追在她身后,两个孩子在帐篷和帐篷之间穿梭,在无数惊呼声里,他们跑出了云屏城。

    赫连那仁摔了一跤,轱辘在草地上滚出很远,女孩趴在地上一小会儿,然后自己爬起来,双手环膝,把脸埋在腿间。

    赫连郁靠近她的时候,听到了女孩小声的呜咽。

    十岁的赫连郁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在赫连那仁身边坐下,把自己的袖子递了过去。“莫哭了,姆妈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呐。”

    “那些人,那些男人,”赫连那仁头埋在两膝之间,哽咽着说,“他们明明不想娶我,他们想要的只是汗位而已。一个一个都是!露出那种假得恶心的笑容对我笑,好像他们是个英俊的勇士一样……昭那图,我不要嫁人,好不好?”

    赫连郁愣住:“可是……女孩都要嫁人的啊?”

    “凭什么我一定要嫁人?!凭什么我一定会嫁给天下新主?!”赫连那仁尖叫起来,“什么好笑的预言?!这些男人,竟然想通过娶一个女人来成为天下之主……天下之主是这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吗?!那我也去当一个好了!!!”

    “可是……”

    “我决定了,我不要去中陆。”赫连那仁打断他,她回过头,泪眼婆娑看着赫连郁,泪花下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斩钉截铁道,“如果有一天我会踏上中陆的土地,那一定是我带领胡人大军南下的时候!”

    “但是,”赫连郁说,“你是女孩啊。”

    “巫朝时,历任太阳可汗,有一半是女的。”赫连那仁说。

    但是,那会很辛苦吧,夜里回到自己帐篷里的赫连郁想。

    他在鲸油蜡烛下摊开丝绢裁成的长长卷轴,眯着眼睛辨认上面蝌蚪大小的字。

    星冕悄悄移动一个时辰的时间,赫连郁眨眨眼,发现刚才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他默然片刻,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不适合进行课业,只能把卷轴卷好,放在一边。

    就在这时候,从门帘外吹来一阵风,让蜡烛的火光摇摆不已。

    赫连郁抬头看去,发现进来的竟然是向来对他不理不问的父汗。

    木仁可汗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尤其高大,因此此刻以这种形象出现也尤其可怖。青陆的可汗一双眼白里满是血丝,神智好像有些不清醒,就这样盯着赫连郁看。

    “……父汗?”站起来的赫连郁感觉自己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他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低下头。

    “你和你妹妹,长得真像啊。”

    木仁可汗说。

    “呃……毕竟是双生子?”赫连郁犹豫回答。

    “我听说你想去中陆,想去星台?”木仁可汗又问。

    过于浓重的不祥之感让赫连郁斟酌着回答,于是木仁可汗又将问题再一次重复一遍,态度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我问你,你想去中陆?”

    “咳咳,这个……儿子年纪虽然不是很大,但也有一颗想要出门见识见识的心……儿子也很想去看看银果日山后面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木仁可汗一字一顿道,“你想去中陆吗?”

    赫连郁一直低着头,再一次被逼问这个问题,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打量自己父汗的神色。

    看到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他觉得眼前向他投向阴影的高大身影不像是人,反而像是狼,或者虎,要不然是狮子什么的,反正是一只被关在钢铁笼子里,只能做困兽之争的……

    ……畜牲。

    赫连郁连忙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给压下去,他完全抬起头来,和自己的父亲对视,他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犹豫、断绝、不舍、冷漠,以及最深处的一点点温情和躲避。

    他瞬间猜到了父汗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思考了一个呼吸,十岁的赫连郁回答:“是,父汗,我想去中陆。”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跟着重复了这句话。

    他想去中陆。

    看看七百年的繁华古都,看看聚集无数强大的巫的星台,还有那收集天下书的繁星之间。

    就算再也不能返回草原,他也只会悲伤,不会悔恨。

    毕竟,在中陆,他遇到了乐道。

    “乐道……”

    “巫医!巫医!他是不是醒过来了!我听到他在说梦话!”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被乐道这个大嗓门给吵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张大脸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范围,因为距离太近,让这张他本该熟悉的脸看上去陌生无比。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片刻,乐道被人拉开,这个时候赫连郁看到乌伦趴在他床边,正在一抽一抽地哭泣着。而他自己躺在铺着羊皮的柔软矮床上,四面八方挤满了脑袋。

    “您终于醒啦!”比乐道嗓门还大的全罗秋吼道,这位老汉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哇的一声哭出来。

    赫连郁眼角抽搐,他怀疑自己可能差点回归了冥河,然而他询问医治他的巫医——巫医正致力于赶走帐篷里除了他和他的病人之外的每一个人——得到的回答竟然只是寒气入肺,小小风寒,引发了热病,外加过于疲惫了而已。

    “您得好好休息,”模样更像屠夫的肥胖巫医晃荡着酒罐,里面是泡了药草的姜酒,在赫连郁昏迷的时候,巫医让乐道用这酒把病人的全身擦了一遍,现在赫连郁醒来了,那么就可以自己喝了,“比较苦,要加蜂蜜么?”

    赫连郁摇摇头,接过酒罐,一口灌了下去。

    巫医拿回酒罐,说去看看骨头汤炖好没有,离开了帐篷。

    这让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赫连郁闭上嘴,好在下一刻,那个把他吵醒的人偷偷摸摸掀开了门帘。

    “还行?”乐道一屁股坐在床沿,握住赫连郁一侧的手,“能不能别吓唬朕了?小心治你欺君之罪啊。”

    赫连郁盯着两人双手的连接处,乐道眼珠转动,轻轻哼哼,就是没放手。

    大巫只能懒得管他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乐道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天。”

    大巫随口问出第二个问题:“这是哪里?”

    “哦。”皇帝陛下笑了起来。

    他说“是你最想去的地方,青陆,云屏。”